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7:第八章 超然台
第八章 超然台
3
人生不是篮球场,不存在垃圾时间。我们每一天的所思所悟,当时可能觉得很平常,而回头再看,却发现过去的经历影响了整个人生这出大戏。苏轼在密州任上只有短短两年时间,在这两年中,他以一种开阔的视野、旷达的胸襟去超越现实的艰难困苦,他的思想开始进入成熟期。没有密州的超然,就不会有黄州的东坡。笔者甚至认为,苏东坡的人生,很大程度上是从密州开始筑基的,远过倅杭时期。
这种超然物外的心态也直接影响到他的文学创作,如果要评出十佳苏词,那么至少有三首是在密州所作。南宋胡寅说:
“词曲至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逸怀浩气超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耆卿为舆台矣。”
《花间词》是以温庭筠为代表的晚唐词集,内容多反映男欢女爱,词藻华丽,格调绮靡。耆卿就是柳永,对宋词的发展贡献极大,是婉约派的代表人物。这个人在科举考场上是个倒霉蛋,从宋真宗时期开始,四次科考均名落孙山,直到宋仁宗时开恩科,才勉强得中,做了几任小官,后任屯田员外郎,故也被称为“柳屯田”。
在一次落第之后,柳永写了一首词,大发牢骚:
黄金榜上,
偶失龙头望。
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未遂风云便,
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
才子词人,
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
依约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
堪寻访。
且恁偎红翠,
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
忍把浮名,
换了浅斟低唱。
——《鹤冲天·黄金榜上》
传说后来有人向仁宗推荐柳永,仁宗说:“既然想要浅酌低唱,何必在意虚名,且去填词。”于是柳永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柳永原名三变,字耆卿),白衣卿相大名,流传于歌馆酒楼之间。范镇致仕后,亲旧间常唱柳词,范镇赞叹说:“仁宗皇帝四十二年太平,我身为史官二十年,不能尽述,而柳永能尽形容之。”不经意间,给了柳永另一种极高的评价。
开元寺有僧人法明,落魄不检,嗜酒易醉,醉后必唱柳词。有人请斋饭,则不去;招饮酒,则必往,酒醉后保留节目,仍是歌柳永词数阙。就这样过了十几年,邻里小儿都称其为疯和尚。一日突然跟众僧说:“我明日当逝去。”众僧不信。第二日法明坐禅床之上,对众僧说:“我走了,当留一颂。平生醉里颠蹶,醉里却有分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1]。”言讫而逝。
有西夏使者到中原,谈中原风物说:“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这么多人喜欢柳词,大概只有疯和尚法明才是真懂柳永者。一则人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干成一两件事,非衣带渐宽,绝不可至;二则人心各有沉醉,何必强求一致,柳七填词法明唱,各有所属,各得其乐。若干年后,一个叫赵佶的人,琴棋书画俱是超一流水准,明明又是个柳永一类的伟大艺术家,偏偏当了皇帝,如此阴阳颠倒,造化弄人,这才是人间最大的疯癫。
[1] 今宵酒醒何处句,柳永《雨霖铃》。
宋人词风,多受柳永影响,苏轼也不例外。但从密州时期开始,苏轼填词的题材大大拓展,凡可入诗的内容统统写入词中,将家国天下、人生感悟、生活情趣等题材广泛引人词中,极大扩充了词的容量,拓展了词的境界,把只能通过歌女之口传唱的“流行歌曲”,提升到与诗等量齐观的地位。
苏辙墨迹,出于苏轼,
宽扁比乃兄更甚
熙宁八年(1075)冬天,苏轼因密州干旱而前去常山祈雨。归途中僚属们到铁沟附近打猎,写下了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
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
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
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
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
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密州出猎》
几天后在写给好友的信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柳永)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可见苏轼的得意之情。的确,从这时候起,苏轼在词坛树起了另一面旗帜。
当年苏轼请求调往山东,是为了趋近苏辙。可是到了密州后由于忙于公务,二人一直都未能见面。熙宁九年(1076)中秋,苏轼与同僚在超然台把酒赏月,欢饮达旦,感慨万千,作了一首《水调歌头》。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苏辙墨迹
人生不如意,果然十之八九。仅过了半个月,熙宁九年九月,朝廷诏命苏轼移知河中府。因等待继任者到位,直到十二月才得以启程赴济南,而那时苏辙已于此前的十月返京,兄弟俩终于没能在山东相会,这是济南的遗憾。苏轼于次年正月抵达泉城,苏辙之子苏迟、苏适、苏远立于雪中迎候。老友李常这时候任济南知州,苏轼在李常、李格非等人的陪同下逗留了一个月,留下了一些诗篇。李格非的女儿大大有名,她叫李清照。严格来说,李格非也可以算是苏门弟子。
到济南自然要游览大明湖、趵突泉。
四面垂杨十里荷,
问云何处最花多。
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
光阴须得酒消磨。
且来花里听笙歌。
——《浣溪沙.荷花》
在游览趵突泉时,苏轼曾在亭壁上画了一幅枯木图。据记载,苏轼自题年月,笔力遒劲,枝干虬结,非世间画工好手所能到。此后元祐年间,有人将这幅画摹刻上石,在金代时虽辗转流离,但仍保存完好。明代初年,苏轼在济南的墨迹已荡然无存,独有此石尚在,往来观摩者众。县中小吏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将此石扔于井中,断成数截。后被一个学官捞出,拼接后仍置于原处。正德年间,又有人将石刻翻刻于木板上。嘉靖年间,房屋修造,被一无知者统统当作垃圾扔到了门外,等到有识者追救,已经碎成一片瓦砾。
中国人扔东西的恶习,大概是从项羽火烧阿房宫开始的,沿袭到今日,败家子仍然层出不穷,文化苦旅,仍将继续。
(本章完,待续)
前期文章链接:
以文会友,以真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