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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丨项威:寸草心犹在,不忘慈父情

2017-09-12 项威 新三届
作者简介

        项威,1950年出生。1966年初中毕业。1968年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853农场2分场4队做农工。1977年12月返京,在北京建材局建安公司当工人。1978年考进人民大学计统系统计专业。1982年毕业后在国家统计局出版社工作,直至2010年退休。

      


2017年,是父亲百年冥诞。


1970年5月2日,父亲在江西余江刘家站人民大学五七干校仰药自尽至今,也已47年。


父亲项冲,字怡如,浙江杭州人。1934年考进燕京大学经济系,1938年毕业,获学士学位。后在上海交通银行任办事员。上海沦陷时避难杭州家中,不久就和同事一起辗转逃到重庆,仍在交通银行任职。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中美成为盟国,美国不仅提供物资援助,而且也愿意为中国培养战时及战后复兴所需的人才。正因如此,美国增加了中国赴美留学生的数量和奖学金的额度。在这种情况下,父亲选择了参加美方组织的留学资格考试,成绩尚佳,成为第一批留学生。


当时国民党对此也是很重视的,他们决定在第一批学生赴美之前组织一次培训,为期一个月,内容是军训和党化教育。蒋介石亲自出席培训班的开业及毕业仪式并训话,国民党高官如冯玉祥、宋子文也到培训班讲话。然而这就成了父亲日后罹难的原因。


培训结束之后,父亲于1944年抵美,入纽约大学商学院学习,1948年毕业,获硕士学位。同年回国,仍在交通银行任职。之所以说父亲罹难的主要原因就在这个培训班,是因为尽管父亲在解放后如实交代了这个问题,但毕竟记入档案,在文革时成了特务,历史反革命的所谓证据。


1948年父亲在交通银行沈阳分行任襄理。此时的东北已经是风雨飘摇,势如累卵。在沈阳城破之前父亲返回上海。出于对国民党的失望,父亲辞去交通银行的工作,到沪江大学任教。1950年父亲转赴燕京大学,任经济系副教授,于是我们全家由沪迁京。1953年燕京大学消亡,父亲在中央财经学院工作。1955年到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任副教授,直至去世。


我的母亲1948年毕业于上海聖约翰大学,获学士学位。随父亲到京后,先在人大图书馆工作,后在人大附中任英文教员。


我的父亲和母亲。摄于1949年


我的父母都是平凡而普通的人。他们也像普天之下的父母一样无微不至地关爱我和妹妹。我的父亲是一个谨慎的人,平安躲过了一个又一个政治狂潮,然而在那风波不断连天浪,扫尽英才剩夕烟的时代,他终于被文革血海吞没了。


文革初期,我家并未遭劫。虽然亲戚朋友被抄家,殴打,游街的比比皆是,其中我的四姨妈也就是母亲的姐姐,因不堪红卫兵暴徒的殴打而割腕自尽。


随着文革向武革转化,在1966年秋末冬初之际,人大两派也开始兵戎相见了。从1967年下半年开始恐怖来临了。两派的广播站总是在夜深之际先播放一段红色暴力音乐,随后如狂犬般的吠叫:战报战报我们抓出了大叛徒某某,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肃杀之气笼罩我们。


1967年12月27日,夜静更深之际,突然某派广播站播出了抓出父亲的战报,与此同时大门也被敲得山响。我开门之后就看见几个学生模样人,这是抓父亲的暴徒。母亲含泪对我说:陪爸爸一起去吧。于是父亲和我一起在这几个暴徒的押送下来到图书馆楼。到了之后,抓父亲的暴徒让我在大厅等着,他们把父亲带走了。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其中两个暴徒带我父亲来到大厅,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父亲的面颊红肿,口鼻流血,步履蹒跚,我赶忙扶住父亲。


长夜漫漫,寒风凛冽,子搀父行,一路无言......


自1968年3月北大武斗开始,民院,北外,京工以致人大都开始进入武斗阶段。住在原林园四楼的家也成了新人大的前线阵地,我们全家也只能到人大附中暂住。武斗虽然使我们全家失去了住房,但也有值得庆幸的一面。这就是那些暴徒不会三天两头地到家里逼迫父亲交代所谓的问题了。因为这些暴徒已经忙于打派仗而无暇他顾。


1968年6月27日,我不得已前往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临行之际全家黯然相视,父亲执手相送,全家无语。


我劝父母和妹妹留步,独自一人去北京站,远赴他乡。到兵团之后,由于好几个同学的处境与我相近,故处境不错。应该明确告诉大家的是,黑龙江兵团施行工资制,月薪32元,这在当年足以满足自己的用度而且有节余。应该说,在面临一系列糟糕选择的时候,我所做出的选择还不是最糟糕的。


在接到母亲的信之后,我才知道人大武斗在工宣队、军宣队进入之后已经结束,人大三红新人大也归于消亡,但父亲被军宣队集中审查了,至于详情母亲在信中并未详谈。及至后来母亲才告诉我,父亲的审查已经结束,回到家里。这真让我如释重负,以为难关已过。


最后的全家福。人大武斗结束后,家中如洗,这张照片摄于1970年春节前


1970年1月,我到黑龙江兵团已近两年获准回家探亲,春节之前到京,终于见到了父母和妹妹。在此期间才知道父亲被关押审查期间,多次被批斗。每言及此,都被父亲岔开。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被定性为“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探亲期间,父亲和我谈到了自己的历史,并且提出来去五七干校的打算,母亲和我都不同意,因为父亲的身体不好,失眠非常严重。况且我在黑龙江,母亲患风湿性心脏病,妹妹还是小学生,父亲独自去干校是很让人担心的。


然而父亲没有改变决定,就在我即将返回黑龙江的时候,父亲告诉我,他要求去干校的申请被批准了。事后我们猜想,父亲是为了减轻对我和妹妹的影响,而主动申请去干校的。


1970年2月25日,料峭春寒。我乘晚间的65次直快离京。我不让家人送行。但父亲执意不肯,带着妹妹送我到北京站。一路上我不断劝父亲早点回家休息,但毫无效果。直到我上了火车,还是看到父亲拉着妹妹在站台上。


我急忙下车,只见父亲和妹妹泪流满面,刹那间我不禁热泪夺眶而出。我只会说,你们回去吧。父亲说,你补张卧铺票吧。列车就要走了,我回到车厢后,看到父亲拉着妹妹,依然站在站台上。谁知道这是永别!


1970年5月下旬,接到母亲来信,才知道父亲5月2日在江西余江人大五七干校服毒自尽。母亲带着妹妹去干校料理后事已毕,且已回京。刹那之间,父亲拉着妹妹为我送行的一幕又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最后,用父亲留下的一首诗,作为永恒的纪念吧。

    

        锦绣年华逐逝波,
        王谢世家奈若何?
        读书万卷直须破,
        下笔千言悔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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