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天将押解着织女飞上天,牛郎用箩筐挑着一对儿女,追了上去。在人们的记忆里,小学课本上的牛女故事,讲述的是勇于反抗封建家长制的感人爱情。而近些年人们回过神来,以憨厚老实形象出场的牛郎,偷窥仙女洗澡,盗走羽衣,还强迫娶她为妻,可不就是个犯罪分子嘛!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牛郎,以至不少人直呼“毁童年”!然而,假如牛郎有知,大约也很无奈:别人干的坏事,为啥安到了我头上?难道牛郎另有“冤情”?不如,让我们跟随初代牛郎,去看看他背锅前的样子。牛郎:不慎走错片场
▲ 清代费丹旭绘制《七夕图轴》。 供图 / 故宫博物院
织女星是全天第五亮星,牛郎星是第十一亮星,在夜空中极为瞩目,当古人仰望夜空,见两者间恰巧隔了一条银河,遂发演想象,将他们附会成了一对不幸被分开的痴男怨女。
汉末《古诗十九首》中写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出落于星辰银河的悲剧,真是清丽极了。过去一般认为,牛郎织女的传说诞生在汉朝。直到1975年,湖北睡虎地秦墓中出土了众多秦简,其中的《日书》竟已有关于牵牛织女的记载:
丁丑、己丑取(娶)妻,不吉。戊申、己酉,牵牛以取(娶)织女,不果,三弃。……戊申、己酉,牵牛以取(娶)织女而不果,不出三岁,弃若亡。
所谓《日书》,是古时候的一种“老黄历”,人们用它推断吉凶。这段话是说,在戊申、己酉日娶妻是不吉利的,因为这是牛郎娶织女的日子,非要结婚,会以“三弃”“弃若亡”的悲剧收场。可见在先秦,牵牛织女的悲情结局就有了一定的流传度。
至于“鹊桥渡河”、织女牵牛相会的情节,大约出现在东汉,但这两个桥段是各自独立记载的,可能此时并未融合。但可以确定的是,到了唐宋之际,鹊桥相会的情节已广为流传,这在诗词中多有体现。▲ 清唐培华《牛郎织女图》。 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关于织女牵牛为何在一起,又为何分开,早期并没有通行的解释。三国时,曹丕在《燕歌行》中写道:“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他也十分疑惑两人为何会被银河隔开。这时的牛郎、织女虽有夫妻人设,却无具体情节。而如今最受诟病的“窃衣成婚”桥段,更是与牛郎、织女毫不相干,这一情节最早出自于晋代志怪小说《搜神记》中的“毛衣女”故事: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复以迎三儿,亦得飞去。
这故事眼熟不?是不是像极了我们熟悉的牛郎织女故事?在民俗学中,这一套路的传说叫天鹅处女型故事(Swan
Maiden Tale)。这个故事类型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如,苏格兰传说中,披海豹皮的海妖Selkie,爱尔兰传说中戴羽毛帽子的人鱼Merrow等,其故事情节大致如下:1.飞鸟(少数故事是兽类或其他生物)脱下自己的毛羽后化为美女;2.这一秘密被陌生男子窥见;3.该男子偷藏起羽毛衣,使她只能长久保持人形,并强求婚配;4.男女结婚,诞下子女;5.羽衣所藏处最终还是遭到泄露;6.女子寻到后化为原形离开,并带走子女。流行于豫章(今江西省北部)的毛衣女故事,大抵与当时江西、湖北一带盛行的姑获鸟传说有关。
据东晋郭璞所撰《玄中记》记载,姑获鸟,也叫夜行游女。其昼隐夜飞,羽毛可以像衣服一样脱卸,穿着羽衣时,如同普通飞鸟一般,脱下后,就会变成妇女模样。
姑获鸟没有子嗣,喜欢盗取别人家的孩子来抚养。盗取之前,会把自己的血沾在晾晒在外的小孩衣服上作为标记。在姑获鸟频繁出没的地带,有小孩的家庭,都不敢把衣服晾在庭院中。两个传说从流传地点到形式,都非常相近,虽然姑获鸟是加害他人子女,而毛衣女是强迫婚的受害者。但两个传说的核心,都是关于禁忌的故事:衣服千万不能被窥取,不然就会失去后代。豫章男子对毛衣女的获得,利用了她赤身露体——这一失礼状态的羞耻,控制了她的人生自由。当毛衣女拿回衣服后,男子的控制便失去了效力。这件羽衣,是充满约束的凡俗社会与自由自在异世界的连接点,像极了婚姻的隐喻。
在封建社会中,男性为了保持婚姻的稳固,以道德和法律的名义相禁锢,《白虎通义》说:“夫有恶行,妻不得去者,地无去天之义也。”《唐律疏议·户婚》规定“妻妾擅去者,徒二年”。但恐吓与惩戒的背后,必然意味着重压之下,仍有众多擅自逃离丈夫的女性。而男性对于失去后代与生育权的焦虑,也始终是他们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 汉魏以来,频发的战争、瘟疫与动乱,使得人口锐减,生儿育女,繁衍生息,成为了社会上的首要议题。姑获鸟传说中,女性因为没有子嗣,乃至于希求抢劫别人的孩子;另一方面,人们也用姑获鸟的故事,警告必须保护好孩子的健康与安全。毛衣女故事则更进一步,男性通过强迫婚来实现传宗接代。后来,窃衣这一桥段,影响了诸如田章、董永等民间故事,但和牛郎的结合,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了。▲ 清末年画,仙女洗澡,牛郎偷窥、盗衣的经典情节。 供图/FOTOE
牛郎织女两颗星星,自打被人格化之后,就频频在不同故事中友情客串。梁人吴均编著的《续齐谐记·武丁篇》中,两人出现在主角武丁与其弟的对话中。在晋人张华的《博物志》八月浮槎故事里,牛郎是给浮槎者下达任务的配角。但若论牛郎织女主演的故事,为后世众作品取材最多者,是宋代诗人张耒所作《七夕歌》中的说法:
桥东美人天帝子,机杼年年劳玉指。织成云雾紫绡衣,辛苦无欢容不理。帝怜独居无与娱,河西嫁得牵牛夫。自从嫁后废织纴,绿鬓云鬟朝暮梳。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踏来时路。但令一岁一相逢,七月七日河边渡。
诗人灵感,应是源自彼时的民间传说。现实中的织女们被繁重的劳动所压迫,故而想象天上的织女也是这般。明明是天帝之女,却像大厂996女工,夜以继日地织天衣,化妆打扮都没空。天帝给安排了个老公,但未曾想织女婚后生活过得幸福滋润,不高兴再织布了,结果又责令织女回去加班加点,一年只给了一天年假。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大框架——两人相恋、犯错被惩罚分开、七夕相会,此时已经基本成型。至于牛郎,此处纯粹是个工具人。▲ 清 陈枚《耕织图册》(局部)中忙碌的人间织女。 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在明代,有《月令广义》卷十四引述《小说》称: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但使一年一度相会。
这段记载,常被误认为引述自梁代文学家殷芸所著的《小说》,是《七夕歌》故事的来源。但其实明代的“小说”并不特指该书,学者郝通已经考证得很清楚了。《月令广义》刊刻于万历三十年(1602年),从内容时间来看,来源可能是万历年间出现的第一部讲述牛郎织女故事的中篇小说——朱名世所著的《牛郎织女传》。小说开头的短诗,即阐明了情节梗概:最巧天河织女,玉皇配与牵牛。夫妇耽淫废职,东西贬谪云头。保奏七夕一会,鹊鸦即为代桥。士女纷纷乞巧,芳名流波阎浮。
这与《七夕歌》的设定一模一样,但为了出版挣钱,作者愣是洋洋洒洒扩充到了两万多字。为此,他创造性地引入月老、王母等众多人物来推动故事发展。不过,书中的牛郎仍是个纯情小伙,与织女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毫无猥亵行为。
▲ 这块河南南阳白沙滩汉墓出土的汉画像石,勾勒出古人眼中的星图,也描绘了这些星星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连珠的星星圈起玉兔,代表月亮;直线相连的三星下面绘着牵牛郎,左下角的梯形四星即为织女;两人间被白虎星相隔,似是代表拆散二人的西王母。 供图/达志
而让他开始偷衣服的始作俑者,来自于清末的一本小说《牛郎织女》。根据学者考订,该书是根据说书人的讲述整理而成。虽然也延续了因婚废织等桥段,但与前代故事相比,作者又虚构出了许多全新情节。而牛郎,是最大的受害者——他被写成了一个流氓:先是在王母瑶池宫中,因为织女对他嫣然一笑,误以为有意,遂行孟浪之举,然后就被织女举报到了王母处,判了贬入凡间。后来,罪满重回天界,偶然撞见几位仙女洗澡,心想“男女各别,不能亲近。一面想,一面走,不一刻到洗浴衣台,私下偷取仙女衣服放在一旁,说也奇怪,恰巧是天孙织女之衣”,俨然成了一个屡教不改的惯犯。调戏被贬,很明显是取材自《西游记》中八戒调戏嫦娥的情节,偷窥窃衣,当是受了盘丝洞七怪洗浴或是董永故事的影响,如此改编,大抵是为了迎合市民阶层的俚俗口味。
▲《西游记》里八戒与盘丝洞七怪洗浴的情节,这类型的桥段,源自天鹅处女型故事。 供图/三希堂藏书《牛郎织女》中的窃衣情节,对故事并没有核心推动作用,纯粹是说书人用抄来的段子迎合观众的口味。但这或许给了编剧灵感,让其突破性地引入了离奇的天鹅处女情节,使得牛郎织女从天上仙神的恋爱分离故事,演变成了百姓喜闻乐见的仙凡之恋,故事也因此愈加复杂化与世俗化。
变换的复杂人设
▲ 清《十二月月令图轴》之七月,画中女子正“投针验巧”,是明清时盛行的七夕节俗。 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牛郎织女传说从诞生起,一直在不断变化,不同时代,不同地域,都有关于他们的独特故事,而绝非总是痴男怨女,琴瑟相谐。
成书于南北朝时的《荆楚岁时记》,引述有一段道书中的怪异记载:“牵牛娶织女,取天帝钱二万,备礼,久而未还,被驱在营室是也。”这个故事,是关于织女与牛郎分开原因的最早记载:牵牛星像是一个凤凰男,找了位白富美老婆,但结婚的钱都没有,只好找老丈人借,之后还不肯还钱,最终被天帝制裁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北朝以来,婚礼花费越发昂贵,社会风气争相攀比,故而这一情节也出现在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中。二万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南齐书》记载,山阴县纳税之户二万,“其民资不满三千者,殆将居半”,你有三千钱就是个中产了,结婚花掉两万钱,对普通百姓可谓是天文数字。▲ 明仇英《乞巧图》(局部)。画卷中,供案上摆放泥偶“磨喝乐”,用于乞巧与求子。 供图/台北故宫博物院常见的故事中,织女都是被迫与牛郎分离,但南宋《中吴纪闻》收录的版本中,却是织女主动出手,用金篦划河,结果河水溢涌,牵牛无法渡河,两人遂相分开,也让世人看到了女方主动离绝的影子。最让人大跌眼镜的,莫过于唐代志怪小说《灵怪集》中的郭翰故事了。郭翰是太原的一个大帅哥,不仅人俊气质好,还是文青,擅长谈论,工于书法。不过,他双亲早早离世,常年一人独处家中。某日盛夏的夜晚,郭翰独卧在庭中,忽然有香气渐浓,抬头一看空中,竟是有人冉冉降下,到了面前才发现,竟是一个明艳绝代的少女。郭翰连忙整理衣冠,下床拜谒。结果天女微笑道:“吾天上织女也。久无主对,而佳期阻旷,幽态盈怀。上帝赐命游人间,仰慕清风,愿托神契。”说得通俗点,就是寂寞了,天帝很开明,让她去人间耍耍,而织女看见大帅哥,当时就心动了。
面对这种好事,郭翰哪有拒绝的道理,遂“携手登堂,解衣共卧”,从此织女“夜夜皆来,情好转切”。期间,郭翰还戏问织女,牛郎在哪里,织女回答:“阴阳变化,关渠何事?且河汉隔绝,无可复知;纵复知之;不足为虑。”意思是我找男人我乐意,关他什么事。隔得这么远,牛郎哪里知道被绿了,即使知道了,也拿织女没办法,真是大写的一个惨字。▲ 台州石塘镇将七夕称作“小人节”,当日会为16岁以下的儿童向七娘妈祈愿。七娘妈是保佑孩童的神灵,有七位,织女是其中一位。图为七娘妈纸亭。摄影/ FLJ
此般一年过去,忽然有个晚上,织女哭着对郭翰说,赐游人间的期限已经到了,今后只能永别。两人遂潸然相别,而郭翰见识过天女,对人间美女已是毫无兴趣,后续婚姻生活很不顺利,但仕途倒是顺风顺水,后官至侍御史。初看之下,这个故事似乎有些毁三观,织女从圣洁的天女,变成了一个“欲女”形象。但此番故事,恰是唐代开放烂漫风气之反映。牛郎因为窃衣逼婚桥段,遭遇全网吐槽,背后是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和遭受的巨大婚育压力。牛郎织女作为爱情的象征,行的却是强迫猥亵之事,这打破了遥远传说和现实世界之间的疏离感,着实会让人反感。这样的民俗故事,今天看来自是不合时宜的,但也不意味着牛郎织女传说全是落后愚昧。在传播过程中,牛郎织女其实有雅俗两条主线。雅线脱胎于民间故事,文人们以牛郎织女间高度意象化的思恋、别离为永恒主题,创作出了星河般灿烂的情爱诗词,可以说无愧于爱情的象征。俗线扎根民间,是鲜活多变的。织女可以出轨变心,牛郎会欠钱不还,他俩柴米油盐,他俩也缠绵缱绻。他们的故事,也见证着百姓的幸福与痛苦,高尚与卑劣,生活的琐碎与社会风气的变迁。而天上的牛郎星与织女星,却仿若亘古不变的守候,映照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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