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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叶小纲:父亲叶纯之二三事

2017-07-16 叶小纲 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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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叶小纲,出身于音乐世家,四岁起随父亲叶纯之学习纲琴,中学毕业后下放至农场劳动,后又进工厂当钳工六年,1978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毕业后留校。现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上海交响乐团驻团作曲家。2015年6月当选中国音乐家协会第八届主席。 



      

青年时代的叶纯之。




       父亲叶纯之在香港回归的1997年离世,至今已20年了。2017年4月29日,上海音乐学院举行了纪念父亲的学术活动,我代表全家和相关叶氏家族,向上海音乐学院及参与承办的中央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表示衷心地感谢!


祖母与大姑叶露茜、小姑叶小梅和父亲。




       祖母韦慧佃,是广东省中山县翠微乡一门望族的大家闺秀,一生勤勉坚韧。祖父因病去世后她扛起繁养全家之重任,为叶氏家庭繁衍作出了很大贡献。


祖母年轻时留影。




父亲幼时与小姑妈叶小梅与叔叔叶小珠。




大姑叶露茜与她的弟弟妹妹:左起:叶小珠、叶纯之、叶露茜、叶小铿、叶小梅。




       大姑叶露茜三四十年代是著名演员、赵丹夫人。她演戏第一是爱好与才华,第二也是为了帮助祖母养家活口,她比我父亲大整整九岁。


著名的杭州六和塔结婚照:赵丹与叶露茜、顾而已与杜小娟、唐纳与蓝苹。证婚人是沈钧儒。




       父亲1946年去香港,原因及行程却是无解之谜。他是大姑叶露茜与姑父杜宣介绍下参加的“革命”,在祖母眼里却是一起与邻家小姐“私奔”的青春浪漫史。父亲那时香港在诸多电影公司任作曲与配乐,是香港名人,曾为一百多部电影作曲和配乐,影响很大。


父亲年轻时在香港。




       父亲在港时最著名的电影配乐是《翠翠》、《春天不是读书天》等,由林黛、李丽华、严俊等主演。最早唱他歌的是王若诗和费明仪,为增加销量,百代公司发行唱片时又请了林黛、严俊等人演唱。为报答父亲当年对她们的提携,王若诗与费明仪这二位香港著名女士在我1987年赴美留学时帮助了我。


父母年轻时在香港清水湾与友人留影。




        父亲1950年代初在香港写下大量电影音乐,创作了很多电影插曲。今天这些百代公司的录音极为珍贵,乐谱已基本散失,录音找回来一些。


父亲青年时代为香港的电影公司录音,该演唱者不详,一说是林翠,另说是刘韵。




父亲在指挥香港合唱团。




       1950年代初,父亲还与友人合办了摄影杂志,任主编数年,每期回答读者提出的问题。 他与香港著名摄影家陈复礼、陈建功等是莫逆之交。


父亲后来在上海露过一手放照片绝技,与他在港时办摄影杂志有关。




       由于父亲的秘密工作,他1954年奉命携全家回内地,我于1955年出生于上海。父亲回来后命运坎坷,不是在一篇文章中可说完的。


父母与我姐姐和兄长摄于1954年回沪前夕。




父亲1950年代与祖母和两位当演员的叔叔:叶小珠(右)与叶小铿。



       

       隐约听母亲说起,父亲在香港的联系人是潘汉年、乔冠华、张建良(华克之)等人。回国后因为潘汉年案件牵连,他一直被审查,劳动改造,没能回到音乐专业工作中。在农村劳动时,他被人用锄头砸瞎右眼,那时才三十出头。风姿倜傥的叶纯之从此消失,变成一名“残疾人”。


1960年代中后期,父亲与姑妈叶露茜。戴眼镜是因为右眼球已经摘除。




       在农村劳动时,父亲应邀写过一首群众歌曲:《公社吃饭勿要钱》,音乐兴高采烈的。他还作过一首交响变奏曲《人民公社群英谱》。变奏一“党委书记”,变奏二“拖拉机手”,变奏七“饲养员”,变奏十“保育员”,终曲 “初生的太阳”。工厂劳动期间,由于他数学底子好,后任工厂经济核算一职,最后任脱产统计员,在厂校里教“实用统计学”,曾获过“先进生产者”称号。


《人民公社群英谱》的总谱扉页。总谱纸是他从香港带回来的,上面印着 Laurence Yieh, 父亲英文名字。




       文革中父亲受尽迫害与凌辱。他吞下273片“鲁敏纳”自殁,抢救过来后几十天没说话。母亲劝他:“搞音乐就先自己弄”。父亲想明白后,没任何抱怨,开始孜孜不倦地看书学习。从那时他开始翻译大量英语音乐专业丛书,进行美学与哲学思考。这些译著和著作至今仍有很高的学术价值。


已经出版和即将出版的部分父亲译著。这些译著都是父亲在最艰难的岁月里翻译的。




       文革后期父亲被“落实政策”,被派至上海金山石油化工总厂任日语翻译,兼任翻译组校对与副组长,并再次荣获“先进工作者”称号。每当我经过杭州湾,看见高高的化工塔及气势雄伟绵延数里的大型管道,想到作为音乐家的父亲竟然在此也倾注过他的心血,不禁把心酸抑在心底。


劫后余生,这是文革后父亲首次赴北京演出话剧《彼岸》时留影,他在该剧任作曲。




《音乐美学十讲》是父亲在上音讲课的教材。




       文革结束后,父亲逐渐在创作和翻译领域浮出水面,引起上音贺绿汀院长的注意。经作曲家陈钢牵线,1979年他被贺老拍板调入上音,回到音乐界。从此他一发不可收,在创作、音乐学、音乐美学、作曲技术理论、翻译、教学、出版编辑等方面都有很大建树,为中国音乐的建设与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


父亲与蒋一民合著的《音乐美学导论》。




父母与我摄于1975年。那自己已立志学音乐,墙上素描是朋友为激励我而画的。




父亲作曲的芭蕾舞剧《雷雨》晋京演出,当时上海市的领导人为演出题词。



 

       父亲1997在香港被查出胰腺癌,打开腹腔后发现已全部转移,没做任何处理。同年在有关部门安排下赴上海保守治疗。他躺在陕西南路的家中一直默默无语,我思忖也许他在回顾自己艰难的一生。有次我问他:“你在香港是大音乐家,有名有利的,还那么红,参加哪门子革命呢?”


叶纯之在香港家中。




        父亲空洞漆黑的眼眶中无反应,许久他幽幽答道:“我们那代人,你们不会理解的。”听母亲说,在香港有次半夜她替父亲去送文件,刚从半山罗宾臣道出发,街上“砰”一声枪响,父亲霍地站起来熄了灯。两小时后母亲回来,见父亲全身湿透,紧张冰凉地还站在那里,真是拿脑袋掖在腰带上过日子。


        母亲多年协助父亲工作,也不是吃素的,1965年11月一个夜晚,姑妈叶露茜打来电话,父亲接后没吭声,母亲也不问。第二天,父亲找了张11月10日的文汇报,上面刊登了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老头子一脸紧张,对母亲说:


        “要出事,吴晗要倒霉了”。母亲料定是叶露茜告诉父亲文汇报的事,仍没说话。她一声不响把报纸看完,平静地说:


        “你回音乐界的事,不要想了。” 父亲点点头,无语。吃饭的时候,母亲又冷不丁说:  “哪会是吴晗一人?是一批人要倒霉吧。走着瞧!”


       果然,1966年文革“阶级斗争”风声鹤唳,叶家成了“特嫌”。一次弄堂里出现“反动标语”,母亲出门后发现有人跟踪,冷眼一撇是会家子,像公安局的。母亲发飙使性子,兜一圈风,把“尾巴”甩了后回家。她勃然大怒,把一楼的前后门都打开,拿起一个钢精锅“哐当”朝天井水泥地上一摔,大声骂道:


      “他妈的,瞎眼的想跟踪我!先跟我学学吧!这些蠢货,我看这案子十年也破不了!真他妈的饭桶,笨到了家!”


       父亲吓得赶紧过来低声说:”不至于吧?不至于吧?要相信组织。”


       “相信个屁!”母亲“啪”又大声摔了一个盘子。这时前后左右邻居窗里门后的监视者们把头全缩了回去。


1960年代中,父母摄于上海龙华。父亲闭着眼。




        近年来有一解放前夕(1949年5月)如何对待地下党的“最高指示”曝光,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这十六字秘密方针是:“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父亲回国时1954年,他肯定不知道这一方针。我相信他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有这方针,幸亏他不知道。我倒希望这是谣言。


父亲与小姑叶小梅,叔叔叶小珠。叶小珠1940年代就是童星,曾主演《虾球传》红极一时。




       这张照片摄于父亲被送往农村劳动前,因为右眼仍完好。小姑叶小梅原来弹的一手好钢琴,也演戏。解放后她突然消失于上海演艺圈。原来经大姑父杜宣介绍,她北上进了中共中央调查部(现国家安全部),位于北京西苑那个从不挂牌的神秘大院。


        1980年代在北京赵丹追悼会上,她和我代表叶家去看望赵丹当任夫人黄宗英,从上海赶来开会的演员夏天见到她,大吃一惊,说:“天啊,小梅,几十年没见了!你去了哪里啊?在哪工作?” 


        小姑矜持了下,微笑道:“呵呵,是啊!几十年没见了!哎呀,真是的,几十年没见了。可不是么! 呵呵呵!”


       这回答,不愧为安全部老党员,真牛逼,绝了。


父亲与杜宣(右)、周天宝在上海中学留影。




       姑父杜宣是中共重要的干部与笔杆子,上海解放前夕在江苏丹阳与大军集结,是解放上海的功臣之一。他曾受陈毅司令指派,去黑帮头子黄金荣家训话,责令黄只许老老实实,不许搞破坏。八十岁老江湖黄金荣乖乖听了话,在上海著名游乐场门口扫大街。


        周天宝原是民族资本家,不知怎的也参加了“革命”,给共产党捐款捐物,捐到精光甚至倾家荡产,自己女儿只能靠打零时工维持生活。他把汽车洋房和西郊的别墅全捐了,自己搬到苏州河边一个阴潮小仓库里住。他和父亲是在“潘案”中唯一没有被抓去坐牢的两个非“机关”人员,估计是在链条中位置太卑微。


        周在文革中服毒自杀,被切开气管后抢救回来。他一生最后十几年一直在为“平反”和讨个说法而活着。改革开放后,他终于被落实政策,成了“上海市政府参事”。也许心愿终于了结,状态一松,好不容易当了三个月“参事”,竟溘然去世了。


刚出版不久的《叶纯之音乐评论集》。




        父亲数理化很好,无论文革前后找他复习功课的人一直很多,有考进上海二医的,有考进上海交大的,有考进华东师大的,还有考上南昌军事学院的。有次在弄堂水泥地上他拿粉笔与学生开微积分,写了半条弄堂,引起一批人围观。至于学文史哲、学作曲、学音乐理论的人就更多了,甚至还有学手风琴的。


        父亲有求必应,那时不收钱。父亲甚至还会格斗!但没人跟他学这个。形势不紧张时,家里经常高朋满座。


香港舞蹈团演出的《玉卿嫂》,作曲叶纯之。




       听听叶纯之早期的电影插曲吧。感谢中央音乐学院项筱刚博士,由于他的努力,我第一次听到父亲二十几岁时写的歌。听得我哈哈大笑,老头子太幽默了。瞧这些歌词:《热烘烘的太阳》中 “ 摆渡的人儿,晒的眼儿花。走过茶亭歇一歇呀,满头大汗喝杯茶呀”;《可爱的爸爸》中“红烧栗子鸡”、“清炖冬菇鸭”、“油爆虾”、 “醋溜黄鱼” 都能唱,笑死我了。以父亲的聪敏,他在香港要不红才见鬼呢!

  

       我相信父亲后半生一定是音乐、文化、艺术、外语甚至自然科学及培养人是他心目中的重心,以致一旦需要这些学问时他能得心应手和应付裕如。某种程度上,他活得很充实,因为他不计较工作环境,什么领域都能出成绩。


        无论作为音乐家,还是其他任何角色,我想他可以在中国近代音乐史、上海音乐学院史、中国音乐美学史、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心路历程、中共情报工作史、中共统战工作百年纪要、中国文革史、中国近代工业进口项目及实施纪要等领域,或多或少都能留下他的篇幅。父亲在天国凛然遥望人间,他的故事一定会慢慢清晰起来。


祖父、祖母与大姑叶露茜、父亲和小姑叶小梅。




       我祖母姓韦,她的兄弟姐妹及家族出过民国政府的大人物,又有一位在1949年后出任教育部副部长,有机会再说吧。


《音乐美学十讲》,今年已出了第三版。


原载作者微信公号“叶小纲”,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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