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1:第六章 佛道诗禅
第六章 佛道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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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先生晚年钻进故纸堆,醉心研究《水经注》,有时候甚至费尽笔墨考证某个僧人的墓碑。1960年,有人在报纸上登了一首诗送给他:
你静静地躲在南港,
不知道这几天是何模样。
莫非还在东找西翻,
为了那个一百二十岁的和尚?
苏轼在杭州的确是东找西翻,把隐藏在松竹翠柳中的老和尚、小沙弥访了个遍。
北宋时全国有僧侣二十万之众,寺院近四万所,仅杭州就建有寺院三百六十多座。众多朝廷高官如富弼、张方平、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王安石、吕惠卿等人都醉心佛法,以至司马光说:“近来朝野客,无坐不谈禅”。就是那个“木头桩子”程颐,都潜心佛法。两个高徒初次拜见他时,适逢程颐在瞌睡,他们长时间在门外伫立,直至积雪一尺,后人称为“程门立雪”,明眼人一见便知,这是“翻拍”禅宗二祖慧可拜见达摩老祖的故事。理学宗师照搬释家故事,是不是也反映了儒家释家在宋代的合流趋势呢?
当时有很多人相信自己前世是个和尚。张方平在滁州时,游琅琊山,到一寺院,前后逡巡良久,忽然叫左右架起梯子,在房梁间得一书函,打开视之,乃是《楞伽经》四卷,只写了一半。张方平于是援笔续之,笔迹与书中丝毫无异,只见经书前有四句偈曰:
世间相生灭,
犹如虚空花。
智不得有无,
而兴大悲心。
张方平大悟流涕,坚信自己前世定是此寺僧人,写经未完而圆寂,这次就是来续写成书的。
苏轼八九岁时,曾经梦到自己是个和尚。到杭州后,他结识了一个重要朋友——参寥子,这个人的重要性,超过大家耳熟能详的佛印和尚。一次苏轼与参寥子同登方丈,对参寥子说:“我平生未尝至此,而眼睛所到之处,都仿佛经历过似的。从这里到忏堂,当有九十二级。”谴人数之,果如其言。于是苏轼相信自己前世为寺中僧侣。
类似的故事很多,多数出自后世僧人的笔记,今天的人们自然不需要追问真假有无。
时间是死亡的计步器。人到中年,诸般事物纷至沓来,手中堆满了工作,脑袋里充塞着工资奖金和孩子的大学学费,肚子里堆积着酒肉,慢不下来,静不下来,高兴不起来。于是我们希望用物质财富来满足欲望、麻醉精神,殊不知越是这样,时间这个“计步器”越是如同衰老的心脏一样,跳动得越发快起来了。其实苏轼和我们一样,也面临类似的问题。他并不善饮酒,欧阳修说自己“饮少辄醉”,苏轼是一杯就醉。各地官员钦其才望,到杭州必定求见。苏轼疲于应接,夜夜笙歌,不胜杯酌,于是抱怨说担任杭州副职,简直是“酒食地狱”。
人有时候需要静一静,倒一倒,空一空,这是禅宗给我们的智慧。
那茂林修竹后面,也许真的藏有高人。唐代诗人宋之问,一次在杭州寓居寺中,夜月清明,不禁吟道: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得了两句,思索良久,无法完璧。寺中一个老和尚被扰,点起长明灯,问曰:“少年深夜不寐,嘴里嘟嘟囔囔,却是何故?”
宋之问说:“想题诗于寺,只得了两句。”
老僧听了前两句,说:“何不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宋之问大惊,文思泉涌,马上成篇。第二天遍寻寺中,老僧已云游去了。问寺中僧人,才得知老和尚是在此避祸的骆宾王。
宋之问这首诗实在平平,而“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却是气魄宏大,正宗唐人气象,所以人们怀疑肯定有高人指点。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这两句诗的知识产权还得归宋之问所有。
那些隐居的修道之人,总是能给人一种神秘感。苏轼的二儿子苏迨,这时候已经三岁了,仍然不会走,只会爬。苏轼请天竺寺辩才法师为之落发摩顶,不数日满地乱跑。
苏轼交游的僧人,当然不是巫医神汉。僧人文人化,文人僧侣化,这是宋人特征。如果说词是文人与歌女的媒介,诗则是文人与僧侣的桥梁;文人与歌女交游,悦尽人间繁华,文人与诗僧唱酬,重寻空静之心。惟空灵乃能超越平庸,惟简净乃能远离杂芜。
苏轼,宸奎阁碑
祥符寺有僧名曰可久,有诗名,士大夫多去拜见,然而可久多不理会,独与苏轼友善。有人经常馈赠粮米,放于门外;可久一般仅取数升,装于瓶中,置于几上。窗外惟芭蕉数本,翠竹百竿。元宵佳节,众多官员与民同乐,九曲观灯之后,苏轼独行来此,斗室萧然,清风拂面,迅速让人远离尘世的吵杂与喧嚣。
门前歌鼓斗分明,
一室清风冷欲冰。
不把琉璃闲照佛,
始知无尽本无灯。
——上元过祥符僧可久房萧然无灯火
梵天寺有个和尚叫守诠,作了一首小诗:
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
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
惟闻犬吠声,又入青萝去。
清新婉丽,沁人心脾,苏轼和之曰: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梵天寺见僧守诠小诗清婉可爱次韵
法惠院中有个十一岁的小僮儿叫思聪,善作诗,参寥子曾经作昏字韵诗,苏轼令思聪和之。思聪和篇立成,中有诗句:千点乱山横紫翠,一钩新月挂黄昏。苏轼夸赞不减唐人,笑曰:“不须念经也做得一个和尚”。不久思聪正式剃度,此后二十多年与苏轼多有诗词唱和,而他在徽宗朝竟又还俗,成为御前使者,名动一时。
其实寺庙从来没有离开过尘世,既然士大夫能够具有出世精神,僧侣当然也可以具有世俗意识。据欧阳修《归田录》记载:赵匡胤驾临相国寺,至佛像前烧香,问当拜与不拜,住持说:“不拜。”问其何故,对曰:“现在佛不拜过去佛。”
释家不会得罪皇帝,也一样不会得罪士大夫。曾经有文人墨客携歌女到僧舍宴饮,宴罢诵前人诗:“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1]。”僧人闻而笑之。客人问禅师为何发笑,僧日:“客官得半日闲,老僧却忙了三日。一日做准备,一日宴集,一日扫除!”
[1] 唐,李涉《题鹤林寺壁》,前两句为: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苏轼也有带着歌女游玩寺院的记录,还曾经扮作长老,与歌女琴操谈禅:
琴操问:“何谓湖中景?”
苏轼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又问:“何谓景中人?”
苏轼答:“裙拖六幅湘江水,鬓亸巫山一段云。”
问:“何谓人中意?”
苏轼答:“惜他杨学士,憋杀鲍参军。”
又问:“如此究竟如何?”
苏轼答:“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琴操大彻大悟,遂削发为尼。
苏轼从来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坚信自己是儒家门人。他学佛悟道,与僧侣诗酒唱和,也经常拿和尚开涮。传说他一次拜访佛印,童子开门后,苏轼问:“秃驴在吗?”童子应声回答:“东坡吃草。”显然这个故事不会发生在熙宁年间——这个时候他还不叫东坡,也不认识佛印。他与佛印机锋戏谑,还要等到十多年以后。
苏轼,宸奎阁碑
中国传统文人,他们往往既是经世致用的政治家,又是描写现实的文学家,还是记录过往的历史学家,同时又是关注宇宙人生的哲学家。今天之所以不再有大师,是因为我们已经不再思考人生的终极问题,也许我们无愧是某一方面的专家,可是我们没有诗性,没有性灵;我们来不及思考,我们停不下脚步;我们不再面对白云发呆,我们不再看着野花流泪;我们以“有用”和“无用”来衡量世界,我们用“土豪”与“屌丝”看待人生,我们已经迷失于功利社会。
清朝湘潭人张灿有一首诗:
书画琴棋诗酒花,
当年件件不离他。
而今七事都变更,
柴米油盐酱醋茶。
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活着,我们还需要生命的趣味。柴米油盐、财源广进、事业发达,这些我们都需要,可是我们还需要超越与升华,在家居人生、事业人生之上,尚有适意人生、诗意人生等待我们去观照、去体悟、去发掘,这可能就是冯友兰先生所说的“天地境界”吧。
真正的大师,一定是具有无限心灵空间的人。其实,我们都有一副迷恋红尘的躯壳,可是我们还需要有一颗恬淡简远的心,前者让我们进取,后者让我们安然。当苏轼走近僧舍,雨滴从竹梢落下,浸润竹林幽径,青苔斑驳,万籁俱寂,对照竹林内外,方发现外部的繁华之中,诸般可笑。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
世间那有扬州鹤?
——於潜僧绿竹轩[1]
古时候有几个人谈心愿。一人说愿仕途得意,官至扬州刺史;第二人说愿腰缠万贯,闷声发财;其三人说愿修道成仙,驾鹤升天;第四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今天我们吃肉够多,赏竹太少,至于腰缠万贯、驾鹤扬州的妄想,现实中已经一再证明这是人世间的一个大大的陷阱。
[1] 於潜,地名,今属浙江临安。
苏轼常于午后独行,到此竹溪佳处,那里有个青条石。解去衣服,或卧或仰,但觉通体清凉,无不适意。他对入睡极有心得,闭上眼睛,以手掌轻抚肚皮,渐渐不动,就此进入梦乡,从来不知失眠为何物。即便是几年以后在乌台监狱,亦是照常入梦,似乎此生从来没有过牵挂。寺中有一个小和尚,晚年回忆,他曾于苏轼熟睡时细看其后背,见有七颗痣作北斗七星状,坚称这是神仙下凡。
一次醒后,苏轼题诗僧舍壁间:
七尺顽躯走世尘,
十围便腹貯天真。
此中空洞浑无物,
何止容君数百人。
——宝山昼睡
这就是倒一倒、空一空的妙处。
林语堂说:“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个人以为,林氏给予苏轼的众多头衔中,也许只有“月下的漫步者”甚合苏轼之意——这简直是一定的。
(本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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