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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三爷爷去了趟奉天城

风景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三爷爷 

去了趟奉天城

文/风景

三爷爷一生走得最远的地方,大概要算少年时去过的奉天城。人是走虫儿,走哪儿去哪儿好决定,但一来一回会遇到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三爷爷祖上是开马车店的,家里使丫鬟雇长工,收租子放账,算得上富甲一方。

可到了三爷爷父亲这代,祖坟上的青烟,被一阵风吹得丝缕不留。他爹提笼架鸟,喝花酒掷骰子无所不能。到了三爷爷十三岁时,这个被大烟窑姐掏空身子的男人终于一命呜呼,家里的田产几乎败光,只扔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婆和几个孩子。

三爷爷上不了私塾了,就帮家里侍弄剩下的几亩薄田。十八岁那年,在奉天城做生意的二叔,托关系在警察局给他谋了个差事。三爷爷告别老娘,背上行囊就去了。三爷爷识文断字,为人机灵,不久还当上了个小科长。不过,那时的奉天城应属于伪满洲国管辖。

日本鬼子被打跑后,三爷爷离开了奉天。跟他回乡的,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那女人就是三奶奶。三奶奶做姑娘时半夜走路遇上劫道的,被捂着嘴往玉米地里拖,正吓得要死要活,路过的三爷爷一个飞脚踹出去,劫匪就趴在地上被反剪了双手。三爷爷这行为按书上说叫英雄救美,虽然那姑娘并不美,但却铁了心的贴上他,三爷爷至此算是成了家。



解放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三爷爷家被划分为贫农,而一墙之隔的我家成了中农。三爷爷到底是出过门的人有眼光,他又做生意又种地,小日子慢慢地又有了起色。入社时,三爷爷幻想着一种理想的农庄生活,就主动把几间不错的房子贡献了出去,这在当时可是赢得了诸多赞许。三爷爷平时爱喝几口小酒。喝到尽兴处,屋里待不住,愿意去街上溜两圈。酒后的三爷爷走起路来像风摆柳。飘过去摆过来,摆过来再飘过去。院里干活的我爷爷就对父亲说,瞧你三叔,这摆头甩尾的,没准会跌跤。

喝多了酒的三爷爷爱显摆,村里人都知道。逢着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怂恿上过奉天城的三爷爷给整几句。说你见过世面又识字,也说说咱不知道的。每到这时,三爷爷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脸涨得通红,腰杆子挺得绷直,用手捋捋他那在额头上荡来荡去的几撮头发,再咳几声清清嗓子说,整几句就整几句。那表情,活脱脱一个刚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说的最多是三国时的刘备和曹操。说刘备看起来忠厚仁义,其实是个虚伪无情无义的小人。你看他平日里满嘴道德,一到关键时候扔下兄弟和老婆孩子就跑,哪有仁义可言?和刘备相比,曹操就显得胸怀大略,对老百姓也好。论才学,刘备跟曹操相比,屁也不是。不该说的当然也说了,比如他还当过伪满警察。虽然后来想起这件事,他打了自己的嘴。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有天晚上,大队书记四黑子召集社员去队里开会。四黑子长得挺白,只因做人心黑手辣,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四黑子。他说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对大跃进,入合作社,吃集体大食堂提出个人看法,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要说真话实话。有人说庄户人嘴笨,还是让三爷爷讲几句吧。天天干活喊口号,肚子饿得咕咕响,这样热闹的场面似乎很少了,三爷爷也就不推辞,站起来像开机关枪似地说个不停。以前的日子多好过啊,我小时候,那小米饭管够,肚子都撑歪了。没入合作社以前,玉米碴子也能混个饱,现在可倒好,吃个大食堂,成天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力气下地干活?三奶奶在后面一个劲拽他衣服襟,也怪他那晚多喝了几口,愣是收不住嘴,两个眼珠子瞪得通红大声吼三奶,你拽我干嘛?

开会没过几天,三爷爷被两个民兵叫到了大队部。四黑子宣布他为漏网的反革命分子、敌特分子。三爷爷辩解说,我是贫农,后来还把房子都捐给了公家,算哪门子反革命嘛。四黑子理由更充足,贫农有给日本人当差的?那是你想隐藏在革命队伍里。以后的日子,三爷爷被大会批小会斗,大半夜还经常被叫到大队接受帮助教育。回家后的三爷爷身上,衣服全是血印子。


到了我记事的时候,爱显摆的三爷爷几成哑巴了,街坊邻居见了也就点个头。偶尔趁着天黑,他会来我家串门。坐在炕边儿上,从兜里掏出几块糖豆给我和妹妹。母亲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母亲的意思,还是没忍住嘴里泛上来的口水。三爷爷心里明镜似的,挤出一丝笑说,没事儿,就两块糖豆,也不能被上纲上线。我其实心里特崇拜三爷爷,家里糊墙报纸上那些我不认识的字,他全认识,还能讲些我听不懂的话。三爷爷像是说给我听,又像自言自语,说小孩子将来一定要好好读书,别看现在没用,将来总会有用的。又继续道,我在奉天干警察从来没祸害老百姓,就是为了挣口饭吃。在队里说的话,都是真话实话,我把血衣都留着,等有一天,拿出来当证据。又问我父亲,你没看上头风向变了吗?父亲赶紧压低嗓门说,三叔这话可不能乱讲,被人传出去您又好遭罪了。

三爷爷终归没管住自己酒后那张嘴,留证血衣这件事不久就被一个本家侄子告了密。那天,正在吃午饭的三爷爷家里来了一伙民兵,把藏的血衣翻出来,连同三爷爷一起带走了。三爷爷被关到大队部天天学习批斗。有一天后半夜,三爷爷翻窗户跑回了家,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东西的他饿坏了。三奶奶从鸡窝里掏出几个鸡蛋炒了,又抓了把花生煮了。三爷爷说给我倒点酒,三奶奶说你还喝啊,喝酒惹了多少事?三爷爷说,这是最后一次。这顿酒真成了三爷爷最后一顿酒。

酒后的三爷爷趁黑摸到四黑子家后门,谎称是后街谁谁,找书记有事。四黑子打开门,三爷爷没等他看清楚,木棒子就抡了过去。四黑子应声倒地,三爷爷撒腿就跑。公安局来人了,我们那条街如临大敌,民兵拿着枪就住在三爷爷家。

记得是端午节的早晨,母亲刚把煮好的鸡蛋和粽子端上桌,后院就枪声大作,还有人奔跑呼喊,我们都吓得不敢出门。父亲出去半天回来说,三爷爷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过节想家了,大清早在自家后门晃悠,被倒洗脸水的民兵发现了。三爷爷前面开跑,后面一群民兵追,他跳到东头水塘里想自杀,偏偏那年大旱,水塘太浅。死是死不成了,被民兵拖上来五花大绑押走了。

秋天的一个下午,大队广播通知村民到场院去开宣判会,三爷爷被押了回来。

我紧拽住母亲的手,跟着一路跌跌撞撞往队上跑。队里场院的土台子上插了很多面红旗,秋风一阵阵地紧,把旗子抖得哗哗作响。院中间聚了很多人,都想看看三爷爷。两辆警车开过来,后面跟着一台大解放,车子上站着五花大绑的三爷爷,他那双曾经反剪别人的手,被反剪着从车上拖了下来,后背还插着一块牌子。三爷爷一直被摁着头,整个人佝偻着身子,那几缕花白的发无力地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批斗会开始了,由四黑子亲自主持。三爷爷那一棒子并没有要了他的命,他只是被打成脑震荡。一个姓魏的下放知青挥舞着拳头领着人们喊口号。我紧紧地拽着母亲的手,大气不敢出,把半个脑袋缩回来又探出去。那个姓魏的知青喊到激昂处,忽然飞出一脚,踢在三爷爷快贴到膝盖的脸,鲜红的血从他脸上流下来。三爷爷被当场宣布判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又过了几年,有人想起三爷爷就念叨,这老爷子干嘛不忍忍?这下可好,人进了监狱,老婆子死了,儿子离婚,媳妇领着女儿改嫁,好端端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看看人家四黑子,还不活得好好的。当然,还有人说他就不该去奉天城,硬硬地养了个好喝酒爱多嘴的坏毛病。见过世面能干啥?

前些年我回老家,趴着墙头望着东院。小院门第落锁,人去屋空,满地野草蔓蔓,一只老鼠贴着墙根东瞅西望,看见有人,嗖的一下窜进窝里。

也不知监狱里的三爷爷,后没后悔去过奉天城。


主编/制作:林一苇

风景

辽宁大连人。爱生活,爱旅行,爱人间草木。炊火之余摆弄几个小字,不为悦人,但为娱己。偶有赞者,即可清风明月,当做快事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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