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丨杜欣欣:回忆史家胡同
作者简介
1969年的作者
杜欣欣, 1954年生于重庆,在北京长大。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之后当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学,1984年到美国留学,现居美国。曾出版过《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原题
回忆史家胡同
作者 | 杜欣欣
1
1960年代,我在北京上寄宿小学。母亲经常去外地演出,于是周末我必须留在学校里。这样的日子一长,我家的老保姆黄士英(我称她褓褓)就看不下去了。那时褓褓已在张家帮佣多年,她请求主人让我去她那里度周末。
张家住在史家胡同。这胡同呈东西走向,西口位于米市大街,张家住在东口,靠近禄米仓。我往往先坐车到灯市东口大街,穿过米市大街,进史家胡同西口,走到张家。
据说在明清时代,灯市口、禄米仓、米市大街都是集市或粮仓,但我住在那里时,那些街道早与灯火米粮无关了。灯市东口大街两旁多是机关学校,唯一的小商店位于路南,就在与米市大街的交口处。那小店只有一扇门宽,里面一个很小的柜台卖糕点和冰淇淋。
灯市东口大街路北有一条不长的胡同,名为同福夹道。女十二中(前身是贝满女中,后改为一六六中学)和空政文工团就在那个小胡同里,因此常有些风姿绰约的青年男女到小店里吃冰淇淋。那时候的冰淇淋是稀罕物,店家用一把银亮的勺子,将冰淇淋挖成一个白色略带淡黄的圆球,放在玻璃盅里,小心翼翼地呈上。食客吃时,也有些“含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歪了”般的小心翼翼。2014年,我回北京,看到那家小店已扩充为三、四扇门宽的稻香村糕点连锁店了。
当时的米市大街也没有什么商店,街上行人稀少,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我印象中,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曾在街上设展示演出橱窗,窗内放了剧照和舞美图片。沿米市大街向东单方向走,不久就能看到路西的红星电影院,我大致记得那是一个红砖的两层楼房,影院最初只放映新闻纪录片,场子不大,观众不多,看起来有些老旧萧条。后来听说,那里原是北京基督教青年会的礼堂,初名“芮克电影院”。1947年1月,更名为“北洋电影院”。1949年后,改为红星电影院。
靠近东单大街的还有大华影院,它位于路东,比红星影院大,而且时髦。我记得, 进门的大厅墙上挂了很多知名演员的黑白照片,有赵丹、白杨、孙道临、上官云珠、秦怡、张瑞芳、王丹凤等。明星的成像角度绝非百姓的正面免冠照,相中人又风姿绰约,令人一见难忘。
进史家胡同西口,走不远就是史家胡同小学。我从小学的朱红大门看进去,只能看到不大的前院和影壁,里面非常安静。当时还未听说过重点小学,但这所小学的口碑非常好。过史家胡同小学,走上一阵,就是人民艺术剧院的大门。记得那里面有收发室、红砖楼房,但我从未进去过。我虽年幼,却也知道那个院子里住着一些大演员,每次走过都怀着没准能碰上谁的念想,最终谁也没碰上。
史家胡同里还有若干紧闭的大红门,红门旁青灰色的高墙很整洁,墙头不见树木。偶然遇到打开大门,探头看去,也看不出里面的名堂。后来我得知傅作义、刘文辉、徐向前、华国锋、荣毅仁、章士钊等名人都在这条胡同里住过。早年胡同里还有一处驻军,他们的驻地是一栋四层楼房,前有铁栏杆。当时胡同两边是一溜儿的灰墙,凹处多为小门小户,驻军的楼房非常突出。2014年,我再回去时,那栋楼房已改作旅馆。
在北京,很多胡同中都种了大槐树。春来槐花开,香了一胡同。夏天里,槐树经常长青绿色的软虫,虫子拉着丝吊下来,我们称那为“吊死鬼儿”。我们女生走过多尽力避开,而男生专门挑着“吊死鬼儿”吓唬人。可是史家胡同里并没有那样的大树,当然也不大有树下乘凉的人,北京的很多胡同里都有公共厕所,离得老远就能嗅出其所在,但我记忆中的史家胡同却无公厕。到了寒冬,很多胡同里的下水道周围都会结冰,冰面上冻结着剩饭烂菜,而史家胡同绝少此类现象,因此史家胡同的西口一带,干净得缺乏人气。
史家胡同,越往东,越有人气。夏天,胡同里的男人常常光着膀子,或者只穿件老头儿衫。姑娘穿短袖衣和裙子,有段时间人们管连衣裙叫“布拉吉”,我猜是俄语读音。旗袍是比较“旧社会”的衣服,虽然也是连身裙,但穿的人不多。冬天,上年纪的人多穿黑棉袄裤,黑袄前襟常见白点,那是北京人俗称的“饭格粑”(食物残渣)。中年以下的人喜欢在棉袄外罩一件布衫,颜色偏素,以黑灰蓝为主。小伙子比较经冻,有些人只穿厚毛衣。年幼的孩子或姑娘穿得稍艳,但孩子的罩衫鲜有合身的。
一般家里有几个孩子的,一定是大的穿小了,小的接着穿。我是独生女家,母亲总给我买大一号的衣服和鞋子,后来我有点儿平足,据说就是小时穿大鞋所致。我的罩衫短了就会露出一大截棉袄,瘦了呢?前襟下挤出一嘟噜棉袄。我记忆中有段时间流行线呢,花色挺好,但经不住洗,洗两水就缩了。材料又很结实,虽然小了,我妈还让我穿,结果罩衫罩不住棉袄的前襟,穿上不仅难看,而且棉袄也容易脏。那时的棉袄一冬都不拆洗,罩衣一个月至少洗两次,结果是干净罩衣护着脏棉袄。冬天里,男人戴栽绒帽子,女人大多围花格方头巾,戴个长围脖就显得挺洋气了。男女都喜欢戴套袖,若不戴套袖,袖口一准儿磨得油光光的。
北京的一些胡同是胡同套胡同,史家胡同内也套了小胡同,我寄居的地方叫东罗圈,就是一个套在里面的小胡同,与之相对的还有西罗圈。这个胡同很短,拐进去就有个“罗圈儿”似的小空场。张家住的房子是一个街门两户人家。进门一溜北房,房前一小窄院儿。平时家中只有爸爸、妈妈、女儿和老保姆。他家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读书的大哥哥春节才回来,那时哈军工的学生都是现役军人,大哥哥回来时穿着一身海军军装,高高瘦瘦,很帅。
平时我们都在院子里玩,很少出街门。大哥哥一回来就带我们上街买年货买鞭炮。跟大哥哥出去的好处是他能做主为我们买些平时想要,但大人又不给买的东西,比如冰糖葫芦。腊月一起头,商店就开始卖糖葫芦,那零食和夏天的冰棍儿类似,便宜又好吃,但那时的小孩子就是没钱买。跟大人上街机会本来不多,即便有,妈妈总以“不卫生”为由,拒绝我那卑微的愿望。
记得那年好大雪,大哥哥在院里筑一道雪墙,邀请邻家孩子过来打雪仗。后来雪仗演变成混战,每个孩子的耳朵眼儿里都塞满雪块儿。晚上,大哥哥脱去军装,带着我们串胡同放鞭炮。北京人称住在胡同里的,特别是生长在胡同里的孩子为“胡同窜子”,而串胡同放鞭炮就是“胡同窜子”节庆时的典型作为了。
天一擦黑儿,我们就蹲在墙根儿背风处,或在某个叉道藏身。看到胡同里出现一孤身黑影,我们就点燃一只小炮,待那人走近了扔出去。随即便跑,身后传来鞭炮响,又听到那人叫骂。我们笑着跑着,一直跑到干面胡同。缺德吗?是有点儿。为了不被抓住,我们还运用当时电影里的“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那会儿北京没有夜生活,鲜少人因加班晚归,太阳下山后,行人就不多了。我们放鞭炮倒未必惊吓了很多行人,但惊吓的地区却涵盖了几条胡同。这诸如此类的坏事自然都是我们和大哥哥之间的秘密。
史家胡同东口的禄米仓大街当时只通24路公共汽车。这趟车来往于东直门和北京站口之间,但禄米仓之后,到东总布胡同时,24路变为环线,乘客很容易糊涂。北京火车站口的那段路弯度很大,商店离马路牙子又特近,有些地方还没有人行道,因此公车行驶到这一段时又颠簸又摇晃。早年北京公共汽车的司机座旁都鼓着一个大铁包,包里是发动机。冬天的车厢内无暖气,发动机包就会外裹一层棉被保暖。我小时候,最喜欢站在车头,把双手放在棉布大鼓包上取暖,暖暖的发动机颠得手发麻。
虽是街窄路不平,禄米仓街上的商店却比胡同东口多,比较大的副食店是“二店”。一入冬,“二店”就会挂上一扇棉门帘,门子的边儿很快就被人的手蹭黑一大片。棉帘子很沉,小孩不用劲还掀不起来。当时的王府井百货大楼也挂这样的门帘,也如此之脏,但之后却是亮堂暖和,而二店却总是黑天黑地,而且很冷。
无论夏冬,无论春秋,只要天晴,胡同里的居民或拎着一棵白菜或夹着一捆葱,要么托着一油纸的肉末或几块豆腐,边走还边打招呼:“他大妈,买东西去了?”“他大爷,二店来豆腐了,快去吧。”那时商店卖豆腐是放在屉里,一个小商店最多能分到两三屉,卖完拉倒。有时炒菜下锅,发现家里短油少盐了,大人就差孩子去买。买盐没什么意思,打酱油还有点意思。当时酱油分两种,一般酱油一角五分一斤,特级酱油两角六分一斤,讲究的人家用前一种炒菜,后一种拌菜,因此不能搞错。酱油多数是一斤半装瓶,打酱油最好用空瓶换,没空瓶还要单算瓶子钱。
那时候中国大陆的粮食、副食、肉类都是按月定量供应,购买需凭购货本或票证。副食类定量的有食油、白糖、芝麻酱、粉丝、鸡蛋等,月初或月末往往是购物的高潮。月初采买的一般是等着吃的,比如食油,月末是怕过时作废,比如粉丝常常就拖到月末才买。
去购物时,人们在塑料网兜或菜蓝子里装上瓶罐,这个是打油的,那个是盛芝麻酱的,还别忘了带上副食本。对城市居民而言,副食本、粮本、户口本都是全家的生命线,购粮除了粮票也要粮本。进“二店”,只见柜台前,街坊邻居排着队,聊着天。轮到自己时,对售货员笑着或陪着笑。买鸡蛋时,售货员先把鸡蛋一个个地放在一个有孔洞的箱子上,孔洞的大小正与鸡蛋相合,然后打开箱内的电灯照一照,通亮的就是“好蛋”。那时不兴假货,没有“坏蛋”的时候居多,但为了让买主放心,还是要照一照。
我最喜欢去商店打芝麻酱。装麻酱的容器不同,瓶口大小不一,售货员要先秤一下顾客带来的容器,然后根据购货本上的定量,加上瓶子的重量,再把秤砣拨到一定的位置,比如定量是三两,秤砣一般拨到三两多一点。然后,售货员拿起店里盛麻酱的大勺,在麻酱缸里舀,再将盛着麻酱的勺子高高举起,对着瓶口,很黏稠的麻酱顺着勺子流下,形成一条浅咖啡色的细线,慢慢流进瓶子里。
随着流入麻酱的重量加大,秤杆缓缓升起,这时,售货员要不断地转动勺子,控制麻酱的流量,并准备随时截断麻酱流。这是一手绝活儿,弄不好麻酱会掉在秤盘上,或者给过了量。我总盯着那只神奇的大勺,盯着盯着,就听她用京片子说:“瞧,三两多,没短您的。”
佩服之余,我又有些丧气。如果她不是这么“油儿练”,兴许我还能多蹭点儿麻酱,反正已经到了我的瓶子里,她再也拿不回去了。打完芝麻酱,回家路上,我用指头抹着粘在瓶口上的麻酱,边走边吃,真香!
那时我们小孩儿的零花钱都是以分计算的,三分钱一堆儿的山里红,三分或五分的冰棍儿。一次我表哥得到六元压岁钱,他还到银行正式开户。后来连本带利,他得六元二角一分,高兴得跟中了乐透似的。
作者和老保姆合影
我的老保姆很宠我,她常从二店买巧克力给我。巧克力在当时属于高级糖果,一块块包着银纸放在柜台里,怎么也要一块钱上下,而老保姆的月工资也就是十块吧?她自己几乎不花一分钱,却舍得花一块多钱去买一块糖给我。有时,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她总是预先买好了,在胡同里偷偷塞给我,并小声嘱咐道:“在外面吃。别让人看见。”那块巧克力搁在她的口袋里,因体温而变软了,我接过来,飞快地把放进裤兜里,手伸到兜里,灵巧地剥开糖纸,掰下一小块,再去掉上面的锡纸,塞进嘴里,甜味在心里一点点儿地化开。
那时老保姆还不到五十岁,但在我的眼里,她已经很老了。听家里人说,她的丈夫被抓了壮丁,一去无回,唯一的孩子患麻疹夭折。她先是在四川我爷爷家帮佣,后来随着我父母来北京。我上幼儿园后,她就给我妈妈单位其他的人家当保姆。离开我家之后,她结过一次婚,嫁的是一个北京土生土长的炊事员,我记忆中还有她婚礼的片段——闹新房的人逼着新婚夫妻一起吃葡萄。但婚后不久,那个男人就打她,他们离了婚,她继续帮佣。
老保姆不识字,人极老实,个子非常矮小,大概只有一米三。她做事似乎也不很利索,我还记得母亲时常抱怨。大概在我四--五岁时,一个也是从四川跟到北京的保姆同乡说要回乡去,可为她带钱回去存。老保姆就相信了,给了那人二百元,结果可想而知。这件事一直是我母亲数落她的话题。数落归数落,但后来她又借钱给人,当然都是有借无还。
虽然老保姆离开我家多年,但她一直非常疼爱我,我家在北京没有亲戚,当我不得不在寄宿学校过周末时,她总要想方设法地接我回家。我在不同的家庭里住过,但在张家住的时间最长。1965年,我母亲去湖南参加“四清”运动,离开北京半年多,寒暑假我都寄宿在张家。寄宿他人家,我母亲都会给我的生活费并送礼答谢,当然老保姆因疼爱我有时也会引起雇主不悦。
一九六九年,北京很多机关都去了干校,我们也不例外,老保姆帮佣的那家迁去河南,房子被单位收回。史家胡同街道为她在东罗圈儿里安排了一间西房。那间房很小,只能放一张双人床,一个吃饭桌和一个火炉。老保姆没文化没工作没亲人也没有生活来源,于是我母亲每个月从东北寄给她十元钱。她靠着这点钱,还有其它人的接济过了三五年。那时我已长大,知道十元钱的份量,再想想小时候吃的那些巧克力,才明白她是多么的节省,是多么地疼爱我,由此也想到她那被骗走的又是多么大的一笔钱!
老保姆去世时,我已经出国,由她带大的另一个孩子王卫平送终。2014年,我重回史家胡同,回忆着矮小的她从小巷深处走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她从蓝布大褂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那块糖因体温已经变软。
回顾平生,世界上总有一位爱我而不求回报的好人。
2
从老保姆帮佣的东罗圈出来,向西走一点就是史家胡同57号。那里住着我姑母的公公康心之老先生(1893-1967年)。大概是1960年,表姐康和在成都考完大学,来京看望祖父。表姐有心,念及我父亲不在身边,接我去康心之爷爷家同住。
大表姐1980年代初在香港
这是一个四合院,迈进黑色的窄门,过了门道就见青石铺地,榴花盛开。北京人喜欢种石榴,有“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一说。康家不是北京人,那石榴很可能是房东或邻居种的。
这个院子不大,只有两户人家。康家租住北屋,南屋住着一户医生。康爷爷家一进门就是客厅,客厅两旁分别是小起居室和书房,康爷爷的卧室在书房之后,我和表姐住在起居室。这样的居住环境与康家在四川的宅邸可说是天壤之别了。
在《我的引路人周恩来夫妇》中,康心之的二女儿康岱沙女士写道:“我家是四川有影响的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我的大伯父康心孚(1884-1917)是老同盟会盟员,和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是同乡至交,曾任北京大学教授,和李大钊也很要好。我的二伯父康心如是四川美丰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的父亲康心之经营厂矿、地产、金融,还办了《国民公报》。我的四叔康心远是宝丰公司总经理。我家和国民党许多党政要人及地方实力派、民主人士多有往来。”
1949年以前,康家不仅有楼有山,有银行,还有矿。若说康家当时的影响力,也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全,我只对岱沙姑妈的回忆做些补充。
自戊戌变法起,康氏兄弟就与时代的风云人物颇有交往,并在一定程度上参与了历史。康心如在其遗稿《章氏丛书》中回忆道:“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六年间,章太炎师被袁世凯软禁北京钱粮胡同。余每从上海至京必去请益。师欲将平生著作编为丛书印行,余慨然承诺印行之责,适余任沪自设右文社以印书发行为业,故敢任此。返沪后,仿邓秋枚(实)印行之风雨楼丛书格式,排成样张,携京审定,师极为欣赏。晋谒时,呼女同看,匆匆一视即至案头,盖已盛妆将出也。师有不悦之色。是晚自缢死,始终不解是何原因。师作《亡女事略》……全书约一年余方完成。分订为二十四册。”(章太炎长女章㸚于915年9月7日晚自缢,康心如原稿为“叕”,此为笔误。据说章女用父亲的钱赌博,赌输了无法交代而自缢。)
作者与康岱沙、甘培根摄于2004年
抗战期间,康心如被国民政府指定为重庆参议会的议长,据说“陪都”一词就是他发明的。康心之爷爷个性豪爽,仗义疏财,好交际,人称“孟尝君”。据我大表姐回忆,康爷爷对后辈的教导是:“你若借人钱,就不要想到还,还钱是个意外。否则你就做小人,干脆不借。”抗战期间,中国共产党经济十分困难,康家曾给予捐助。据曾任宋美龄英文秘书的张紫葛先生回忆,康家曾给陕北延安运送过七辆卡车的医药和布匹(“康心之兄弟逸事”,张紫葛著《X个人和三个畜牲》。
除此之外,康家还资助陕北办学,赠送毛泽东香烟等。康心之位于重庆领事巷十号的住所曾是于右任和邵力子的临时居所,也是周恩来经常和民主人士聚会座谈的地方。(大型电视文献纪录片《周恩来》第一集《风云途程》)。2006年出版的《中共党史》还提到周恩来在四川有三位朋友,这三位朋友就是卢作孚、胡子昂和康心如。康心之的次女康岱沙于1938年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后在重庆为共产党做了许多秘密工作。其间两次接到特务的恐吓信,后被绑架关入监狱。我祖父李肇甫(伯申)以身家性命将她保释出狱。她与陈叔亮于1946年在延安成婚,主婚人是叶剑英。1960年代,陈叔亮出任中共驻柬埔寨和罗马尼亚大使。
重庆多山,领事巷客多人众,开饭时佣人要从山上摇铃一直摇到山下。后来因客人太多,康心之又在主楼旁修建了一栋两层小楼,邵力子一家长年住在那里。我另一表姐单名为“协”就是邵力子先生给起的,意为“人民政协”。康氏兄弟也曾与张季鸾(1888年3月20日-1941年9月6日,中华民国著名报人、政论家)交好,并一同办报。张去世之前,就住在康家的别墅里。那座别墅位于重庆南岸汪山上,除了康家的别墅,那里还有蒋介石的一栋别墅。一次,康心如的幼子康国雄在山路上碰到蒋介石。蒋喜欢小孩,带他一起散步,后来他还去蒋的别墅玩耍。
作者2009年在重庆拍摄的康家领事巷故居外景
1950年,康心之将领事巷十号和煤矿等全部捐给政府,举家搬到北京。1956年康心之当选全国政协委员,“心之以领定息足以生活,对全国政协每月致送二百元婉词拒收,为国家点滴节约。”(康心如文稿《哭心之弟》)文革中,拿定息却是他的一条罪状,因为那是“剥削”所得。
那年暑假,我刚到康家不久,就听到客厅里传来清脆的棋子声。通往客厅的竹帘上蒙着一块布,但并未蒙严实,我从门帘下看到穿着布鞋的脚。棋子声中,间或听到一些简短的话语,比如“提”“冲”等。但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都是围棋术语。这是我对康心之老先生的第一印象。
次日为庆祝表姐上大学,康爷爷在和平餐厅宴客。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白白的桌布,一长桌的人,我随着表姐,“姑妈姑父”“叔叔婶婶”的一通称呼。康爷爷坐在首席,他个子不高,却很威严。我完全不记得吃了什么,只记得刻花玻璃杯子和餐巾,起初我以为那些迭花的餐巾也能吃。
饭后回家,岱沙姑妈家的小霓姐和小甸哥也跟着过来。他们玩扑克,还教我怎么玩。后来此事被我妈知道了,她说:“以后再让我知道你玩牌,我就砍断你的手。”从此直至成年,我极少摸纸牌,我的博弈类智能也因此而完全未获开发。
康爷爷不苟言笑,多以下围棋消磨时间,而来家下棋的只有两三常客。即便是阖家团聚的大年夜,他也不大与孩子们说话,真难想象当年宾客盈门的孟尝君风采。后来我得知1957年,康氏三辈人,共有六人被打成右派。康心之的三儿三女中,除了去美国的长女康彰,被称为“红色大使”的二女儿康岱沙,尚还年幼的康国启,其余三家都未能逃过一劫:我大姑父康国干,康国干的妹夫金融学家甘培根,三子康国隽。康心远的长子康国杰,康心如的孙子康宏道都被划为右派,而康心如本人则被划为极右。
1960年夏在颐和园,前右为大表姐,最前是作者
虽然康家不再是宾客盈门。但康爷爷依然是一副侠义心肠。甘培根姑父的姐姐育有六个儿子(其中两个是双胞胎),一九五九-一九六二年大饥荒时,这几个孩子都正吃“长”饭。当时不仅粮食的定量不够,而且即使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康心之利用全国政协委员的“特权”,过个把月都会请这一家人去四川饭店、欧美同学会的餐厅或政协礼堂吃上一餐。吃饭时,康爷爷自己并不怎么吃,多是看着孩子们吃。甘姑父说若无这样的接济,这几个孩子日后很可能营养不良。
初到北京时,康心之元配吴毓兰夫人仍健在。吴婆婆是大家闺秀,善画。在领事巷时,康家自用的碗碟和汤勺都是定制的,而餐具上画的兰花都出自吴婆婆之手。当时吴婆婆年事已高,主持家政是另一个女人,我们称她“阿婆”。那时她还不到五十岁,皮肤白皙,嘴唇鲜红,穿着讲究,眉毛似也描画过。大概我所见的都是穿列宁制服的素面女人,头一次见到她,我就感到奇怪。她爱笑,喜欢讲话,说话很直爽,烧得一手好菜,颇能和我们小孩子打成一片。但自上学后,我被灌输了一通思想,再见面时,我在心里就给她贴了一个“资产阶级”的标签。后来听家里长辈提到她是康爷爷的小老婆,有段时间甚至把她和被妖魔化的“地主小老婆”相提并论。
文革初期,康家被抄了五次。当时康爷爷已73岁,他被拉到居委会批斗,并罚去扫街。但阿婆并未遭到批斗。后来我得知她本姓唐,原是穷人家的姑娘,因她苦出身,又年轻,为人爽朗敢做敢为。当康爷爷被罚去扫街时,她常出面代之。抄家、批斗、扫街,对一辈子要强又好脸面的老人打击很大,不久康爷爷就偏瘫了。偏瘫之后,红卫兵仍然骚扰不断,最后康爷爷只得搬到康力姑妈家去。力姑妈不仅房屋狭窄,而且她丈夫甘培根在右派劳改期间患病致残。这一家一个残一个瘫,真难!
康心之与孙辈在史家胡同居所
文革中,大表姐被发配陕西,与爷爷失去联系。1968年1月,她来北京看望爷爷,为了给爷爷一个惊喜,故意戴了口罩和头巾。待敲开57号大门,却被告知祖父已于1967年底去世了。康爷爷去世不久。阿婆就被赶到漏雨的厨房居住,在那里住了好几年。当时各家都是自身难保。我母亲1967年被群众专政后,1969年去干校,我们也与康家断了音问。很多年之后,我才得知我老保姆最困难的时候,那个被我认为是“地主婆”的阿婆曾送家具、衣物和钱给她。每次都是差我表哥送去。阿婆说:“她是贫农,我不能亲自去,免得街道上看到连累她。”
后来我的老保姆搬入敬老院,阿婆也搬出了史家胡同。她们去世时,大表姐、表哥和我都在北美。大概是2004年左右,表哥回北京时特意去了史家胡同。他说:“57号还在,但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大门朝向变了,房顶上长了很高的草。那只是一个门牌号码了,你回去时也不必去看了。”
不觉又过了十年,我回北京。走到干面胡同口,就看到一座法国建筑风格的旅馆(或公寓)。这建筑蛮大,一直延续至史家胡同口,胡同口也因之拓宽。此地的原住户都被搬迁了吧?但为何这栋大楼还无人住?进胡同口,向东走不久就见史家胡同小学。不久又经过人民艺术剧院的宿舍。不知是我记忆出错,还是里面又盖了很多房子,这个院子显得窄小。走着走着,看到一四合院门上写着史家胡同博物馆。
进去后,管理人说要关门了,您明天再来吧。我趁他不备,匆匆浏览了一下介绍,大致是某个院子谁谁住过。出博物馆继续向东走去,胡同北面的住房大多被保留下来,但南边的四合院大部分都消失了,即便保留也变成了小商店。我记得康心之家位南边,门牌是57号,但如今的57号却标在了北面,令我非常困惑。再往东,一直走到了东罗圈胡同。这胡同没大变,大概是不在明面上,没有什么可丢脸的,所以不在城市改造之列。
当年我老保姆住在这胡同的第一个小院,进院就是一公共水龙头,那个院子基本没变。我记得老保姆住在左手边第一间,非常小,大概能放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小吃饭桌。那房门敞着,我向里面瞄了一眼,还是那么小,但住了一家人,看着像外地来的。
院子里的几个人狐疑地盯着我,我解释说以前住过这儿,回来看看。出了东罗圈,再转回史家胡同,我还是找不到康家旧宅。其中的一个四合院位置大体对,但门牌却还是不对。我不甘心,走进那个院门,沿着山墙走过门道,我期望着看到那种着石榴的院子,却不想院子只有巴掌点儿大,哪里能种石榴。再看,发现它已经被另一座山墙分割了,但那座山墙里的院门又在哪儿?
此文收入《星辰凝视着潮汐》台湾远景出版社,2018年5月第一版
杜欣欣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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