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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4:第七章 天怒人怨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七章  天怒人怨

3

政治家必定会着眼全局,文学家一定会关注具体;政治家必须沉稳,文学家一定会敏感。一出悲剧让我们感伤,必定是剧中人物的命运牵动了我们的泪泉;杜甫的茅屋让人心绪难平,是因为天下寒士的境遇触动了我们的灵魂。史学家写的固然都是大事,文学家写的固然都是琐事,其实大事小事有时候很难分清,所以史学和文学有时候也很难分野。如果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恰好又是一个地方官员,那么这个地区的历史,一定会以更多的角度展示给后人。



人们通常以为,苏轼倅杭的三年,是他一生最快活的时期。浙东烟雨、古刹名山、高僧歌女、诗酒流连,这些固然都有,但这些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后人集中截取、放大、编造这类话题,是为人们积累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苏东坡直到今天,在一些人心中都只是作为一个风流才子的形象存在。



苏轼墨迹,作于熙宁年间


即使是在富庶的杭州,出城三十里,也同样是满眼的人间苦难。几年中,苏轼曾在大雨中督役百姓开凿运河,曾经巡视杭州各县农事,曾经到湖州视察加固堤防,曾经到常州、镇江赈济灾民,与孙觉、李常、胡宗愈、钱顗等人时有会面。这些被挤出朝廷的人聚在一起,其实加剧了内心的苦闷与彷徨。现实严峻,时事维艰,但是他们深感时事不可谈,没法说,说也说不尽。有时候某人开口发几句牢骚,立即被同伴制止,他们甚至约定,谈时事的,自罚一大杯酒。


嗟予与子久离群,

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

当须举白便浮君。

——赠孙莘老七绝其一


歌德在《浮士德》中说,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观看。其实他只说了一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能看见,不是所有看见的东西都能在心中有影像、有感情、有牵挂。看不见的东西多多,视而不见的东西同样多多。“耳冷心灰百不闻”,说是这样说,除非是石头,否则做不到——如果大宋有一个官员做不到,那肯定就是苏轼。

此时浙江一项重要政务就是食盐专卖。盐是生活必需品,古代盐税是政府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熙宁五年,朝廷逐渐推行食盐专卖制度,惟杭越湖三州抵制新法不行,朝廷派卢秉提举两浙盐事,迅速在浙江改革盐法。盐利分配,无非是朝廷专卖或是民间通商,实行专卖制度,则意味着朝廷全面控制了食盐生产和流通环节,获取了盐利的绝大部分。尤其是一些地方贱买贵卖,更是加重了百姓的负担。政府与盐商的这种博弈,首先带来的就是贩卖私盐盛行。当时两浙因盐事获罪者,每年至一万七千多人,监狱人满为患。苏轼作为通判,“每执笔断犯盐者,未尝不流涕”。到熙宁七年,盐税收入有大幅度增加,但是与民争利,扰民严重,盗贼纵横,朝廷这时才发现盐法太急,另派他人任盐官,而卢秉仍以盐课增加而升职。


烟雨濛濛鸡犬声,

有生何处不安生。

但令黄犊无人佩,

布谷何劳也劝耕。

——山村五绝其二


西汉时渤海地区盗匪并起,汉宣帝派龚遂任太守戡乱。龚遂到任后,召集平乱的官吏说,手持锄镰的人都是善良的百姓,手执兵器的人则是盗贼。那些手持刀剑的,可以卖剑买牛,卖刀买犊。别看他们佩带刀剑,其实无非是“带牛佩犊”而已,同样也是老百姓,盗贼遂平。此时浙江急于实行食盐专卖,民间怨声载道,百姓常以数百人为伙贩卖私盐,以刀剑护送,小队士兵不敢近前。但凡盐法平缓改革,何至于带刀带剑,肯定是买牛买犊,专心耕作而不劳督促。


同上

老翁七十自腰镰,

惭愧春山笋蕨甜。

岂是闻韶解忘味[1],

迩来三月食无盐。

——山村五绝其三


《论语》中记载,孔子在齐国,闻《韶》音,三个月不知肉味。圣人闻雅乐可以忘记肉味,老百姓不是圣人,他们关心的是吃饭。如今吃不起盐,偏远之地,动辄数月尝不到盐味,嘴里淡出鸟来,他们怎么可能说新法的好话呢?



[1] 韶,古乐曲,一般指舜时期的古乐。



杖藜裹饭去匆匆,

过眼青钱转手空。

赢得儿童语音好,

一年强半在城中。

——山村五绝其四


百姓虽得青苗钱,但随后在城中挥霍,农户幼小子弟,多在城中,只学得城中口音而已。于是在城中看到虚幻的繁荣,在乡村看到农事凋零。



苏轼致堂兄子明信,叙说杭州生活寒俭


食盐转运要疏通运河,正值仲秋,秋田未了,农事不等人。偏偏此时朝廷征劳役开河,苏轼于大雨中督役,但见人如鸭如猪,在泥水中滚爬。


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1]

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

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

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

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

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

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

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

归田虽贱辱,岂识泥中行。

寄语故山友,慎毋厌藜羹[2]

——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人有时候也是畜生。唐僖宗时,观察使崔荛从来不过问政事,反而自觉器宇轩昂、格调清高。农民说有旱灾,崔荛指着树说:“树叶还是绿的,如何说旱?”把百姓拖下去一顿打。紧接着发生民变,崔荛逃跑,至一民宅讨水喝,住民撒一泡尿让他喝下。此事载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中,因其是实事,故被称为历史;因其琐碎,却又是文学作品的绝佳素材;而其中贯穿着百姓的愤恨、蔑视与幽默,更是令人拍案叫绝,比直接砍了这个牲口,要有趣得多。



[1] 长卿,指司马相如。

[2] 藜羹,指粗劣的食物。



同上

孔子说仁者爱人,古代社会,爱父母,叫孝;爱子女,叫慈;爱他人,叫善;爱君王,叫忠;爱百姓,叫悯。一个有良知的人,必定是直面人生的苦难,生悲悯心。苏轼自然也会自觉器宇轩昂、格调清高,但是他从来都将百姓的事放在心上,向来是替老百姓说话。王安石变法的核心是“生财”,苏轼反对新法的核心是“人心”。官政劳民,百姓疲弊,他说“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那是他的牢骚话;相比于劳民伤财的穷折腾,倒是不扰民的休养生息更得人心。清代纪晓岚说此诗“其文如经,其笔如史”,可为苏轼政绩观的绝佳注脚。

有时,他到乡村视察农事,也有清新可人令人愉悦的诗句:

 

东风知我欲山行,

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

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

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

煮芹烧笋饷春耕。

——新城道中其一


上面的诗历来被人传诵,而下面的诗却是直刺现实:

今年粳稻熟苦迟,

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

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

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

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

价贱乞与如糠粞[1]

卖牛纳税拆屋炊,

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

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2]

不如却作河伯妇。

——吴中田妇叹



[1]粞,碎米。

[2] 龚,龚遂,汉代渤海太守;黄,黄霸,汉代颍川太守。


稻米将熟未熟之际,大雨滂沱,连月不开,杷头发霉,镰刀生锈,黄穗瘫于泥土,泪尽雨还不尽。农妇千辛万苦折腾月余,粮价却低的可怜。新法实行之前,百姓纳粮纳钱都可以,从民之便。自新法实行,一些地方官府只要钱不要米,到处钱荒米贱,农民往往卖米二石,仅得一石之钱。司马光早就说过,新法实行,一定是百姓有米,而官不要米;百姓无钱,官必要钱。出发点往往是好的,政策往往是好的,可是山高皇帝远,执行中走样。王安石变法,正是毁在腐败的吏治上。

拆房子卖牛也得还上青苗贷款,明年是不是忍饥挨饿,现在是顾不上了。西北要打仗,朝廷要聚敛军费,满朝都是自诩为龚遂、黄霸这样的好官清官,怎么还让老百姓如此受苦呢?战国时西门豹任邺县县令,当地劣绅假托“河伯”娶老婆,把百姓的闺女活活扔到河里。西门豹到任后,施计将跳大神的巫婆投入河中。你们这些官员,这是把人往死里逼,不如投河自尽,给“河伯”当老婆——这分明是直接大骂暴政了。

宋神宗在宫中常常想起苏轼来,恰逢沈括要去巡视两浙农田水利,神宗说:“苏轼通判杭州,卿善遇之。”沈括比苏轼大五岁,从前同在史馆任职。沈括到杭州后,与苏轼畅快回忆过去同僚之谊,求苏轼求手录近作,苏轼欣然命笔。待沈括回到京城,把苏轼手迹呈上皇帝,说其诗皆讪怼。

沈括这件事做的实在不地道。苏轼听说以后,笑道:“皇上都读我的诗,这回不愁进步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期间他写的几百首诗文,其中有一百多首给他带来了大麻烦。


(本章完,待续)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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