【散文】栓存爷和他的骡子

栓存爷和他的骡子

文=晴雪

“都说牲口通人性，我以前还不信，那晚看到那头骡子不停地淌眼泪，我信了……”吃饭的时候，爸又说起了村里的事儿。
“那天是正月初五，天麻麻黑，我在你这儿吃完饭回去，正看电视呢，你大爹打电话来，让我赶紧去中医院，说你栓存爷出事儿了，我头皮子一麻，一只鞋都没提起来，就赶紧往医院跑，到了一看，就知道瞎了，车祸，整个人惨不忍睹……”说到这里，爸长长地“唉”了一声，放下筷子，点了支烟。

栓存爷和爸年纪相当。他的儿子雨青，女儿淑娟，是我儿时一起上学的伙伴。他们家族在村里辈分高，名望也高。那时每逢过年，村里的小孩都会被大人打发去栓存爷家磕头拜年。我还记得他们家的上房地基起得特别高，从院子到门槛有十几个台阶，在村里独一无二。我们跪在院子里一边磕头一边喊“太爷爷，给您磕头拜年了”，栓存爷就会扶着我们唤作太爷爷的那个老人迈出门槛，慈眉善眼地给我们分糖吃。

 “你栓存爷的爷爷，是咱们长尾沟有名的老阴阳，经常被请到各处去看风水。心善，遇上穷人家，吃一顿家常饭就可以。他去世后，你栓存爷的大继承了衣钵，就是你那位老太爷，咱们家那时穷，受了他不少接济，也是个大好人呐。老一辈人积了那么多福，你栓存爷这些年给人看风水，十里八村的也都夸是个好阴阳，咋就落个这样的下场呢？说是给朱家河湾没了的那个老人选好坟地，摩托车都踏起来了，马路对面忽然就冲过来一辆车……，这几辈人都给人看阴阳，到了咋落个这样的下场呢？命啊！咋争都争不过命去。”父亲叹息着，“人没到医院大概就已经不行了，医生插上针管，瓶子里的药水都不走了，我和你德祐叔几个人没让大夫拔输液的管子，赶黑就拉回家了，总不能他做了一辈辈阴阳，临了，自己却进不了庄，成一个孤魂野鬼。庄里人都来了，帮忙料理后事。后半夜，大家猛地听到后院传来‘哐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紧，我循着声音一看，原来是你栓存爷养的那头骡子，正狠命用头撞门，门上有根铁钉，它的头碰上去，血流了一地。我给添了一笼草，说你儿家滴饿了就赶紧吃，不要踢倒了，现在谁还顾得上你？那牲口却看都不看一眼料草，依旧没命地用头撞着。这时，你大奶泪眼汪汪地过来对我说：‘这畜生，灵着呢，我给说说吧’。她转身对那骡子边哭边说：‘臧不要等了，你等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只见你大奶的话刚说完，那骡子的眼泪就刷刷地淌下来了，一直淌一直淌，直到发丧，它再也没有那样发疯似的撞门。都说牲口通人性，我以前还不信，看到那头骡子淌眼泪，我信服了。”

 我看父亲说得沉重，就打岔：“听说雨青这两年搞副业挣的还不错……”没等我话说完，父亲就接茬：“好啥呢！再好也比不上你栓存爷在世时的光阴。你栓存爷一边当阴阳，一边种庄农，养活着一大家子呢，淑娟这几年也沾了不少光。那头骡子得力啊，你栓存爷宝贝得很，说牲口比人强，是个好伴儿，就是不会说话。”

我想起正月初三回老家时，路过栓存爷家，那头骡子站在门前的场院晒太阳，栓存爷提了一桶温水，拿个铁刷子给它梳鬃毛，还掰开骡子的嘴，用小手指一点一点掏出牙槽里的渣滓。骡子咴儿咴儿地叫着，蹄子在地上踢踏着，不时用头蹭蹭栓存爷的身子。这才几天……

 “后来那骡子呢？”
“骡子？骡子卖了吧？你栓存爷一去，没人种地了，还养骡子做啥？人有人的命，牲口也有牲口的命啊！就是苦了你那大奶了，雨青在外打工，媳妇带着孩子在镇上读书，她一个人孤零零守在家里，还要忧心着淑娟过不下去的光阴。”

我也不由得叹气了。淑娟那时不好好读书，早早辍学，在镇子上学裁缝，镇子上一个叫老五的光棍汉，个矮、貌丑、家贫、弟兄多，娶不上媳妇，每天死缠烂打叫淑娟吃炒面，一来二去的，连哄带骗，她居然就要嫁给那个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栓存爷百般阻挠未果，一气之下，断了父女关系，可是等一年后外孙出世，他的心就硬不下来了，常常用骡子驮了自己种的小麦、洋芋、蔬菜去接济。

 爸继续叹息着：“上次我回老家上完坟，和你栓存爷一起熬罐罐茶，他还说，等开春了，要把村头咱家那片苹果树给嫁接了，帮咱好好侍弄，等长起来挂果了，要么租给他打理，要么租给别人也行，不要可惜了那些苹果树，可这一转眼，人就没了。”说着，他又点了一支烟，站起来在地上来回地踱步：“庄里我能说来话的几个老人儿，去的不剩几个了。”说起生死的爸，显得孤寂、脆弱、像个孩子。我想，自从妈去了广州给弟弟看孩子后，每个夜晚，爸都是一个人，把这些事翻来覆去地回想吧？所以每次来吃饭，他总是把很多事，反反复复地向我说起，就像今晚，他再一次说起骡子的眼泪……

主编//制作/一叶荻花

作者专栏

晴雪

原名柳旭，甘肃庄浪人。教书、养花、涂鸦。爱美食，关心粮食和蔬菜。爱一切细微之美。常躲过芜杂的交际，独享一个人的清欢。她说，生活的方向约等于花开的方向。

《人间草木深》还收录她的散文：

人

间

草

木

深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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