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尹丽川曾说,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皑皑白雪覆盖着紫禁城角楼的琉璃瓦顶,飘落在结了冰的护城河上。天地间苍茫寂静,仿佛也只有这座孤独的宫殿。仿佛这座宫殿,与这个城市,都回到了那业已远去的岁月里。你看,北京与北平,虽一字之差,给人留下的却是不同的记忆。
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那是关于他的自我“预言”。一个地方的名字,似乎也一样。一个城市曾经的名字,盘桓在当下的城市上空,像是被施了法术,锁在了属于它的时代里。但只要念起它,就如同仙人捻了诀,诵起召唤的经咒。时空交叠落错间,那个城市的旧灵魂,就带着满身回忆,从历史中挣脱出来。
比如,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和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在长安城里。
——王小波《万寿寺》
王小波说,长安是诗意的。可究竟什么才算作诗意?
诗意,就是诗的意境。听起来有些缥缈的意味。《国语词典》中解释:那是“足以让人吟咏的情味”。这样的情味,有许多种,长安的诗意或许在强汉盛唐的宏大与繁华中,也在最终王朝覆灭后,乐游原的苍凉与沉郁里。几千年风沙吹拂,让它在人们心中足够古老,老得像是大雁塔后的沉沉欲坠的落日,但总归也是有着曾经辉煌四方的底气。那便是帝乡。
“长安本秦之乡名,高祖作都”,传梁、陈间人所作《三辅黄图》中记载了“长安”二字的来历。高祖刘邦的本意为“欲其子孙长安都于此也”,刘氏子孙也没有辜负祖辈的愿望,在这里缔造了一个又一个盛世。然而风云变幻,汉室终将走向倾覆。几经易手后,都城最繁盛的时期,还是出现在唐王朝。如今我们提起长安,更多的情感,还是对那个积极进取的民族与包容开放的时代的骄傲。▲ 西安钟楼。
长庆元年(821)的一天,夜色苍苍,50岁的白居易已坐在马上,等候在新昌里的坊门前。此刻的长安还在夜禁,除了在坊外巡视的左右街吏与金吾卫,无人能在外走动。夹道两侧的高大槐树,被稀薄的月光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街鼓隐约传来,在长安城上空回荡,这座当世最伟大的帝国中,最庞大、最繁华的城市,就要苏醒了。
如果从空中俯瞰,在中国大陆上,有一道将南北一分为二的山脉——秦岭。司马迁在《史记》中写“秦岭,天下之大阻”。而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又在这片大陆的中心地带。南边是逶迤千里秦岭,秦岭里有着李白的“终南捷径”与王维的“辋川别业”。仙乡与长安城交相辉映。在夜色中,秦岭有如青黑色的羽翼,揽住了关中平原。东边则是滚滚黄河,西面是高耸入云的陇山,北面是泾渭水系的分水岭北山山系。得天独厚的自然屏障,为长安阻隔了刀兵的威胁,得以雄踞关中,虎视中原。▲ 秦岭索道。
但作为都城,这还不够。拱卫长安的秦岭,被《周易》称为龙脉,秦岭的王气令帝王们留恋,从西周到唐朝,已做了13朝的王都。偏巧它又有着肥沃的土地和“八水绕长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的丰富水系,使得这里农业发达。是当时真正的天府之国。
这座固若金汤的长安城,也有着与其地位相匹配的宏大与规整。长安城由宫城、皇城、外城郭组成,在它的南北中轴线上,是那条世上最宽阔的通衢大道。这条街在皇城之南,因风水星宿而定为朱雀大街。上百个里坊以朱雀大街为轴,分列两侧,呈棋盘式。“门巷修直,居室栉比。”白居易形容这一独特规整的布局为“千百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每个里坊间,则有街道相通。在郭城西城墙最北面的一座城门叫做开元门,这里便是丝绸之路的起点。▲ 大唐不夜城。
中轴线左右各有东市和西市,大唐向来有包罗天下的自信,唐太宗曾说:“自古帝王皆贵中华而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西市,是蕃商集中进行交易的地方,也是可窥见唐代开放的一个微小坐标。《太平广记》里提及,西市有胡店、波斯店等,主要做珠宝与香药的生意。白居易所住的新昌里,位于朱雀大街东四街东自北向南八坊,这里距离大明宫并不近。上朝的官员需在五更五点前进入宫门,但夜禁后人们不可出坊。为此,他需要早早在街鼓响起前准备,待坊门开启,一路疾行入宫。晓鼓隆隆,坊正开启坊门,其后京城门、皇城门、宫殿门次第开启。上朝、赶路或有急务的人们鱼贯而出,像是锁链,在清晨里拉动着庞大帝国的转动。▲ 西安雁塔夜景。
山水的壮丽宫殿的宏伟,总能激发诗人的自豪感,只是此刻,经安史之乱,李白笔下的盛唐已渐渐远去,不知白居易望见承天门的时候,是否还会怀念一百年前“承天门上宴”的富庶时代——那是先天二年(713)九月十九日,初登帝位的唐玄宗,于承天门宴请王公百僚,并令左右侍从在楼下撒放金钱,中书省、门下省五品以上官员及各衙门三品以上官员争着拾取,此外,仍然按等级赐物。承天门下的金钱、曲江池畔的丽人,曾经的盛况总叫人难以割舍,在笔下描画了又描画,勾勒出亦真亦幻的盛唐,又将这盛世附身在带着“长治久安”这一美好希冀的长安上。▲ 西安鼓楼。
历史上的都城有很多,却没有哪个能像唐长安城一样被人们以不同视角来诠释。“绮殿千寻起”是执政于宫禁中的李世民眼中的长安;“百千家似围棋局”是关注民生的白居易眼中的长安;而“宿空房,秋夜长”则是终老于深宫的女子眼中的长安。百官朝奏、万邦觐见、市井生息、流民悲叹……“长安”所传达出的意蕴,也由此古朴而凝重、繁盛而落寞。 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化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
——张爱玲《异乡记》
如果说长安的诗意总带有关中厚重的豪放气韵,那么临安的诗意则是江南杏花春雨的婉约。而说到临安,绕不开的总是西湖。
不寻常的故事一定会发生在同样不凡的地方,很多作家都这样相信。张爱玲对于西湖就有着特别的执念。在她7岁时写的第2本小说里,小小的张爱玲在书中安排一位失恋女郎在西湖自溺。对于这一情节,她的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而张爱玲却在18岁时写下散文《天才梦》回忆此事,解释道:“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年仅7岁的张爱玲,就意识到西湖的诗意。这种诗意,几乎无需出示太多证据。▲ 杭州西湖。
与长治久安的长安不同,临安之名多少有些无奈的意味。
1127年,金人南下,东京(今河南开封)沦陷。宋徽宗、宋钦宗被金人掳走,北宋灭亡。康王赵构登基,改号建炎,史称南宋。赵构的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内忧外患,一路似乎都在逃难。1129年,升杭州为临安府,称之为行在。既是行在,那便是“临安”此地,并无久留之意。仍怀着收复失地北定中原的决心。而1138年,南宋终于定都临安。临安这个名字,并不是到这时才有的,“临安”县名始于晋太康元年(280)。陆擎宇认为:“在杭州当时下辖的诸县中,恰有‘临安’这个县名具有巧合性的字面含义,可以彰显出高宗所希望表达的特定政治意义。所以说,‘临安’府名是当地已有地名与特定政治寓意的结合。”也许是临安太过美丽富庶,西湖的水又总是泛着柔情。从帝王到百姓,都醉倒在这人间天堂里。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什么家仇国恨,都忘了罢。
这一切大概令诗人林升忧虑,便有了那首《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所以南宋走到最后,也没能北上。宋高宗也许是继承了宋徽宗的艺术天分,他同样钟情于书画,宋室南迁后,很快恢复了皇家画院,而西湖的美景,更是给画师们提供了最精妙的素材。哪怕是没踏足过杭州的今人,也都可以历数西湖十景:断桥残雪、曲院风荷、雷峰夕照、南屏晚钟……按照画院的传统,画师将湖光山色落在纸上后,还要有个诗意的题名。这些题名多凝练雅致,叫人难忘。于是,在“南宋四大家”马远等人的山水画卷上,就留下了这些贴切的题名。但临安的风景,并非只是自然的鬼斧神工,更有人类造就的人工之美。位列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便是其一。苏堤南起南屏山麓,北至栖霞岭下。寒冬过后,其上杨柳夹岸,桃花灼灼,令人心动。这里原本没有堤岸,最初是北宋苏轼任杭州知州时,疏浚西湖,挖出的湖泥葑草堆筑成的。浚治湖水,是出于实用功能的考量,而后来苏堤的春色,则是一代代人们,从审美出发,制造出来的。仿佛是注定一般,八百多年后,南宋的画院早已不在,但杭州出现了国立艺术院。1928年春,60岁的蔡元培专程赶赴杭州,出席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立艺术院的开学典礼,并作题为《学校是为研究学术而设》的开学演讲。他说:“自然美不能完全满足人的爱美欲望,所以必定要于自然美外有人造美。艺术是创造美的,实现美的,西湖既有自然美,必定要再加上人造美,所以大学院在此地设立艺术院。”是啊,既然是“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这里如何能不为文人寄托诗意的精神,又反过来被文人的审美取向所影响呢?只可惜,南宋临安的绮梦不过一百余年,就如平湖里的秋月,被竹篙轻轻一搅便碎了。▲ 杭州西湖茅家埠。
天朗气清的时候,西湖玉带桥的桥身倒影在平静的湖面上,仿若彩虹,因而这一景叫做“玉带晴虹”。这一带,葬着南宋时的抗金名将岳飞。岳飞之死,似乎预示着南宋之亡。长安、临安,一南一北,遥遥相对。它们曾各自伴随大唐与南宋走过繁华,也见证了王朝最终的倾颓。这两个名字并未彻底消失,西安今有长安区,杭州亦有临安区。过去的记忆,与它们曾经的名字一起,永远居住在那里。
图文来源:
《中华遗产》2018年10期,撰文/迦陵千叶 李怡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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