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俺爹这老头儿/温约红

俺爹这老头儿

文|温约红

草木

出品

（一）
自从俺滴小姨夫说俺爹很像《亮剑》里的李云龙之后，俺爹的腰杆就挺得更直了。他把他的雅马哈摩托车擦的锃光瓦亮，常常会从人们身旁呼啸而过。有天傍晚他载着他的大孙女从渭南市区回家，三十公里硬是只用了二十多分钟，他根本就没看见他孙女被吓得花容失色。我们在后怕中没收了他的机车钥匙，改由俺妈为他妥善保管。每次他骑摩托出行，俺妈都会坐在车后。在路上，在村里，你经常会远远地听见俺妈在高声提醒俺爹慢点骑车的声音。

按说俺爹七十多岁的人了，理应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们在一起抽烟喝茶下棋侃大山，俺爹偏不，总跟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人混迹在一起。他说年轻人可以教给他葡萄的管理技术，可是他的葡萄园每年都不会有更大的起色。

他们都说俺爹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儿。你完全不必害怕他和你在一起会没有天聊。他并不像别的上了年纪的老头，喜欢滔滔不绝地回忆旧事，尤其是过去稍有一点成绩，就更喜欢缅怀激情燃烧的岁月，每天讲八遍都不嫌烦。他从来不絮絮叨叨，你若是不喜欢，他会立即转换话题，就连小屁孩都愿意和他聊天。

俺爹很佩服那些脑瓜子灵活和不服输的人，不管他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俺有个发小唐校利，从小便是个结巴，但是他脑子却特灵光。俺爹夸他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俺总感觉到他是在影射俺滴无能。给唐校利家干活，俺爹比自己家的活儿都上心得多。更可气的是，唐校利本来称呼俺爹为叔，这老头硬让人家当着俺的面叫他哥，根本不顾及俺滴感受。还挺会为自己开脱的，说什么你不能看人家年龄小个子矮，秤砣虽小压千斤，人家爹在农业社的砖瓦窑里可是我师傅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加之这家伙本来就记恨俺小时候经常欺负他，干脆就打蛇顺杆上，哥啊哥啊叫得分外响亮，一双三角眼还不怀好意地望着俺，满脸都是奸笑。

俺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回家埋怨俺妈怎么也不说说俺爹，俺妈苦笑着说，她也没办法啊，这老头儿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一个不着调的人。

俺爹这老头儿

（二）
俺家是根正苗红的贫农。俺爹四岁上母亲去世，留下俺爹弟兄三个和俺姑在这尘世受苦受难。俺爷为了更好地照顾俺爹他们又续了弦，然后就有了俺小叔和小姑。在这样一个赤贫的家庭里，给儿子们娶亲可愁坏了俺滴爷爷，估计俺爷爷的满头黑发就是在那时愁白的。俺爷爷倾其所有给父亲的两个哥哥成了家，到了俺爹娶媳妇的时候家里早已债台高筑了。
 
那时俺外公已经被打成了历史反革命遣送回家，要接受贫下中农的教育。就是再艰难的环境，外婆都会想方设法给她的子女们更好的生活。毕竟俺滴外公曾供职水利系统，所以稍有积蓄。那时俺妈梳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常着一件粉白的衣衫，骑一辆黑又亮的自行车，这在当时闭塞的农村绝对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然而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俺妈纵使有如花般的美貌也无人敢娶。最后还是俺爷放下了泼天胆，央请媒人前去说和，俺妈最终花落俺家。
 
俺爹后来对俺说，他当时肯定是爱国主义电影看得太多，天天幻想着打过海峡收复台湾，便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军。体检政审已全部通过，俺爷爷兴奋之余便买了五块钱的油糕，算是答谢朝贺的众位亲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俺爹最后被人顶替了下来。并不干休的俺爹天天去找村支书，村支书便在外公的历史反革命身份上大做文章。俺爹一怒之下迁怒于俺妈，立即便要退婚。俺爷暴怒之下将他吊在房梁上，用挽牛的缰绳狠狠地抽了一顿，俺爹才算把退婚这事撂下，听从俺爷安排，年末就跟俺娘把喜事办了。
 

俺爹是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他迅速从参军失败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农机修理，又受大队的重托，在农校里进修了兽医师，在街镇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他仍然对往事耿耿于怀，常常会说是俺妈阻碍了他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

后来俺妹终于使俺爹的身份有了质的飞跃，俺爹成了俺村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的爹。他整天唱着不沾板的秦腔戏，走起路来仿佛要飘一般，连俺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更令人气愤的是俺爹彩礼都不要一毛，就将他的宝贝女儿嫁了肩上有一杠三星的小军官。俺爹人逢喜事精神爽，逢人就说他总算是间接地实现了当年的抱负了。

军官姑爷拿回家的东西令岳丈大人爱惜不已，不过在俺看来就是一些稀松平常的东西：姑爷不穿的军用棉衣，俺爹穿在身上黄不拉几像村里的低保户老贵。他居然会以这样的形象去赶集，让俺觉得很没面子。姑爷给的那双厚重的军用棉鞋，他穿着从来不换，过了春分仍然穿在脚上，晚上鞋子一脱，脚心捂得发白酸臭，大家会飞也似的逃出门去。

村子里的人们也逐渐掌握了俺爹的规律，俺家姑爷刚走，他们都一拥而至，吵闹着要看看金龟婿给岳丈大人拿了什么好东西，要俺爹和他们分享分享，俺爹这时一定会倾其所有，甚至会将他最喜欢的小孙女那份也拿出来。听着人们那不辩真假的赞叹声，俺爹的眼睛顿时眯成一条缝。

原本俺爹不喜欢外出的。在他眼里，土地和家就是他的一切。但是当他姑爷调至西安后，他会隔三差五去探望。俺十分佩服他会将解放军的军衔制度搞得一清二楚，也会将机场的历史熟记于胸，常常充作他向别人炫耀的谈资。俺妈不愿俺爹太过张扬，只可惜俺爹哪里听得进去。俺家姑爷便立了军令状，对俺爹说那些都牵扯到军事机密，军人应该严格遵守保密条例，从此硬是没听见俺爹提说过一个字。

俺爹现在可算扬眉吐气了，他常会骑着摩托，戴着姑爷送的飞行员眼镜，去老支书家门前空场上高谈阔论了，那个昔日趾高气扬的老支书只能呆在家里不敢出来。有次俺看见老支书正在门前晒太阳，远远听见俺爹的声音，就急忙跑回家去。这时，连俺也禁不住同情他了。

俺爹这老头儿

（三）
俺爹总是村上第一个起来上田的人，当第一缕晨曦显现时，他就来到田里。他可以不用眼睛看，摸黑就翻出一大片地来。常常是他都干了半晌的农活，人们才陆续地来到田里。 他将队里所有沟崖渠畔的地用锨翻起来，种上南瓜之类的蔬菜，自己吃不完，就张家李家地送给乡亲。
 
俺爹总是有干不完的活，他好像害怕有谁会剥夺他劳动的权利一样。有一段时间我很迷惑，俺爹忙忙碌碌是一天，老弯慵慵懒懒也是一天，这样两个人都能过一辈子，那干活与不干活有什么区别呢？老弯已经走完了他的路，躺在镇子东边五里的地方冬暖夏凉去了。而人们仍然会记着他的好，并没人对他的懒惰有何微词。

俺经常劝俺爹少干点，都一把年纪了还逞个啥能？俺爹总把俺的话当耳旁风。俺就去求俺娘说和俺爹，可俺娘总是顺着俺爹。

从俺记事起，俺只见过爹和俺妈吵过一次。俺爹向来倔强，大小事俺妈很少和他争执。那次俺爹要给俺家买头牛，俺妈让他把钱装在腰里的钱袋中，在他看来是对他威信的一种质疑，所以他偏偏要装在上衣兜里。隐约透明的口袋布下一大叠大团结甚是扎眼，俺爹气宇轩昂地走在街里，结果就有一个手脚利索的毛贼把钱夹了去。牛未买到，俺爹只买了一辫大蒜回了家，而且是借俺未来四丈人的钱买的。他灰心丧气地回到家中，讪讪地对俺妈述说了他的遭遇，俺妈一气之下带着俺回俺外婆家。俺和俺妈走在田间的小道上，小麦已经开始抽穗，田旋花开得正盛。爆仗花也炸了开来。俺妈看了看就说，这些都可以撅回家去拌点麸皮来喂鸡的。我们撅了满满一笼嫩草就回了家。妈说，她放心不下笼里的那几只下蛋鸡。俺却一直认为，她这是在找借口原谅俺爹。

今年春节回家，看俺爹俺妈明显老了。俺和媳妇劝俺爹妈跟俺去城里住。俺爹眯着眼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末了他说，俺哪也不去，就爱闻这乡里的土腥味。

俺媳妇说，咱爹就是一块老姜，看着没神气，却辣得出奇，熬吧熬吧，就能熬一锅好药。

主编/制作：林一苇   责编：风景

作者简介

温

约

红

胡杨：又名温约红，70后直男，非著名作家，诗人。家住陕西渭南，名字婉约，形容粗鄙。以务农为生，胡乱写字，胡乱种地，胡乱喝酒。作品散见于《麦穗》、《山菊》。著有长篇《和地瓜有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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