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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女友,界限消失,我们可能都读错了

望一望 导筒directube 2024年11月17日 23:58


《那不勒斯四部曲》收获无数读者,“天才女友”俨然成为我们理解姐妹情谊的新代名词。不过这小说里还有一个词,出现不过十来处[1],凝缩了一种神秘之感:书中人物对这个词的描述,我们多少感同身受,却总也讲不出来、说不清楚。这个词就是“界限消失”。四部曲读者对“界限消失”无疑有自己的理解,无论在读者和访问者的提问中,还是在作者和译者的试答中,都可窥见“界限消失”带来的共鸣与困惑。


与我们的印象相反,界限消失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小说经由叙述者之口,其实表达得相当清楚:人在一瞬间感受到,她最熟悉的人事物——乃至其自身——的既有边界、稳固形式,倏地消失,导致内中原本隐而不显的本质四散流溢,原本不相干的东西之间开始相互渗透。随之而来的恐惧,恰恰是一种“本该被藏匿起的熟悉之物”忽被曝露出来时的诡异之感,它非常近似于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讨论过的“unheimlich”(uncanny)[2]。可见,界限消失的难解之处,未必在它所指涉的内容。


这个词——界限消失(smarginatura)——本身,就颇为奇怪。意思倒不难理解,从构词法看,“s-margine-are-tura”指“去掉–边缘–这一动作–的状态或结果”,甚至在英语中也仍可以类似构成的“demargination”附会之。[3] 古怪的是,这不是意大利语中的常用词,而是一个出版印刷术语,相当于汉语说的页边“出血”[4]。相应地也就有两层意思,一即指书页“裁去边缘”的动作,二是相应地为了付印和裁切得先“确定或留出边缘”。[5]


在近期的讲座中,费兰特的中译者陈英老师就提及:“‘界限消失’的翻译其实争议还挺大的,是一个权宜之计。”[6]四部曲的英译者安·戈尔茨坦(Ann Goldstein)也被这个词的翻译困扰过,她曾考虑用“edgeslessness”去翻译它,最终译作了“dissolving margins”。[7]


戈尔茨坦的翻译策略其实有所依据,因为在smarginatura出场的关键段落,“消失的界限”(dissolving margins)是对它的描述和解释之一。在同样一段话里,叙述者也间接地回应了smarginatura脱离惯用语境的突兀用法——何以用一个出版印刷术语来描述那复杂的感受?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在莱农的考虑范围之列——因为这个词是由小说的另一人物莉拉“牵强附会”而来。也就是说,对于莱农,此词无可追溯,她只负责转述罢了。这段话位于“‘青春期’第1节开头”: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第一次出现“界限消失”(smarginatura)的状况。这不是我的说法,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来描述她的感觉,她为这个词强加了某种通用的意义(forzando il significato comune della parola)。她说,在那种情况下,人和事物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si all’improvviso i margini delle persone e delle cose / the margin suddenly dissolved)。[8]


莱农在这里强调,这是莉拉独有的感受,且在莉拉的一生中反复出现,也是莉拉的专用词汇(“这不是我〔莱农〕的词,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当真如此?或者该这么问,莉拉是否还有别的“术语”?而莱农对待其他“术语”,是否也像她面对、介入“界限消失”那样?


这样的术语在书中实际上还不少,正如写出第一本小说后的青年莱农,不久便意识到自己写作的“秘密核心”是莉拉的《蓝色仙女》。[9] 这个核心可以概括为莉拉在语言上对莱农的影响。我们不妨权且将《那不勒斯四部曲》当作莱农在2010年66岁时写作的另一个故事(在叙述形式上它确实如此),在这次的讲述中,莱农自觉做的一件事,就是将这种影响的轨迹曝露出来。她经常挪用莉拉的各种“术语”,在里面加一点自己的理解,或者把它们化用到自己的讲述中去。


比如,莉拉从小就很在乎:到底有没有所谓的“之前”(prima)[10]。这个指涉“时间”的说法同样相当抽象,那既是赋予那不勒斯“冤冤相报何时了”特性的历史[11],也是时间为我们每个人裹上的封套。在随后莱农的理解和阐释中,那还是在伊斯基亚岛“之前”就对尼诺形成的爱;[12] 还是壮年的她和尼诺决裂时,与真诚的安东尼奥共度的“之前”。[13]


又如在伊斯基亚岛,莉拉寄给莱农的信里,那口无缘无故裂开变形的“铜锅”,也即莉拉叙述界限消失的“前史”之一。[14] 这封信对莱农来说延续了《蓝色仙女》的力量,通过先于“内容”的“声音”“压倒、席卷了”莱农,以至令人见字如面。[15] 随后,莱农在描述自己的事情时,就利用了铜锅破裂的意象和金属兀自爆开的声音,她直言:“每一次当我感觉到她〔莉拉〕或者我自己的心里产生裂缝(frattura)时,我都会想到那口锅”。[16]


界限消失(smarginatura)亦当属这类“术语”之列,但又与上面所列举的不大一样。借莱农自陈的写作观——“我应该像她说话那样写作,留下裂隙,搭设桥梁,但并不建完,我要强迫读者去注视水流”[17]。上面两个“术语”更像是“桥梁”,显露出莉拉之影响的不完全轨迹。界限消失(smarginatura)则是“裂隙”,它在用法上说不通,在内涵上又很奇特。莱农不仅声称,所有关于smarginatura的内容,都由叙述者从事主莉拉处转述,而且,故事中所以提及smarginatura的地方,指涉的都是莉拉而非莱农自己。也就是说,在这个词的使用上她有意与莉拉划出界限,这是一个没有被挪用而彻彻底底被抛还给莉拉的词。


这种区别对待事出有因,尤其是年长并愈发成熟坚定的莱农,并不多见地透露了自己对“界限消失”的看法,为莉拉毁灭性的力量和删除自身的欲望下了判词:


我是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我应该给她空间,我应该让她有一个稳固的存在。但她不想做自己,因为她没法稳定下来:蒂娜的悲剧、她虚弱的身体、她不稳定的情绪,这都是使她崩溃的原因,她称之为“界限消失”的症状的根本原因就在这里。[18]


不难发现,对“界限消失”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被莱农认作是她二人最重要的差异之一:一个恐惧界限消失,后来又想要自我消失;一个不那么害怕界限消失,更不愿意对方消失。同时值得注意,与青壮年时常常陷入对自己与莉拉关系的质疑不同,成熟的莱农明确地将“让她有一个稳定的存在”视为己任,以击败莉拉对自己“踪迹的抹除”。这里既总结了小说中最常表达的二人间此消彼长式的竞争关系,同时莱农对抗莉拉的手段和武器也逐渐得以明确,那就是通过将一切说出来、写下来,“想赢”的欲望正是莱农写作的动力来源。


在小说近结尾处(“老年”第53节最后),叙述者莱农其实已点明她所有讲述的要旨与目的,那就是以“写作”为莉拉“赋形”,让她不至于“界限消失”:


也许,一切只是和我们俩有关:她希望我能做出她的环境和本性阻止她做的事情,但我没办法达到她的期望,她为我的不足感到气愤,为了报复,她把我削减为空无,就像她对自己做的。我日复一日地写作就是为了赋予她形状或形式,让她不至于界限消失(per darle una forma che non si smargini / to give her a form whose boundaries won’t dissolve),打败她(e batterla / defeat her),让她平静下来,这样我也会平静下来。[19]


这一决心和实践从犹疑到成熟的过程本身,也被铭刻在小说里,比如2007年莱农已经写了本名叫《友谊》的小说,既是一次尝试也是一种酝酿。莉拉在66岁的彻底抹除踪迹,对莱农来说无异于宣战,由此引发了《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写作行为。但无论是坚定信念的过程,还是锤炼写作的过程,都绝非一帆风顺,莱农面临的风险和所有写作者一样,她既可能偏离事物“原原本本”的样子,也可能被所述事物篡夺叙述主体本身的声音。莱农害怕莉拉“进入我的电脑对这些文字进行了修改”的恐惧[20],同样可以在隐喻层面理解,其中既有《蓝色仙女》的深层影响,又有莉拉自我抹除的强烈意志在作祟。


可以说,纵览全书,虽然大篇幅是莱农在诉说围绕自身的故事,但一旦提笔,她与莉拉的“战斗”就转入写作领域,这是从“引子”到“尾声”贯彻的暗线:如何通过语言,以何种形式(费兰特会说,如何找到合适的调子),记述莉拉的生命,为莉拉赋形,打败她的溃散。


围绕着smarginatura,其实发生着小说中最激烈的叙事声音争夺战,不过往往因为情节和描述的吸引力而被忽视。我们还是看smarginatura出场的这一段:


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她第一次出现“界限消失”的状况。这不是我的说法,莉拉一直在用“界限消失”来描述她的感觉,她为这个词强加了某种通用的意义。她说,在那种情况下,人和事物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


……她非常害怕,就把这件事埋在了心里,因为她当时还不知道怎么描述它。只有在多年之后,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里——我们当时都三十六岁了,已经结婚生子——她详细地对我描述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第一次用到“界限消失”这种说法。


在讲述这件事情时,莉拉说那种感觉就是“界限消失”,那一次她感觉非常明显,但那不是第一次。比如说,她之前经常有一种感觉,就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一个人、一样东西、一个数字或者一个音节,会打破原来的界限,改变形状。[21]


首先要注意,这是一段两人小学刚毕业、进入上中学年纪时的插叙。随之而来的其中涉及的复杂时间性,我以通读小说后的事后之明稍加整理:这段插叙稍显突兀地插入小学毕业3年后的烟火之夜的情形(即1958年,莱农上中学,莉拉与索拉拉家的暗斗到达顶点;随后我们将看到,莉拉和斯特凡诺结婚,被包裹在“卡拉奇”的姓氏之中);又把25年后的地震事件卷入进来(即1980年,当时两人同时再次怀有身孕;而在后面的6年中,相继发生了蒂娜的消失和索拉拉兄弟的身亡);还提示我们,叙述者正在使用至少25年以后才成形的概念(尽管以转述的形式)诉说3年后即将到来的特殊情况(暗示并呼应写作者莱农是从两人66岁的2010年回溯;而此前的1995年,老去的莉拉“越来越封闭”,老去的莱农彻底离开了那不勒斯);此外,还暗示,这一在叙述时空不断穿越的“界限消失”,甚至还有其不甚明了的“前史”(比如,1955年前后,快11岁的莉拉在一次吵架中被父亲抛出窗外之后)。


那么在这里,叙述者宣称她只做转述,但她真正进行的操作,是让“界限消失”这个概念在叙事时间内它远未被命名的时刻提前出场,这个概念其实被牢牢地结构在莱农主导的叙事架构里。这里的叙述声音显然出自身在写作时间往前回溯的老年莱农,这也是全书六个以新生命时期为题的开篇必然出现的一种声音——这种叙述形式贯彻始终。


如果这里大量的间接引语、隐晦的纪年标记,还不足以体现叙述者好像生怕我们不知道、没意识到是她在操控一切似的,那么在另一个重要段落,莱农对叙事声音的执拗声张就可谓霸道了。那是当1980年那场地震后,莉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说明了她曾陷入的对世界的感受〔界限消失〕”时。此时莱农用一段插入语,看似把叙述权交给莉拉(让莉拉以第一人称诉说),实则却仍再次宣示了叙述者的霸权:“现在,我〔莱农〕用自己的话来总结〔莉拉以第一人称说的话〕”。[22] 在这些地方,不难看出莱农的对抗性情绪:“我非常生气。我对自己说,我们看看,这次到底谁会赢”。[23] 这愤怒和对抗也印证了莱农之所以采用这种叙述形式的逻辑,因为被述者想要不留踪迹、界限消失,于是叙述者加倍地曝露人们的踪迹、裁定人们的边界。


让情况变得更有趣的,或许还包括这里莉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何为界限消失”所做的叙述和莱农转述之间的区别。在莉拉惊慌错乱的解释中,她自始至终指使用“smarginatura”的说法,而从未以“人和事物的界限忽然就消失了”加以解释,那么这种解释来自何处?——是出自叙述者的总结?还是叙述者对详略和节奏的把握?……归根结底,莱农也从未声称,在两人66岁的这一次讲述中她并未做任何虚构。相反,莱农还描述过自己在前一本小说《友谊》中,对“两个布娃娃消失在地窖时刻的夸大处理”。[24] 而那次写作在莱农眼里有着此种动机:“我这么做是因为她身上的所有一切,或者说我从小归到她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都要比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更有意义,更能打动人。”[25]


结合上面的分析,无论怎么看,都无法不认为“界限消失”也是莱农“从小归到她身上的一切”之一。甚至可以说,是莱农将“界限消失”作为一种人格或特性,赋予了莉拉“稳固的存在”,后者的出格、聪颖、傲慢、激情、脆弱,自此都有了某种可被解释的缘由。


这一阐释看似无助于我们解开“界限消失”的谜团,反而将“该用何种调子为莉拉赋形”的问题推升至极度紧张的境地。因为这使得“界限消失”构成了小说的根本性冲突。也即不再只是“稳步走出城区、面向更广阔的世界”与“害怕界限消失、最终自我抹除”之间与情节相关的冲突。而是“写作之赋形”与“界限消失之溃散”在表征层面的冲突,叙述者声称要以写作为莉拉赋形,但却悖谬似的使用了代表边界溃散的词,来赋予另一人边界——smarginatura。


莱农要打败、赢过莉拉,却不致抹杀她,相反地是为了存续她的精神、讲述她的故事、让她活下去。对于叙述者来说,这一终极任务可以被转译为:为不可赋形之物赋形,或,言说不可言说之物。[26]正是在这一不可能性濒临破裂的临界点上,我们或许能够更简单、直接地理解smarginatura的深层意涵。我们固然可以在叙事的启发下想象和诘问——一个出版印刷术语,究竟是过了中年从事出版的莱农,在自己行业的术语中选择了这个词?还是莉拉在她从小到大大量阅读的生僻词库中找到了这个词?莱农虚构了这个词?甚或是更复杂的情况,莱农试图仿照莉拉对语言的使用,化用、活化、变形了这个词?——但,也可以不仰仗任何叙事中未曾许诺的线索。


实际上,莱农得出的解决方案非常干脆,那便是将“为不可赋形之物赋形”的目的标定为对“《蓝色仙女》”的回归。《蓝色仙女》(包括莉拉的任何文字)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总被提及却不着一词,它们几乎寓言性地被描绘为: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已写下了莱农要写的一切。然而我们也能更字面地理解,它们是激赏与崇拜的源头,但同样也是嫉妒、竞争、拒斥和恐惧的根源,甚至让青年莱农再次读到时“开始胃疼、出一身冷汗”[27]。要学习《蓝色仙女》的写作方式,首先引发了莱农本能地抗拒,“叙述者的霸道”其实可以反过来被解释为:对叙述声音的夺回和加固,以防被文字背后的声音篡夺主动权,而这声音本质上有着打消一切确定性的特质。而另一方面,在描述莉拉、为莉拉赋形时,又必须将她最真实独异的声音归还予她。——后者正是莱农所做的。


Smarginatura真正的秘密,在于它结晶了莉拉发出的声音。因此对叙述者而言,她可以转述其内涵,归纳其用法,却不能对这个无法被完全纳入叙事的声音多说什么。正如莱农在读到莉拉文字的时候,读者将被smarginatura先于“内容”的“声音”压倒和席卷。[28]


这一凝结着鲜活生命的声音,也是“smarginatura”难以翻译的深层原因,翻译它必须满足多重条件:它是不常用的、甚至有特殊场合的惯用意义,它是多音节的、抑扬顿挫的,它是包含了划定边界的动作(marginare)但又是对其的否定(s-),它是让人感到短促、突然、切割、蛮横、怪怖的,令人联想到皮肤轮廓边界的破裂——外面的搅合进里面,里面的向外四散溢出。在叙事中,smarginatura联系着堂·阿奇勒被刺死的声音、铜锅兀自爆裂的声音、烟火迸发出锋利颜色的声音、索拉拉兄弟开枪的声音、里诺和斯特凡诺贪婪的笑的声音、地震引发的声音……对于莉拉来说,这种声音所表述的情况是如此迅疾、如此令她害怕、如此无差别地威胁着所有生命、随后又如此诱惑她自己也成为其一部分。而对莱农来说,这凝结着陌异而鲜活生命的声音,不仅与莉拉的生命紧密相连,它所代表的混沌和难以捉摸,同时还与方言、母亲、那不勒斯城区共鸣。


然而这些并非全部。《那不勒斯四部曲》并不只是莱农带着莉拉的声音写下两人或城区的故事。莱农将smarginatura视作内生于、独属于莉拉的声音,这样才区分了二人的边界,形成稳固的叙事主体将事情娓娓道来。然而在叙述者自身未曾意识到的地方,smarginatura其实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当叙述主体自身受到不稳固之冲击的时刻,我们仍有感受和理解她的可能。本质上,这就是莱农“界限消失”的时刻,——它并不如莱农所想只独属于莉拉。


其中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莱农对玛隆蒂海滩关键一夜的描述。在这段叙述的核心,是一种如“界限消失”般破坏了章法和逻辑的表述,尤其是当我们将这段和之前发生的一切情节、和之后莱农和多纳托·萨拉托雷之间“让寒意一层层去掉的”性爱结合在一起时,情况就更是如此。这种混杂之况让很多读者揪心,也引发很多解读:


我想:是的,莉拉说得对,事情的美丽都是一种假象,天空是让人恐惧的苍穹;我现在活着,距我十步之遥就是海水,这一点儿也不美,这是让人恐惧的情景;我是这个沙滩、这片海的一部分,我是熙熙攘攘的万物中的一员。这是一种宇宙性的恐怖;这时候,我是一个无穷小的分子,通过这个分子,我能觉察到对万物的恐惧;我在倾听大海的声音,我感觉到沙子的冰冷和潮气;我想象着整个伊斯基亚岛,想着尼诺和莉拉的身体缠绕在一起,斯特凡诺一个人睡在他们的新房子里——那所房子现在也没有那么新了。我想他们今天疯狂地享乐,就是为了滋养明天的暴力。啊,这是真的,我太害怕了,我希望这一切尽快终结,我担心那些噩梦般的人会吞噬我的灵魂。我渴望从暗中涌出一群群恶狗、毒蛇、蝎子,还有巨大的水蛇。我渴望我坐在这里的时候,在海岸上,从黑夜中冒出来一些凶手,把我砍碎。……我认出了多纳托·萨拉托雷,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就好像史诗里的神奇药水,那种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药水。[29]


与莉拉不同,莱农从中学起就意识到自己栖居于“正式得有些可笑的书面意大利语”中,[30] 而像玛隆蒂海滩一夜的情况,显然是这种正式语言难以合理解释或表述的:对自然的恐惧、神话式的恐惧、社会处境中的恐惧之间没有了分别,正如恐惧、羞耻与渴望被惩罚的欲望在此也没有了区别。但反而是这种“错乱”,让我们得以理解当时莱农的心境和随后的行为。重要的并不是梳理出逻辑通顺的“动机”,而是注意到莱农在她的“界限消失”版本中感受到了什么:她看到莉拉和尼诺本质的贪婪,同时也看到在自己本质中扎根的家庭、朋友和城区,看到了自己的自私、嫉妒和占有欲。


我们已明确知晓,玛隆蒂海滩一夜发生之时,莉拉还没有向莱农提及过“界限消失”,因此这里的叙述者正沉潜进她所叙述的时间中,她认同的“莉拉说的对”,并非经过她回溯的“界限消失”,而只是莉拉先前在海滩表达的对夜晚天空的恐惧[31]。然而在这种感受中向莱农涌现的,和莉拉版本的“界限消失”又非常相似:那可怕的普遍自然、“那些本质的东西会占上风”。[32] 在错乱平复和逐渐恢复暖意的性爱之后,也像莉拉一样,莱农的判断和表达反而非常果决,她威胁多纳托别再靠近,此时话锋一转,莱农似乎在这个过程中领会了不曾料想的更深层的事物(方言的口吻彻底渗入意大利语之中):“我的语气让我自己都很惊讶,从小我习惯于用方言说那些威胁的话,现在我用意大利语也能说,而且效果很好。”


值得注意的是。某种程度上,正如莱农和莉拉的关系那样,莱农版本的界限消失既平行、又交集于莉拉的界限消失。莱农版本的界限消失自有其轨迹,不止于玛隆蒂海滩,它甚至从莱农童年开始,同样贯穿其生命。在童年从地下室回家之后,莱农反反复复地发生长热[33],她在长大——“有时候我感觉周围的每样东西都加快了节奏,物体坚实的表面在我的手指下面变得柔软,抑或物体的表层肿胀,和内部剥离开来”,她说自己的触觉失调了。年幼的莱农感到:


走在路上或是在学校里,我觉得空间也发生了变化。我觉得自己被夹在了黑暗的两极中间:一边是地下的气球不断地膨胀,挤压着房子的根基,以及两个玩偶掉下去的地窖;还有一只气球从上面压下来,那是住在五楼的堂·阿奇勒,他偷了我们的娃娃。这两只气球的两边好像被铁栅栏卡住了,在我的想象里,这道栅栏斜穿过房子、街道、乡村、隧道、铁轨,从上下两侧挤压着这一切。我觉得自己,还有周围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一起被夹在了铁栏里。我觉得嘴里很苦,一直觉得恶心疲惫,就好像周围的一切都挤压过来,越来越紧,我要被挤成一堆让人作呕的糊糊了。[34]


这段话简直和莉拉在烟花之夜感到的“颜色的锋利”一样难解——“让我害怕的是烟花的颜色,我觉得那些颜色很锋利,尤其是绿色和紫色,会把我们切开。”[35] 然而两者并置时却同样地反映出城区暗涌的力量,对涉世未深的两人的影响,就像儿时两人的情绪,也会没来由地传给她们的娃娃,甚至彼此地传递。


另一例是莱农壮年。母亲晚年有一回生大病卧床时,莱农再次感到界限消失——母亲“她拥抱我,就好像她想滑进我身体里,想留在那里,就像我曾待在她的身体里那样。”[36] 母女间的界限消失,导致了某种错乱和颠倒:女儿孕育母亲,母亲被女儿生出。如果不经由莉拉的“界限消失”(母亲也曝露了某种“本质”:母亲也是女儿,女儿也是母亲),这种种违背常理之状态是难以体认的。如何在莱农和母亲其实着墨并不多的关系中理解这种破裂、颠倒和创生,或许正是smarginatura的核心意义。


至此我几乎没有把任何问题抛给四部曲的作者费兰特,这倒不是说叙述者背后没有作者的声音,也不是说费兰特没有异于莱农的看法,而是说在关于“界限消失”的问题上,费兰特也未必就能比莱农说出更多。另一方面,包括我在内的读者总太多地通过书中的信息去比附、猜测费兰特的生活,而忽视了小说中真正确凿和实在的事物,比如smarginatura作为绝对的关键之所在,它不仅是书中用到的术语,也是小说试图表达的核心,更是作者留下的谜题。


要从费兰特入手解开谜题其实有很多进路,甚至在她新近发表的《页边和听写》中,费兰特自己透露了构思莱农和莉拉的来源:出自意大利女哲学家安德里亚那·卡瓦莱罗一本著作中对上世纪70年一对女工故事的引述。两位女工一个叫阿玛丽亚,一个叫艾米丽亚,她们参加了业余技能培训的“写作工作坊”,并在说出自己的故事和书写对方的故事的过程中结下了深刻的友谊。卡瓦莱罗将她们的友谊提炼成一句格言:“我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是为了让你把关于我的故事说给我听。”这里涉及女性的“可叙述的自我”与“自我叙述”之间的转化,感兴趣的读者可参阅《页边和听写》和卡瓦莱罗的著作《你看着我,你诉说我》。[37]


而我将继续沿着上面对smarginatura的分析——毕竟实在很难忽略费兰特对“声音”的执迷,从而提出一个推测:费兰特和莉拉,到底有什么关系?


正如费兰特对“方言”的执迷,声音和费兰特的写作观有深刻的关联,实际上她也透露曾经尝试过方言写作,但后来大多不是删掉了,就是试着用意大利语重新表述。[38] 这也就意味着,费兰特要写下所谓的方言或母语,并不仅“实指”那不勒斯方言(一种最粗野蛮横也最精准表达的声音),更暗示一种原初的语言和声音——母亲留下的语言和调子,所谓的“文学之真”。


毕竟就根本而言,《那不勒斯四部曲》建基于对声音的一个假设:莉拉(Lila)和莱农(Lenù)这两个声音只在这二人之间成立。对旁人而言那里只存在莉娜(Lina)、拉法埃拉(Raffaella)和莱农奇娅(Lenuccia)、埃莱娜(Elena)。还不难发现,两个人彼此与对方娃娃名字的声音也近似——莉拉的诺(Nu),莱农的蒂娜(Tina),而且后者是由赛璐璐(celluloide音近赛鲁罗[Cerullo])做成的蒂娜——这虽也无从解释,但在费兰特的不同作品之间有着某种连续和相似,作为上一部小说《暗处的女儿》的关键,勒达在认识女孩儿、娃娃和母亲之前,就先记下来她们令人困惑的名字的声音:埃莱娜、莱农、莱尼,娜尼、妮娜、妮妮拉,尼娜、尼农、尼妮。


那么在《暗处的女儿》中,是否也有像smarginatura那样的“声音”?实际上是有的,而且颇为要紧。在《暗处的女儿》中,有一个只出现了一次的词,叫“scombussolamento”。在意大利语中,scombussolamento是scombussolare的名词形式,尤其指对心神的彻底扰乱。它有两种词源的说法,分别是s-con-bussolo-are(打碎被容纳聚集在瓶子或容器中的东西)和s-con-bussola-are(指示方向的罗盘被扰乱或失效)。小说中,scombussolamento出自尼娜之口。在勒达告诉尼娜自己抛弃孩子的经历之后,她冷不丁地用这个词来描述勒达的经历:


她〔尼娜〕继续问我〔勒达〕:

“你回来之后呢?”

“我妥协了,少为自己活,多为两个女儿着想,慢慢我就习惯了。”

“所以就这样过去了。”她说。

“什么?”

她做了个手势,表示头晕,也表示有些恶心。

“迷乱(Lo scombussolamento)。”

我想起了我母亲,我说:

“我母亲用了另一个词,她称之为‘碎片’(frantu-maglia)。”

她认出了这个词蕴含的情感,像个受惊的小姑娘一样。[39]


可见,scombussolamento(迷乱)与frantumaglia(碎片)是不同人对同一种感受的不同版本。且看scombussolamento与smarginatura构词的相似之处,前者可谓是后者的前一版本,此外莱农童年版本的界限消失(觉得恶心、嘴里发苦)和费兰特自己定义的碎片(让人头晕、嘴里有铁味)之间又有某种相似。这三者之间的关联有何深意?我们不得不回到“碎片”——既是勒达母亲的词,也是费兰特至少在世纪初就在构想的一个“术语”。


作为费兰特造的另一个难以翻译的词,frantumaglia不仅是那不勒斯方言,而且据说来自勒达/费兰特的母亲——她们都说,母亲对这个词有她自己的用法。不可忽略的是,frantumaglia其实也是一种动作、动态的名词形式(类似于英语中的fragmentation,是碎片化、支离破碎、分崩离析、四散崩离、在生物学中指断裂生殖),而不仅仅是作为动作之结果的“碎片”和“沉渣”。


对frantumaglia进行翻译,许多情况下和对smarginatura进行翻译的效果相似:那种突兀、迅疾、断裂的态势在“碎片”、“消失、消融”这样的词汇中被弱化。从费兰特自己的论述中,“碎片”不仅是“母亲留给我的方言词汇”,同时又无法理解、无从得知、更“无法再问母亲,她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40] 显然,费兰特用frantumaglia存留母亲的声音,本质上和莱农用smarginatura存留莉拉的声音,是同一种写下“母性文学之真”的行为——无论从根本上而言这两个词是否是母亲或莉拉留下的、还是作者和叙事者虚构的,费兰特和莱农都没有亦无从用叙事完全包裹、解释这个声音。那么我们将顺序倒转回来,以揣测小说家的进路:酝酿多年、存留母性音调的frantumaglia被用在《暗处的女儿之中》,在这个基础之上,《那不勒斯四部曲》是通过叠加艾米莉亚和阿玛丽亚间的友爱故事发展而来,而那存留女性他者音调的词则从frantumaglia的另一版本scombussolamento再转嫁、变形为smarginatura。费兰特在“四部曲”中所做的,或是将代际的纵向母女关系,转换为同代间横向的姐妹情谊,而“碎片”到“界限消失”的变形,让这种轴线的重置非但没有丧失其原有的复杂性,反而将纵横之间的相互牵连、相互包裹叠加在一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仅从“姐妹情谊”,甚至以“雌竞”去理解莉拉与莱农的关系,都是对小说复杂维度的贬损,或者说中了表面情节的圈套。如果真的要推测的话,我想莉拉或许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要钻回费兰特肚子、重新被她诞出的母亲。


我们再看看《暗处的女儿》和《失踪的孩子》的结尾,作为母亲的勒达说的那句:“我死了,但我很好”,难道不也正是莉拉“抹除自身,但归还两个娃娃”的潜台词吗?而《失踪的孩子》或整套四部曲更进一步的,是叠加了一层“归还”,也即莱农对莉拉声音的归还:我不仅写下你、为你赋形、把你的故事说给你听,还借“界限消失”归还了母音——莉拉的声音、更是《蓝色仙女》的声音,——所谓“原原本本”地写,莫不如是。让这个纵横交织、互为母女、互相包裹、边界溃散的维度在我们的阅读中闪现,或许才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真正要将我们带去的方向。


END


[1] 四本小说中有10个章节直接与“smarginatura”相关,其中几个章节有详述:见青春期第1节、第22节,中年第33节、第49—52节)。

[2] 在弗洛伊德那里,Unheimlich指的是那本该掩藏却浮现、本该熟悉却最陌生的那种恐怖。见弗洛伊德《Das Unheimliche》,https://psychspace.com/psych/viewnews-13263.html;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第四章第52节。Unheimlich在中文世界的翻译不一而足,如“无家可归、竦然无亲”(陈嘉映),“莽劲森然、莽森”(王庆杰),暗恐,怪怖,恐惑等等不一而足,皆不足以表述“极陌生也极熟悉导致的极恐怖”。比较贴切的译法有“非家之恐”,或不如说是“近乡之怖”。

[3] 这是在生命科学中使用的术语,特指远离血管壁等边缘的运动或操作。

[4] 什么是出版业的出血,参见:https://www.sohu.com/a/570325619_121418230。

[5] 参见英译者与费兰特研究者齐亚纳·德·罗格提斯(Tiziana de Rogatis)的访谈:https://www.edizionieo.it/review/6582。

[6] 见“历史和我:埃莱娜·费兰特笔下的女性和世界”讲座记录:https://www.douban.com/note/863832966/。

[7] 见注5。

[8] 《我的天才女友》,73页,译文有改动。引文出自中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圆括号内为原文(Edizioni e/o)/英译(Europa editions),着重号为我所加,下同。

[9] 见《新名字的故事》,466页。

[10] 《我的天才女友》,20页。

[11] 《我的天才女友》,148页,157页。

[12] 《失踪的孩子》,223页。此处中译有误:“我能分辨出我心里有两种爱情:一种是对城区的那个小男孩、中学时代的尼诺的爱,以及我在伊斯基亚产生的情感”。应为“我能分辨出我心里有两种爱情:一种是对城区的那个小男孩、中学时代的尼诺的爱——这是一种我自身的情感,它的对象是我的幽灵,是在伊斯基亚之前形成的。”

[13] 《失踪的孩子》,239—240页。

[14] 《我的天才女友》,青春期第35节。

[15] 《我的天才女友》,215页。

[16] 《我的天才女友》,246页。

[17] 《失踪的孩子》,154页,译文有改动。

[18] 《失踪的孩子》,363页。

[19] 《失踪的孩子》,461页,译文有改动。

[20] 《失踪的孩子》,465页。

[21] 《我的天才女友》,73—74页

[22] 《失踪的孩子》,161页,译文有改动,这段插入语在中译本中未译出。

[23] 《我的天才女友》,7页。

[24] 《失踪的孩子》,460页。

[25] 《失踪的孩子》,458页。

[26] 对此一张力,费兰特已有非常明确的阐述:对我来说,寻找正确的调子(ricerca del tono giusto)是所有可能之尝试的缩影。我觉得,这也一直是文学写作的驱力(la molla al fondo),但在上个世纪,这变成了一种执念。让我靠近事物和及其真相的咒语是什么?我该如何去描述世界呢?把那些无法言说的(illeggibile),变成可以言说的(leggibile[可读的])东西,我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策略,不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而是尽可能缩短这种距离。我用“寻找调子”这个说法,只是为了简化二十世纪写作关于“可描述”(decifrabilità[可译解])与“不可描述”的讨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基调,产生于“处于边界之内”和“界限消失”对人物的冲击。(《碎片》,299页,译文有改动。)

[27] 《新名字的故事》,466页。

[28] 《我的天才女友》,215页。

[29] 《新名字的故事》,291—292页。着重为我所加。

[30] 《新名字的故事》,336页。

[31] 见《新名字的故事》,268页。

[32] 《失踪的孩子》,161页。

[33] 在莉拉对界限消失“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描述中,她也说,“就像生长热”,见《失踪的孩子》,161页。

[34] 《我的天才女友》,41页。

[35] 《失踪的孩子》,161页。

[36] 《失踪的孩子》,195页。这里中译有误,可能正是由于未曾意识到这“界限消失”:当我离开时,她拥抱我,就好像她要我像婴儿一样又回到她的肚子里。

[37] 《页边和听写》,见“蓝宝石”一章。《你看着我,你对我说》,英文版即《关系性叙事》(Relating Narratives: Storytelling and Selfhood, 2000)。

[38] 《页边和听写》,82页。

[39] 《暗处的女儿》,133页。

[40] 《碎片》,89页。

[*] 配图来自Mara Cerri绘制图像小说《我的天才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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