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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 谭楷：103岁的伊莎白，回到了梦中的中国故乡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永远的华西 Author 永远的华西
作者简介
谭楷，科幻世界杂志社前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英文《大熊猫》杂志执行主编；成都历史建筑保护办公室专家委员会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嘉润集团公司文化委员会委员。
原题
103岁的伊莎白回故乡
作者：谭楷
来源：永远的华西
回故乡，是为了回到童年
满100岁之后，家住北京外国语大学的伊莎白就不断念叨，想回故乡成都华西坝看看。始终守护在她身边的二儿子柯马凯说：“怎么可能呢？哪一家航空公司也不敢让你登上飞机。”没料到，今年入夏后，大儿子柯鲁，小儿子柯鸿岗分别从美国、英国回到妈妈身边。兄弟仨一合计，妈妈虽说是已满103岁，可身体还硬朗，坐飞机不成，坐高铁总可以吧。这个计划，让伊莎白高兴了好多天！
说走就走，6月25日，三个牛高马大的儿子，加上保姆，护送伊莎白登上了举世闻名的中国高铁，七个小时风驰电掣，当天深夜到成都，住进了钟楼荷塘旁边，那一座历经百年沧桑的华西协合大学校长楼。校长楼旁边，就是伊莎白一家曾住过多年的老房子。
1892年，第一批加拿大医学传教士从温哥华来到成都时，走了半年多。20世纪初，伊莎白的父辈们入川，艰难曲折走了三个多月。1938年，伊莎白大学毕业从加拿大回华西坝也折腾了一个多月。
高铁缩小空间，故乡近在咫尺。柯马凯从北京给我打电话说：“老奶奶这几天全在说童年，少女时代那些有趣的事情，对于早年的事，她记得非常清晰。”
果真是，人类走不出自己的童年。回故乡，等于是回到童年。
这是妈妈创办的小学
1910年，加拿大、美国和英国的教会，在成都城南的南台寺附近购地建房，联合创办了华西协合大学。
1915年，该校教育学系系主任饶和美的妻子饶珍芳生下了“双胞胎”，一是她参与创办了成都著名的弟维小学；一是她生下了大女儿伊莎白。弟维小学，现名红专西路小学，也是我的母校。
1947年，我四岁时，走进这一所当时最有名的小学。学校有动物园，植物园，经常组织校外活动，真是快乐的天堂。同时，学校又非常注重学习中国文化。对毛笔字的书写要求相当严，几乎每周都要赛“书法”。我现在能写得一手不太难看的字，多亏从小“夹磨”。
时隔七十多年，我早早来到母校大门口。上午九点半，伊莎白在校门口下车。一抬头就看到“伊莎白奶奶，欢迎你回家！”
顿时，有泪光在伊莎白眼中闪烁。
“奶奶好！”“奶奶好！”正在做课间操的学生们，齐声呼唤。清亮稚嫩的童音，有一种百鸟齐鸣的音乐感。伊莎白站在讲台上，笑得合不拢嘴。简短的问好之后，伊莎白赠给学校一本书，她的人类学方面的重要著作《兴隆场》。
接着，刘校长陪着伊莎白，浏览了孩子们的墙报，校史老照片陈列，并介绍了学校的情况。一个多小时的参观活动，伊莎白始终是精气神十足。
柯马凯说：“我老妈看到这一所103岁的小学，校园干净整洁，师生们生气蓬勃，非常高兴。它足以告慰我姥姥的在天之灵！”
还想再登白鹿顶
山悠悠，水悠悠，白鹿顶上路悠悠......
离成都77公里的彭州白鹿镇，有一座始建于1865年的天主教堂。那里风光秀美，十分凉爽，曾是外国人消夏的集中地。伊莎白父母的相识与相爱，便开始于在白鹿镇的教堂苦学中文。
98年前，5岁的伊莎白第一次来到白鹿镇。从此，年年暑假都在白鹿度过。下河去游泳，林中采蘑菇，河滩上寻觅彩色小石头，玩各种游戏......后来，她又带上两个妹妹，在云雾缭绕的山中攀登，一直爬上海拔1770米的白鹿顶。那快活，让她沉醉了近百年。
她提出“重返白鹿镇，还要再爬白鹿顶”时，令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惊讶。细想起来，却又不无道理。
1938年，热衷人类学研究的伊莎白，在多伦多大学完成了学业，回到华西坝。舒适的家，留不住驿动的心。她沿大渡河寻访汉源的彝族山寨，沿岷江河谷走向理县甘堡村作田野调查，一路上住山洞，宿羊圈，抱溜筒，涉溪流，什么样的险路没有走过？
1940年，她和俞锡玑，一外一中，两个姑娘，脚穿草鞋，手握又粗又长的打狗棍，遍访璧山县大兴镇1497个家庭，写下了36万字的调查材料，整理成《兴隆场》一书。这本书全面、客观、详尽地记录了抗战中的川中一小镇的历史、经济、家庭、袍哥组织、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的珍贵信息。此书与费孝通的《江村经济》等著作，被誉为中国人类学的先驱之作。那时，她在野狗狂吠，荒草没膝的山野里行走，何曾有过丝毫畏惧？
1941年夏天，她和男友柯鲁克，在横断山的皱折中走了六个星期，寻找斯诺笔下的中国工农红军的长征脚迹。在红色标语指引下，来到大渡河边，走上让人心惊肉跳的铁索桥，在雷鸣般的涛声中，他们用目光与手势对话。他们说了些什么？以后数十年，漫长的人生之旅，他们携手并进，就像大渡河水，何曾有过后退的浪花？
1947年，她和丈夫柯鲁克深入河北农村十里店调查，后来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写下了人类学的另一部专著，四十余万字的《十里店》。一年后，应叶剑英校长的诚邀，她和柯鲁克在河北获鹿县南海山创建中共的第一所外国语学校，此校就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前身。一天晚上，接到紧急通知，说是国民党的骑兵有可能会来袭击，全校师生紧急转移。伊莎白随着急行军的队伍，一直走到天亮.....
1955年，伊莎白一家入住北外老家属区专家楼。崇尚简朴的伊莎白，在七十多平方米的套房，一住就是60多年！学校曾安排她入住宽大敞亮的商品房，被婉拒。老楼没有电梯，细心的柯马凯在楼道拐弯处放上一张椅子，供老妈上下楼时歇一歇脚。103岁的老人，每天还坚持着上下三层楼，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
可以理解了吧？她要再上白鹿顶——无论是战争岁月，还是和平年代，她的一生，都在不畏艰难地行走，一往无前地攀登！
连续几天的阴雨后，6月27日早上，终于放晴。“512”灾后重建的崭新的白鹿镇，迎来了伊莎白和她的三个儿子。镇书记陈红昊，指着白云簇拥着的一座高峰说：“奶奶，你看，那就是白鹿顶！”
伊莎白几乎认不出这曾是多次来过的山区小镇。柯马凯把妈妈的话，大声说出：“重建的白鹿镇，简直比真正的法国小镇还要漂亮！”
步行到水吧，有人问：“老奶奶，你要吃冰棍吗？”“要吃！”坐上了餐桌，有人问：“老奶奶，你要喝啤酒吗？”“要喝！”伊莎白完全回到了童年，率性而为，又说又笑。
午餐后，睡好了午觉，伊莎白开始“冲击”白鹿顶。
“山悠悠，水悠悠，白鹿顶上路悠悠......”当年的儿歌是这样唱白鹿顶。没想到山路弯多，又窄又陡，驾驶员王晓梅紧握方向盘，瞪大眼睛，生怕有丝毫闪失。不一会儿便是一身冷汗。车颠簸到半山腰，无路可走了。伊莎白只得凭窗眺望，把目光投向山顶。
后一辆车追上来。三个儿子，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庄重地对妈妈承诺：“我们替你上山顶，拍几张照片作纪念吧。”
从北京出发之前，我获悉老奶奶要上白鹿顶，急呼太冒险。柯马凯在电话中说：“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妈妈认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本来可以在镇上溜溜弯就算了，她一定要去白鹿顶。好，就让她去吧。能上到半山腰，也挺不错。她可以向她101岁的妹妹，炫耀一把了，哈哈。”
晚饭之前，突然下起了暴雨。三个儿子，两脚粘满泥水，一身透湿来到伊莎白面前：“妈，我们仨都爬上白鹿顶了！”
伊莎白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倾吐不尽故乡情
还是在白鹿镇，细心的柯马凯，买到了一瓶豆豉。他说：“这种豆豉，北京买不到。回锅肉里加几颗豆豉，那个味道，老妈最喜欢。”
柯马凯还说：“爸爸妈妈都喜欢吃川菜。小时候，常带我们兄弟仨去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回锅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近两年，妈妈不敢吃太辣的川菜，但花椒还是少不了的。”
来成都之前，我问柯马凯，老奶奶午餐晚餐都有人请客，早餐如何解决？柯马凯说：“一碗醪糟蛋，几个汤圆，或者一碗小面，都行。”
从26日到29日，对伊莎白的饮食，简直不用操心。一碗豆花，两块卤鸭子，一小笼粉蒸肉，还有醮水茄子，煮凉粉，她吃啥都挺香！真是：一颗中国心，标准成都胃！
三天的日程，安排得相当满：去成都第二人民医院，即原仁济医院，伊莎白的出身地；去华西坝的第七教学楼，现公共卫生学院办公楼，这曾是加拿大学校（Canadian School），伊莎白的母校所在地；去大邑县新场镇，参观百年老照片影像馆等等。临时项目，还不断增加。
来之前，伊莎白就打招呼，这纯属私人旅行，千万不要惊动官方。入住校长楼，她坚决要付清3000元房费。负责接待的是民间组织“北京和平书画院加拿大老照片工作组”。负责人是四川省外办退休干部向素珍。十余年来，她全身心投入华西百年老照片的收集，整理和展出，出版，成功地组织了五次加拿大老人们的返回故乡的活动，与伊莎白一家过从甚密。她和“老照片组”的王晓梅，又当接待员又当驾驶员，从成都到彭州白鹿镇，从白鹿镇到大邑县新场镇，再回成都，五、六百公里，感觉特别的“心累心跳”。她们说：“因为伊莎白，我们中国国宝级的专家，珍贵老朋友坐在车上！”
返回北京的前一天，即28日晚饭后，三个儿子被成都的朋友约出去玩了。老奶奶空闲下来，我有幸和保姆一起，陪着她在校长楼周边转了一转。
先在校长楼旁，她又看了看她家那栋老房子，挂牌保护的成都市历史建筑。然后走向紧邻的成都地标之一，建于1926年的钟楼。
钟楼之下，半月型莲池一片青光碧露。数朵荷花，点缀其间。晚风吹拂，送来阵阵荷香。这正是傍晚的散步时刻，有几个老教授已认出了伊莎白，亲切地跟她打着招呼。
我知道，一些曾在中国工作多年的加拿大老人，曾托人带去一包包四川的泥土，要永远拥抱故土长眠。还有的两位老人，一位让后人将自己的骨灰撤在大渡河；一位让后人将自己的骨灰洒在拥抱中国与加拿大的太平洋之中，国际日期变更线那一片海域.....
晚霞之中，103岁的伊莎白，静静地呼吸着熟悉的故乡的气息，慢慢地推着轮椅走着，走着。
写于2019年6月30日星期天
图文来源：永远的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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