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男性恐惧失权的讽刺寓言之作，开启了全新的性别探讨
第八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导筒」特别报道
短片《毒药猫》以传统的川西羌族的神话为创作底色，融入了当代女性觉醒浪潮下的性别表达，影片没有妖魔化毒药猫的“毒性”，而是用黑色幽默把原本女性“吃人”的惊悚景象消解掉了，并且展现了男权村落对女性赋权的恐惧。在「导筒directube」的对话中，关天导演也透露了自己女性主义者的身份，作为一个曾在研究生导师影响下开始接触女性主义理论，并不断尝试理解女性境遇的男导演，他的影片极大程度上剥去了性别视角，以个人的独特观察讽刺了有毒的男性气概。
短片《毒药猫》此前接连入围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和平遥国际电影展，同名长片也入围了多个影展的创投会，本片作为长片的概念短片，关天导演在其中呈现出了别样的导演风格，也更让人期待他接下来的《毒药猫》长片。
《毒药猫》The Poison Cat
导演: 关天
类型: 剧情/短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云南方言
片长: 18分钟
剧情简介：中国西南地区流传着古老的毒药猫传说。猎人泰最近越发不安，他发现林中莫名出现的怪叫声、村中的怪事与妻子的反常举动仿佛有着某种联系。他所熟悉的、千百年未曾改变的生活方式似乎正在崩塌，正如传说中的预言一样。
关天
关天，编剧、导演。本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后在美国雪城大学和加州艺术学院取得电影制作硕士学位。其短片作品在多个著名国际节展中入围或获奖，包括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华沙电影节、莫斯科国际电影节、洛杉矶电影节、希洪国际电影节、蒙特利尔世界电影节、斯兰丹斯电影节、棕榈泉短片电影节等。作品也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电影中心和密歇根大学亚洲图书馆收藏。正在开发的长片项目《毒药猫》曾入选鹿特丹电影节CineMart、EAVE Ties That Bind欧亚合制工坊、FIRST剧情片实验室和创投会，并在香港亚洲电影投资会（HAF）获得发展中项目三项大奖。
采访 | 整理：小林绿子
对话正文
导筒：《毒药猫》的灵感来源是什么？什么样的契机让你选择用一个传统的神话故事去进行女性主义的表达？
关天：我们在开发长片的过程中，收集前期资料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川西羌族的毒药猫神话。我觉得其中特别吸引我的是，这虽然是一个很古老的传说，但是完全可以做一个当代性的解读，所以这个是我做《毒药猫》短片的一个原因。
导筒：你在发掘到这个概念之后，有没有调查发现更多的相关资料，让这个片子的剧本不断细化，有没有可以举例一下的？
关天：我们当时在拍这个《毒药猫》短片之前一年的年末时，在川西地区以及我们实际拍摄的云南地区都做过实地的调研，在当地发现他们有一些带有不同民族文化的视觉符号，以及不同的生活方式，这些有趣的视觉符号我也融入到影片里了，比如巫师戴的面具、算鸡掛用的手法等。
《毒药猫》前期调研照片
“毒药猫”其实是一个比较松散的传说的集合，所谓的“毒药猫”是一种邪灵，通常她们白天看起来是温顺听话的女人，到了夜里就会变成半人半猫的怪物。她们会来到森林里面聚会、吃人。这个是毒药猫传说中的一则比较有名的故事，我们这个短片也是根据这个故事改编而成，但是类似的关于毒药猫的不同故事还有很多。
导筒：《毒药猫》不仅入围了本届平遥国际电影展的藏龙短片单元，前段时间还入围了威尼斯电影节的地平线单元，你在这两个电影节之间的体验有没有什么差别？
关天：我先说威尼斯电影节，威尼斯电影节号称是“人民的电影节”，我觉得这次去的最大的感受就是影迷群体非常多。因为相比其他几个大的电影节来讲，它的产业板块相对没有那么多的活动，基本上电影节的核心就是看电影。
所以说所谓的人民电影节，就是你会看到很多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影迷，大家在此时汇聚到美丽的丽都岛上看电影，电影节也为他们服务，所以我们每天最少能够看三四部，这是非常好的。但饮食方面比较差，当地天气非常炎热，基本上原地站五分钟就容易脱水。但是买水又要排很长的队，买吃的也不是很方便，每天都是在非常饥渴的状态下看电影，只能靠精神食粮的补充——就是去看各种各样的电影，好在他们的影院播放效果是非常好的，这个是在威尼斯特别实际的感受。
《毒药猫》剧组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然后来到平遥影展，这是我第一次来平遥，我也感觉到这边也有很强的影迷文化，跟威尼斯比较像的一点就是它整个电影节的场地都是非常集中的。刚刚那个颁奖典礼上有一个评委也提到，大家看完电影后，出了电影院在旁边的任何环境都可以坐下来聊对电影的看法，你吃饭也都在这个区域，大家可以在同一个活动空间、同一种气场内谈论电影，这是我在这里比较鲜明的感受。
导筒：有没有在平遥或者威尼斯获得一些让你记忆深刻的观众评论？
关天：在威尼斯有一群来自南非的年轻的女性观众，她们看完了以后说非常受启发，特别是她觉得虽然这个短片是讲一个女性主义的这个议题，但是在里面看到的女性不是那么苦大仇深的，不只是一种压抑的状态，也能够感受到她们完全不同的、非常鲜活、有生命力的另一面，这个她觉得是非常有意思的。
包括我们看到letterbox里面也有很多人留言，我非常高兴的是看到他们都非常能够get到这个短片的表达。此外我记得有一条评论，说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如果梦到了早上，你要说出来的话，就会成真，所以你就别说出来。”但是她说在我们的文化里面，恰恰是相反的，如果早上的时候你不说出来的话，它就会成真。她觉得这个非常有意思。我觉得虽然这个评论其实跟电影内容没有那么大的关联，但是你通过这一个细节，就感觉不同文化在这一点上有一个小的碰撞，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关天导演和主演李妍锡在威尼斯
在平遥的话，我能听到的反馈都是比较好的，估计也没有人会当面骂导演吧（笑）。我记得有一个观众朋友看完了以后跟我说，他对里面的毒药猫的形象是特别感兴趣的，因为它不是像传说中的非常恐怖的、吃人的怪兽，所谓妖魔化女性的这样一种展现，而是一种特别像闺蜜之间聚会开party的感觉，以一种女性的、有活力的视角拍摄，相当于是消解了传统意义下对女性妖魔化的形式，他觉得这个是非常有意思的，当然这也是我们的重场戏，也是我们试图去做到的。
导筒：如果是以比较传统拍法来拍的话，可能会把那些女性塑造成一群女巫，以更让男性产生恐惧的一种形象出现。但是你的那一段的设计很荒诞、很戏谑，很有意思，想知道那场戏是怎么进行美术和镜头设计的？
关天：我觉得最重点的是这场戏的气质定位吧，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我们想的也是一个跟神话更相近的方式，就像你说的那样，在男性的视角里很恐怖的一个状态。但是后来我觉得这是不对的，这相当于又再次在画面上强调了女性是妖魔这件事情。所以从一个客观或者女性的视角，塑造了女性party这样的质感，这个过程其实是在创作中经历了一个比较大的转变。
关天《毒药猫》(2024)剧照
从镜头设计的角度上来讲，在前面的部分看到的镜头，不管是运动还是镜头的长度，都是相对比较平缓、慢一点的。但是到了这场戏的时候，整个戏的节奏都加快了。
包括从美术上，毒药猫在传说里面是长着猫耳朵，浑身长毛的。但是像我刚才说的这场戏的定位，像是在林间的一个女闺蜜们的party，所以她们会戴着party配饰一样的东西，猫耳朵也好，在毛发上绑上了彩绳也好，是通过这些细节上的改变突出我刚才说的这种气质。
关天《毒药猫》(2024)剧照
导筒：很有意思的一点，是片中的男性对于女性的尊重不是来源于女性日复一日的付出，而是在自己受到威胁之后，才会因为恐惧而产生尊重。这种表现男人从恐惧到妖魔化女性的影片，在国内比较少见，你想要通过片子做出怎么样的表达呢？
关天：我觉得这个表达的核心，就是在一个今天女性赋权的浪潮下，像你说的男性因为感到失去权力而产生的内心恐惧，所谓对女性的妖魔化也是基于这样的恐惧。在结尾的部分这些男性在我看来也没有真正的转变，他们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害怕而被迫去做出一些行为。
当男主的妻子在离开前，最后跟他说“这有那么可怕吗？”对于这些女性来讲，其实她们要求的初始点就是“我们也想跟你们一样有同样的权利，我们也可以坐着这辆车出去。”
并不是说要把枪抢过来把你打死，而是说我们要一个平等的局面，但这在掌权惯了的男性眼里就是一个不可接受的、会引发恐惧的事件。所以当这个女性在最后反问这个男性的时候，这个男性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是处在一种内心极度慌乱的状态。
关天《毒药猫》(2024)剧照
所以在结尾的时候，我们其实是跟着女性的视角，看着她们终于出去，听到女性的声音像鸟叫声一样，在森林里面慢慢地蔓延开来的。影片还是一个相对开放的结局，她们会不会回来？我们不知道。
我希望无论她们是否回来，都是基于她们自己free will的一个选择。同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些男性是不可能真正转变的，我希望这相当于给他们敲了一次警钟吧，他们能够真的从内心里开始有改变，而不仅仅是基于恐惧的一种权宜之计。
导筒：刚才有提到《毒药猫》的音乐，片子里使用了很多实验性的配乐和音效，想知道影片是怎么进行声音设计和配乐创作的？
关天：我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里面有很多的鸟叫，这个鸟叫是很有象征意义的，它是当代女性不断发出自己声音的一个隐喻。但对于影片中的男性而言，它是一个会唤起内心不安的，是一种邪灵的象征。所以鸟叫声在影片里应该同时具有截然相反的质感。我希望这个声音在一开始的时候，你要能够感觉到它好像是某种很奇怪、瘆人的鸟叫的感觉。到后面的时候，它应该更接近一种人声，而且是女人的声音。
所以在我和声音设计李焱老师提出我的想法时，他给了我很多的启发，特别是他提到了一位非常有名的图瓦共和国的一个声音艺术家，叫珊蔻·娜赤娅克（Sainkho Namtchylak）。她是一个非常资深的独立艺术家。
Sainkho Namtchylak
李老师给我听了一个她经典专辑里的实验歌曲night birds，里面就有这种人声和鸟叫的、混合质感的声音。我当时一听，我就觉得这个就是我想要找的方向。所以我们就联系了珊蔻，让我们很开心的是，她听到我们的影片内容后，她也非常高兴，很快答应免费为我们提供了这个声音的样本。
后来我们就在她的人声的基础上去做了处理，影片开始部分，她的声音变得更像一个很奇怪的鸟叫，而在结尾一段，其实就是珊蔻原声的展现，一种女性的释放的嘶吼，回荡、环绕在森林里面。
另外一个例子是在女性聚会的时候，有一段风格感很强的配乐。
关天《毒药猫》(2024)剧照
导筒：对的，那个印象特别深刻。
关天：对，它的基调是一个party嘛，所以大家是要舞之蹈之的状态。我们的演员是来自佤族，我们也确实借鉴了很多当地古老的民族音乐元素，比如佤鼓、独弦琴等。
《毒药猫》中的佤族演员
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发现很有意思的就是他们佤族自己玩的音乐，和雷鬼音乐是有很多相似性的，他们当地很多乐队也是在玩雷鬼。我觉得这跟他们的民族性特别相关，因为佤族是一个特别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的民族，雷鬼的感觉特别符合他们的这种生活状态。
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的配乐罗可居老师进行了融合，产生了那一段既有当代感同时又有古老民族感的音乐，本身就是一个天然的一种结合，所以是特别好的呈现的效果。
我们在去调研之前并不知道。可以想象佤族人第一次听到雷鬼时，一定很惊讶：虽然远隔千里，但是文化是这么相通。
关天《毒药猫》(2024)剧照
导筒：那重场戏里荧光猫耳的设计是不是也是为了消解本身的女性被妖魔化的恐怖感？
关天：对的，她本身就是一个女性的party，包括他们吃人手的状态，其实就像啃鸡爪的状态。当时我们做美术，因为这个道具也是花了很多的心血，我们的美术老师孟鲁越，她当时做完了以后，这个手是可以食用的。
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镜头，它不光有皮，然后里面有骨头，骨头上还有肉，而且那个肉还是能吃的，所以我觉得她做的水平太高了。但是她当时很担心的一点就是因为材质的问题，那个手拿起来了以后，它是有点那种bling bling的感觉，其实真的人手是不会那样的。她会觉得这会不会有点儿失真，但是我觉得就是应该要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不是要还原一个逼真残忍的景象，我恰恰就是要做一个比较超现实的状态，它就应该是一种啃鸡爪的状态，这就对了，你要真吃人手，那就又变成恐怖片了。
短片《毒药猫》特效化妆工作花絮
导筒：了解，像短片里面还用了很多男性意味很强的意象，比如说拖拉机和枪，这种意象设计让村子里面男性有毒的男子气概展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这个是美术做出的设计，还是你的想法？
关天：这些其实是在剧本阶段就有的设计，确实在这个片子里面它是比较直接的一种象征吧。比如说车在这个闭塞的村子里面，车是交通工具，它可以在外面换来物品。其实对于这样的村子来说，它象征着一种经济权力，而这种经济权力是握在男人们的手里，所以你里面你也会看到男人们是不会让女人碰车，他们的理由是“女人碰了车，车就得坏”。
那枪就是更普遍的一种象征了。不过男主也是一个猎人，所以枪出现在影片中是一个比较合理的一个道具，当然它是一种很直接的权力象征。
《毒药猫》演员排练照
导筒：一些观众在看完《毒药猫》的时候会讨论这是不是一个女导演拍的，我觉得对于这部影片来说算是一个褒奖吧，因为这也相当于是剥去了某种性别视角，做出的一种女性表达。你在创作这个片子的时候或者以前有没有受到什么女性主义的书或者电影的影响？
关天：我觉得所谓女性主义的觉醒不应只是对于女性而言的，男性同样该有女性意识的觉醒。因为我本科毕业了以后，是在美国加州艺术学院留学。
我的导师叫Nina Menkes，她是美国非常有名的一个女权主义的电影人。她对我的影响是非常深的，不仅是关于女权运动的理论知识。因为她是电影人，所以她在课上也会讲到我们当今的影像语言其实是在建立在男权体系下的视听语言。
Brainwashed director Nina Menkes.
(Photo: Hugo Wong)
所以说怎么能够在这个过程当中去男性化，或者说我们应该有多元的可能性去重塑我们的视听语言，这个当时是给我很大的启发，包括在学校也会看到很多关于女性主义的电影，这个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我自己的创作、包括我之前的作品，也有很多探讨女性主义议题。可以说这是我近几年来的一个比较核心的课题。
关天导演工作照
导筒：你刚才有提到、包括我之前也听说，《毒药猫》有未开拍的长片计划，我看到它有入围比如鹿特丹电影节、香港HAF、FIRST青年影展、富川奇幻电影节等节展的创投会，能否稍微透露一下长片会在短片的基础上做出怎么样的延伸和扩充？
关天：其实短片和长片挺不一样的。和短片相似的地方是同样是发生在森林里面一个村庄的故事，同样是从毒药猫的神话当中去汲取元素。不同的是，长片故事是从一个女性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一个女性的觉醒与复仇的故事，风格上长片也是更偏心理惊悚类型的。而短片其实在我看来只是一开始给了一点惊悚的气氛，更核心的气质是奇幻、和对男性讽刺带来的这种黑色幽默的元素，是一个讽刺寓言。
导筒：真的很期待长片。
关天：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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