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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杨立宇:我早就知道你是贼

杨立宇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人 间 草 木 深   





我早就知道



文|杨立宇


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反正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贼。

你成为一个贼,很可能就是从偷我家的鸡开始的。我家丢的那几只鸡,几乎都是你偷的。你可能也是没办法,你的小儿子一下生就没了娘,瘦得像个干蛤蟆,脖子细得像根粗麻线,系着一个大脑袋,看着就让人揪心。你偷鸡就是喂你的小儿子。那一天,我家的鸡低着个头,莽莽撞撞地就进了你家的院子。你正蹲在西墙根下磨镰,要收秋了嘛,割豆子嘛,镰不磨快了不行。你磨着镰,一回头看见我家那只呆头呆脑的鸡送上门来了。等我家那只鸡到了院子中央,你站起身绕了一个大弯子,把大门悄悄地插上。然后,你进东屋,抓了一把秕高粱,一点点地撒在我家的鸡跟前。我家那只鸡以为天上掉馅饼了,想也不想,头像捣蒜一样地啄。一啄一啄,就进了你家北屋。你把屋门一关,屋子里暗下来,我家的鸡知道坏事了,转身要走,可是为时已晚,一着急,慌不择路,竟进了你家的里间屋。你家的里间屋也有一扇小门,你把门一关,这下安全了,我家的鸡尽你收拾了。

尽管我家的鸡声嘶力竭地呼救,但隔了两层门,外面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就这样,你把鸡抓了,也还是在里间屋里,你用你家那把快要锈透了的菜刀把鸡杀了。这是暗杀,在黑暗的屋子里。当天夜里,你的小儿子美美地喝了鸡汤,你也虚着嘴喝了两小勺。你问我这事我咋知道的这么清楚?我推测的,我敢肯定我推测得没错。我也不是纯推测,我也有看见的,听到的。




第二天上午我到你家里玩,我就看到你小儿子嘴上油光光的,有一股鸡肉味。我问你小儿子吃的啥,他说肉。说了就后悔了,低下头,游荡着双眼去看别处。我看出了他的心事。你肯定嘱咐他不要讲,可他一不小心还是说漏了嘴。还有,中间我去你家茅房撒尿,看见猪圈中央一摊草灰,草灰被昨夜里的一阵小雨浇开了,露出一摊新鲜的鸡毛,鸡毛还在风中抖着。那红色的鸡毛,就是我家的那只老母鸡的呀。

我看见那摊鸡毛,就很心疼,我爹说等过年的时候杀,杀了给我吃肉,可是让你给暗杀了。你以为你心眼多,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漏洞百出。我事后还想起一件事,你杀我家鸡的当天夜里,我和小门捉迷藏,那么晚了,你家烟囱里咋还腾腾地冒黑烟,原来是在炖我家的鸡。

这事我就记下了,可我谁也不肯说,连我娘我也不肯告诉,我怕我说了,她一定会打上门来,骂你个狗血喷头。她那脾气,你是知道的,能杀了你,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你。还有,我怕你那小小子告发了我。有年冬天,他约我一块往二月家的屋顶上扔砖头,我ri地一声扔上一块去,可没待住,咕喽一滚就落到了地上。咋就那么巧妙,正好掉到二月放在墙根下的尿盆里,尿盆咣当一声就碎了。你那没点出息的小小子,扭头就跑了。接下来的许多天里,我怕他向二月告发,我心里一直揣着只兔子。可他竟然没有,真是奇了怪了。我不揭露你偷我家的鸡,就是怕我娘一旦打到你家里,你那小小子报复我。

你也不光是偷我们家,只要得手,你是谁也偷,兔子是不吃窝边草,你连兔子都不如。那年腊月二十九,最后一个年集都赶完了,这天夜里,整个胡同里都遭了贼——大伙过年的吃货被偷个精光。我父亲在王家大集上买的四条咸梭鱼被你偷走了,那是专门伺候我大姑父的下酒菜。北邻的两斤肉丸子被你偷走了,那是他们一家大年三十的压轴大菜,这下只能吃白菜豆腐了。东邻一块猪肉被你偷走了,过年的水饺只能吃素的了。南邻的鞭炮一股脑全让你拿走了,那个年他家里就一点动静也没有。大伙把过年的东西堆在东屋里西屋里南屋里牛棚里,这些地方不见烟火,冷啊,冷就能放得住,可想一万年也想不到的是,让你个贼给盯上了,一条胡同的过年的东西几乎让你偷个一干二净。第二天一大早,大伙都傻了眼,木木地站在大门口,说着夜里发生的蹊跷事,哭笑不得。

你也出来了,你也不得不出来,不出来就说明你有鬼。可你毕竟做贼心虚,你比大伙出来的都晚,却一出门就说:都丢了年货了是吧!大伙都吃惊地盯着你的脸,你一歪头,骂道:他娘那个X的,俺家的白条鸡也没了,五斤羊肉一点没剩。你太聪明了,聪明得太过了。你越是装,越是露出了马脚。那年三十和初一,你家一向过年大开着的大门,始终关着,关上门吃鱼吃肉吃丸子嘛!那年过年,一胡同里,就你家的鞭炮一阵阵响个没完,你家没被偷嘛,大伙的都被你偷去了嘛!我晚饭后去你家找你小儿子上街打灯笼,你硬是把你儿子摁在炕上,不让他下来,说啥感冒了发着烧,我看不是吃鱼扎了喉咙,就是吃肉撑着了肚子,再不就是放鞭炮炸到了手,二十九还活蹦乱跳一蹦八丈,咋就突然感冒了?一感冒就连炕也下不了?谁信呢!大伙那个年过得真窝囊,你吃得倒是很讲究。可我想,也好受不到哪里去吧!一胡同的人都迷糊着,笨头拙脑地猜测哪里的贼这样熟门熟路。可怜的人们啊!还能有谁?贼就在你们的身边么!

我不揭穿你,是看你一个光棍子拉着一帮孩子不容易。我一旦说出来,我怕大伙打断你的腿。




你越偷胆子越大,没过几年,又盯上我家的羊了。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想了想,或许是你大儿子要娶媳妇了,可娶媳妇就要盖新屋的呀,你又没有钱,没办法,就去偷。也不是你一个人偷,是一帮人去偷,四里八村去偷,也去更远的地方偷。到哪里偷,怎么偷,你们都是有计划的,有了计划效率才高嘛!计划是商量出来的,你们常凑在一起商量,凑在一起喝着酒商量。那天,你把你那帮鸡朋狗友邀到你家里喝酒,商量到哪里去偷的大事。你是他们的头,你这个头,是凭你的资历和经验取得的,在偷这方面,你是他们的老师。他们对你心服口服,都认你这个老师。你把他们邀来喝洒,可是没有啥菜。这也好理解,一个家里连个忙饭的女人都没有,会有啥好下酒菜。你们就着一些腌白菜帮,咸萝卜条,还有几只咸螃蟹腿,滋滋地喝。酒是从中午开始喝的,划拳行令,吆五喝六,一直喝到掌灯。喝到掌灯了还不尽兴,酒也有一些,可最下酒的咸螃蟹腿没有了。你作为组织者领导者,就想到了我家的羊。

你问我怎么知道你偷我家羊?我不是凭空乱猜,你若真要问,那就我说说,你听听。你们喝着酒,你其中的一个朋友站起来,说:我去买点肴。你狡黠地一笑,说来哥这里喝酒还用你买肴?再说你去哪里买?那个家伙斜着眼,问:那咋弄?你朝我家努努嘴,然后进北屋取出一把杀猪刀。你杀过猪,那把刀你一直收藏着,多年没用了,偶尔吓唬吓唬你那个不听话的小儿子。你们干喝了两杯,这时夜深了,半个月亮挂在天正南。你叫上那个家伙,拿着杀猪刀,轻轻一拨就拨开了我家的大门。我娘还以为她把大门拴得很牢靠呢,站在黑暗里一下又一下地摆弄了半个时辰,结果让你一下子就挑开了。你开了大门,蹑手蹑脚地来到羊圈门前,只一推,门就开了。

老实人家,养的羊也他妈窝囊。几只大羊认识你,一开始还以为你要给它们加把草,有的还走上前,张开热呼呼的嘴去舔你伸过去的手。后来它们觉得不对劲了,感到有危险了,却吓得一声不敢吭,瞪大眼睛往后退,一直退到墙旮旯里。你真是老到,弓身上前,攥住羊角,羊刚咩咩地叫出一声,你就用一根细绳把羊嘴缠上了。你抓住羊角,你的同伙抓住羊后腿,两人架出了我家的院子。当晚,你们就杀了,炖了,酒一直喝到第二天天明。第二天一大早,我娘发现我家少了一只羊,知道遭了贼,可她没想到是你呀,竟然问你夜里听没听见我家有动静,你当然说我们都喝酒哇,都喝醉了,现在还有几个醉得人事不醒哪,没听见啥动静啊。

我听见了。我听见月光下轻轻的一声门响,我以为我做梦了。后来我又听见我家的羊轻轻一声叫唤,我以为是羊冷了。当时,月光正落在我的枕头前,我也很冷。没想到是你潜到我家来了,我当时要是知道你来了,我一声咳嗽会把你那个兄弟吓个半死,可是我又睡着了。我在你们喝酒三天之后,在你家草垛边上看见你家的狗叨着一根骨头,我跟过去看,那里一有摊骨头。骨头是埋在地下面的,被你家的狗扒出来了。




这之后不久,咱村的仓库被盗了。队长报了警,公安来破案。警察开着绿色小吉普进了咱们村,停在仓库门前。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汽车。仓库里的棉花,红豆,绿豆,麦子,全被偷光了。警察举着相机,这里拍,那里照,街坊们都围着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是谁干的。没有一个人说是你。你就站在人群里。你很聪明,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你装模作样地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你的心也是嘣嘣地跳吧!

我就好笑,我笑村里大人的脑子怎么就这么慢,嫌警察咋就没有火眼金睛。我差一点就喊出你的名字,提示警察把你带走。我想还是算了吧,如果警察把你带走,你那不听话的儿子谁管?我忍住了没吱声。十天后案子破了,外村的三个人干的,竟然没有你的事。我想这不对。我认定是你太狡猾,做了坏事却不留把柄,更可能的是,你把你那帮兄弟收买得服服帖帖,他们对你心悦诚服,宁肯把牢底坐穿也不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举报你,是因为我手里没有啥证据。还有,就是不想让你蹲大狱。你要一旦进去了,你家的小小子就会满村乱蹿,整个村庄也就鸡犬不宁。

你却对我们家恩将仇报。在二十五年前,你要给你的小儿子盖新屋,女方要五间砖瓦房,否则拉倒。你那小儿子,不是我下看他,那是个地地道道的瘪三,尖嘴猴腮,贼眉鼠眼,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有哮喘,谁家的闺女跟了他,都是瞎了双眼。你那时候你已经六十多了,腿脚不灵便了,到不了远处作业了,于是决定偷我们家的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和你小儿子一起干。

那天晚上,你和你儿子分了工。平时很少到我们家串门的你,一吃了晚饭就到我家,坐在东墙下的椅子上,跟坐在北墙下椅子上的我爹拉呱。一开始你们拉小时候的事,拉我爹咋把你推到井里又捞上来,拉我爹1960年咋差点饿死,你咋给了他一块长了绿毛的窝头救了他的命,拉绑笤帚好好地咋就不挣钱了。我爹听着听着就要睡着。这时你及时换了话题,一向一本正经的你,竟突然拉起了花花事儿,拉队长是如何跟热闹媳妇好上的。我没出息的爹就爱听这一口,你一拉这种事,他立马抬起头,瞪着大眼听你瞎白话。我爹问咋好上的。你说欺负人家男人残疾呗,再给点好处呗,反正他当队长,手里有权。我爹问一个队长能给啥好处?你说啥好处?调地时,调一块肥地是不是好处?离家近的是不是好处?这样一问一答地就拉到了深夜。屋外的风呜呜地刮,除此之外没啥动静。

你终于拉够了,站起身,拍打拍打衣襟,说睡吧,天不早了,沙窝的狗都不叫了。我爹却意犹未尽,竟然想留下你再拉一会儿。你走了,我爹点一支烟,弯下身子抽,不时嘿嘿地一笑。他在温习刚才你给他讲的故事。他温习了好大一会儿,才站起身子出了屋。他端一筛子草进了牛棚,这一进去就大惊失色,转身出来大声吆喝:牛呢?咱家的牛呢?我家的牛被你小儿子偷偷牵走了。牛是我们家的大半个家当,我们家除了几间土屋,就是这头黄牛。黄牛刚生了小牛两天。你这家伙就是点子多!你用那些下三路的故事拖住我爹,你小儿子趁机偷牛。我连你小儿子咋下的手都清楚:他站在二门外听了听,听见屋里拉得正热,于是悄悄地进了牛棚。他解开大牛的缰绳,然后抱起小牛往外就走,大牛自然紧紧跟在后面,你很轻松地出了我家大门。

很可惜,你还是心急了些,假如你再坐一会儿,再编点故事,你的小儿子就能走得远些,就不会被我们家族的老老少少围追堵截,就能大功告成。你小儿子见不能成功,只得撒开绳子,藏到草丛里,借着夜色溜远。那晚上,你还装模作样地也跑出来帮我们找牛,幸亏我早看穿了你,提醒我爹反着你建议的方向去找。你可真是个老滑头。




我还是决定放过你。反正你也老了,就是让你偷,也偷不了几年了,可要进了大狱,我怕你死在里头。

你是草就啃,不管远近。至于远处的啃到哪里,我说不上来。我估计你肯定被抓住过,肯定挨过打。那一年你吊着一只胳膊,吊了两三个月。那些日子,你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也是站在大门口放一下风。街坊们问你胳膊咋了,你说上屋顶晒棒子,一不小心掉下来摔断了。谁信呀!你家那小土屋,伸手就能够到屋檐,别说掉不下来,就是掉下来,也不会伤到胳膊。你肯定是在哪里作业让人抓了现行,挨了一通暴打。

我早就知道你是一个贼。贼是没有好结局的。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贼的儿子还是贼。贼的儿子没有孝顺的。你的儿子们是你靠偷养大的,他们对你一点也不客气。那一年你小儿子喝醉了酒,为一百块钱的事,差一点把你打死。要不是我跑去把你兄弟喊来拉开,你早就没命了。

我常想我该不该救你。

我每年春节到你家给你磕头,并不是因为你辈长,我主要是想看看你病得咋样了。你住在你爹娘留给你的小土屋里,孤孤零零。每年看到你蜷缩在那把椅子上,我都替你悲哀。你得了帕金森,浑身哆嗦得厉害,蜷成了一只烧鸡。我叫你一声大爷,你的嘴哆嗦得答应不出来。你努力地对我笑,眼里含着浑浊的泪花儿。只有我明白,你是在感激我。

你得的哪是啥帕金森,是一种职业病。说到底,无非是整天提心吊胆吓出来的毛病。




作者简介


杨立宇,史志工作者。喜欢文史,业余写作。关注城市化进程中的农村变迁。



人间草木深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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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编:潇湘虫鸣   一池萍

美编|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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