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8:第九章 黄楼
第九章 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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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宁十年(1077)二月,苏轼一家离开济南西行,在山东鄄城,与前来迎接的苏辙相会。从熙宁四年出京,兄弟俩已经六年没有见面。
十六年前,苏轼任凤翔府判官,苏辙送兄长至渑池,夜读唐代韦应物诗:宁知风雨夜,复得对床眠,兄弟俩恻然慨叹。风雨故人来,风雨夜百般孤寂,这时候有故人来访,对床而谈,尽兴而眠,实在是人生难得的机缘,一辈子恐怕也遇不上几回。于是两个年轻人相约,待功成名就,早些致仕退休,以为闲居之乐。然而宦海沉浮,如今儿女成行,仍然要到处奔波,聚少离多。
读书当然是为了出仕,自古只见到当官越当越上瘾的,很少见到主动退位让贤的。汉宣帝时有个名臣叫疏广,他和侄子疏受,一个任太子太傅,一个任太子少傅。这二疏正是如日中天受皇帝宠信时,坚决要求退休回家。皇帝赏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赠金五十斤。二疏辞官回到家乡海州后,将朝廷所赐金钱全部散与乡里,不给子孙留有余财,认为子孙成为土豪,只能给家族惹祸,没有任何好处。有几亩薄田,够吃了。
像二疏这样的智者,实在是少之又少。老子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说“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这点道理读书人尽皆知晓。可是真要身体力行,又有几个人舍得那五斗米、万石食?何况退下来之后,官帽官服官车官轿俱都不在,走在街头闾巷,难免失落;又或者在位时官声不佳,也许凑到一群老头儿中下棋,还得遭白眼、受挤兑,那可确实有点尴尬,所以宁可皓首穷经,案牍劳形,仍然眷恋不舍那个官位。一旦不得已退下来,突然由大忙人变成大闲人,百无聊赖,吃不好睡不香,马上由神采奕奕变得老态龙钟,这种事也很常见。至于致仕前千方百计封妻荫子,为后代谋富贵,然后眼睁睁看着儿子坑爹,这种荒诞至极的人间传奇,更是一再上演。
苏轼,二疏图赞
苏轼不是这种人。他一生的理想是杜甫那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致君尧舜”这四个字多次出现在他的诗词中,他对功名也很热心。但他对官位看得很淡,一无官瘾二无官腔三无官架子,他的心更贴近百姓,跟农夫野叟谈天说地,绝无一点隔阂;他的一些不同政见,也是更多地着眼于江湖野老,而不是只盯着庙堂之高。还有,苏轼的思想很复杂,他是一个儒释道杂糅的人,有时候说不清哪种思想占了上风,刚刚在一首词中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国家,马上又在另一首诗中驾一叶扁舟,做精神上的逍遥游。几年前由杭州赴密州时,路过海州,苏轼专门瞻仰二疏遗迹,还曾专门作文纪念。在苏轼心中,二疏在庙堂为重臣、在江湖为庶民的洒脱与达观,才是理想中君子人格的体现。
[1]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释文:惟天为健,而不干时。沈潜刚克,以变和之。於赫汉高,以智力王。凛然君臣,师友道丧。孝宣中兴,以法驭人。杀盖、韩、杨,盖三良臣。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此意莫陈,千载于今。我观画图,涕下沾襟。后面三行不属本帖。
所以,皇帝让当官,就一定要当好,务实水清河晏,造福一方;但是纠结于禄位,除了往上爬什么都不想,除了会当官什么都不会,这种蝇营狗苟的事与苏轼从来就不沾边。
正当苏轼到达陈桥驿,离东京已经近在咫尺时,朝廷有令,改为知徐州,而且不得入国门。此时好友章惇已经被吕惠卿挤到湖州去了,吕惠卿已经被邓绾出卖贬到陈州去了,王安石也已经罢相去金陵养老去了,朝中人事变更如此具有戏剧性,此时不让苏轼兄弟进入京城觐见皇帝,似有深意。苏轼懒得去想得太多,就近在范镇的一处庄园住下。
范缜归隐后常居洛阳,此时恰好在陈桥,闻说苏氏兄弟前来,倒履相迎,摆酒接风。苏轼的好友、驸马王诜闻风而至,先是派人送来酒食,两天后就急不可耐地招兄弟二人饮酒郊外四照亭。
王诜字晋卿,娶宋英宗之女为妻,善书画诗词,为人豪爽,广为结交文人雅士。多年前结识苏轼,常引以为座上贵客,交情笃厚。富贵闲人多有雅好,他经常馈赠苏轼笔墨纸砚文房雅玩,甚至弓箭刀剑五花八门,苏轼一概不客气,照单全收。此时王诜与苏轼已是七年未见,故人相会,把酒言欢,实在是人生乐事。席间王诜府中歌女乞词,苏轼即席作《洞仙歌》赠之:
江南腊尽,
早梅花开后,
分付新春与垂柳。
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
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永丰坊那畔,
尽日无人,
谁见金丝弄晴昼?
断肠是飞絮时,
绿叶成阴,
无个事、一成消瘦。
又莫是东风逐君来,
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洞仙歌·咏柳》
王诜墨迹
名为咏柳,实为写人。苏轼的这类小词,与柳永等人的卿卿我我不同,他总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欣赏、去摹画,而不让自己纠缠其中。苏词中的女性均是超凡脱俗,几乎不食人间烟火,后人常以为苏轼对女性无情。苏轼固是逃情,而很多人也并未看到这种清旷超迈背后的审美观照,早已超越了小儿女的献愁供恨。
几天后范镇去洛阳,月末回来时捎来司马光超然台诗。司马光自熙宁四年退居洛阳,深居简出,埋头写作《资治通鉴》,独与范镇等人偶聚。司马光的宴饮方式很特殊,他与好友相会于洛阳名园古寺,约定果实不过三品,肴馔不过五品,叫做“真率会”,在宋代奢靡之风盛行之时,如此俭朴,实在难能可贵。他还参加过文彦博主持的耆英会,除司马光以外,富弻、文彦博等十二人均在七十岁以上,当时富弻已经七十九岁。这些致仕官员按照年龄而不是官职排定座次,诸老须眉皓白,功成身退,不再留意朝廷是是非非,专注于夕阳好景,一时传为佳话。苏轼听到这些趣闻,不禁暗想人间真是各有活法,连退休的日子都能够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越发羡慕起致仕生活来,于是和苏辙再次唱和,重提风雨对床之约。
这时候张方平任南京留守,邀请苏辙签书应天府判官。苏辙随兄长到徐州,盘桓了将近半年,在一起过了中秋节,方才离徐赴任。
徐州古称彭城,东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齐鲁,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相比于偏远的密州,徐州的条件要好多了,盗贼衰少,争讼寂然,工作很轻松。初来乍到,很是想念朋友,苏轼频繁与各地旧交往来信函,索要近作诗词,邀请朋友们来徐州做客。好友王巩本来约好重阳节时赴徐,不知为什么迟迟不到,中间寄来一首诗,再就没有消息了。
苏轼哪里知道,黄河于七月在澶渊曹村决口,在附近几十个州县肆虐近两个月,此时突然转道,直奔徐州而来。那些欲造访徐州的朋友,全都被大水所阻。洪水滔天,徐州在顷刻间成了汪洋中的孤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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