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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蚝业腾飞下的小镇:被改变的生活与身体

察析 食通社Foodthink 2022-07-29

本文作者历时一年多,从赤溪蚝业发展历程出发,以首批推进技术革新的养殖户作为主要访问对象,试图理解技术革新对人的发展产生的影响,以及当地社会随之发生的变化。文章分为三个部分推送,本篇为第二篇。


作者察析入选由社区伙伴PCD支持的食通社“食农创作支持计划”。

- 上篇回顾 -



“农业革命所带来的非但不是轻松生活的新时代,反而让农民过着比采集者更辛苦、更不满足的生活……人类以为自己驯化了植物,但其实是植物驯化了智人。”


——Harari Y.N. 《人类简史


从飞机上俯瞰赤溪镇毗邻海域,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蚝排。


1

生产齿轮中的自主


2016年开始,蚝苗产业的蓬勃发展为赤溪镇唤回了一波漂泊在外的青年人,蚝绳厂的吴老板,就是返乡青年之一。


吴老板之前在佛山工厂打工,近年来常听到家乡传来关于蚝苗产业发展的动态,也看到了乡镇繁荣趋势,想找时机回来投资建厂。 “回来了,就不想出去了,” 吴老板告诉我。


赤溪镇有很多这样的青年人,宁愿去打蚝排,也不想去外面打工。“去工厂打工,每个月上班二十几天,领几千元工资。回家乡帮人打蚝排,出海十来天就有这个钱啦,剩下的时间可以到处玩。而且也没有上级管你。”吴老板解释说。


海滩上出现了许多年轻人。


当地人口中的“打蚝排”,泛指蚝苗养殖的所有工作,除了做绳结,常见的、赚钱较多的就是搭建养蚝的固定式棚架(“蚝排”)和吊蚝绳。


蚝排制作现场。


按照蚝的生长规律,养殖者确实不需要像在公司、工厂上班一样倍受约束,更不需要担心“上班996、下班ICU”。蚝民们一般会在端午节前投放好蚝绳,让蚝苗附着。待蚝苗逐渐长大,安全经历了七到九月份的台风期,就能上市了。


蚝绳投放的时间需要把控,太早了,其他海洋生物,如咸水螺、青口贝会附上来挤占空间;太迟了,蚝苗就会附着到其他粗糙地方,或者已经死亡。2019年4月,甘爸带我们去看蚝排时,他已播下蚝苗,但隔壁别人家的并没有。所以具体什么时候投放,还是得看不同蚝民的经验。


这些树干是用来挂蚝排的木桩子,正等待出海。


考虑到涨潮和退潮,每日实际出海工作的时间只有半天。这样的工作节奏,不低于建筑工的收入,还不用担心工资拖欠,不必受严格制度约束……如此诱人的谋生方式,也难怪有很多年轻力壮者,无论男女,都愿意跟着出海工作。除此之外,也可以加入一些承包团队,根据蚝排划分的“卡位”完成工作。还有不少外省(广西、云南等)人过来做工。


蚝苗产业工作场,木棍一样的东西就是立柱法的柱子。


在不用出海打蚝排、吊蚝绳的空档期,蚝民们可以捞取其他海贝(如青口贝)来卖,偶尔还能因此 “捡”个几千元。


听起来是一项轻松的工作,实际上只是在上了发条的社会齿轮中,寻得的一种时间相对自主而报酬还算可观的谋生方式。而这种谋生方式的转化及心态的改变,却暗含着人们被蚝养殖技术反驯化的意味。


2

被改变的身体


蚝苗养殖工作,正悄悄地改变蚝民对自己身体状况、形态的认知。


打蚝排并不是每个蚝民都能参与的。它不仅是一个体力活,负责打蚝排的蚝民,身材大多比较壮硕,“瘦点的没这个力气”,蚝民们常这么说。例如,做固定式棚架时需要将多根木头插入海泥直至稳固,充当整个蚝排的承重柱,其稳固性决定了整个蚝排能否抵抗得住台风与海浪。蚝民使用特定工具套住木桩,踩到工具上,利用人体的重量和力量将木桩打入海泥之中。


打好桩后,开始搭架子、拉绳子,方便吊蚝。这时也需要“壮士”们依靠腰力和腿力,通过“甩”石锤而扯紧绳结,使其他木头牢牢与木桩捆绑在一起。有时候木桩打得比较疏,连站立都费力的情况下,扯绳结更是一项苦工。甘家负责这类工作的几个“壮士”都因此伤过腰骨。现在他们的腰骨已经变得脆弱,容易感到疼痛。


扯绳结的大石锤。


这样的苦工没有让壮士们变得消瘦,体型反而“横向发展”,有的“壮士”甚至达到了肥胖的程度。原因之一是体力消耗大,食量也随之变大。另一个原因是,他们不考虑主流审美,反而因为这种“壮”而获得了某种工作的优势。然而,从医学健康角度看,来自体重的压力对骨骼和关节而言,本就是种负担,更何况还要借助这种体重的压力去工作呢。


身体的“壮”有利于蚝民劳作,有些人还以此作为评判“未来媳妇”的标准。在打绳结的时候,一蚝民说自己的儿子带回来的女朋友太瘦小了,蚝绳都提不起来。实际上那位“女朋友”是当前广东女性的常见身材。


虽然吊蚝绳的工作不需要依靠人的体重,但依旧是对腰腿的损耗。蚝民们弓背弯腰走在棚架上,或者蹲在树桩上,将蚝绳绑于棚架。“这跟平地不一样啊,在平地你怎么蹲都可以,你在蚝排上会害怕的喔,有时候还要踩在棚架的绳子上,很需要推力和腰力的!腰不好的人就做不了这个工。”甘妈一边演示一边说,“那些外省工就厉害多了,一整天都弓着背,不用蹲,腰力好得可怕。”


在固定式棚架上吊蚝绳过程,图像截取于黄先生提供的视频。


除了打蚝排和吊蚝绳时的劳苦,卖货也不是轻松的乐事,尤其是寒冬腊月之时。甘妈回忆道:“那时候经常要半夜三更出去,有时候还会半夜一两点出海。去到还要等海水降下,才能开始做工。最开始的船啊比较破,还没有棚,露外面的,只能寒风中等啊等,等到脚指头都长‘萝卜仔’(冻疮)了……记得有一回准备出海的时候,发现水已经‘干’了,出不了。第二天想早点去,又去早了,等了很久很久才能出海。”


有时候海水涨起来淹没了蚝排,蚝民们也需要试探着站在架子上,双手探入水中解开蚝绳的结,取出来置于码头或船上。


蚝民们在海里取蚝绳,摄于2020年4月,由朱女士提供。


3

小镇生活的转变


蚝绳吊养法的应用扩展了蚝苗生产的范围和规模,推动了蚝产业的发展,小镇随之富饶起来。


甘爸往年常常出海打蚝排、吊蚝绳,腰腿受过伤。幸好发展起来后,不再亲自动工,只需要监工和验收。绳子也可以分派一些给其他乡亲做。小甘家族因此多了一些时间处理其他事情,比如经营旅馆。


小甘家族盖起来当地最高的一栋楼,加装了赤溪镇第一个私人电梯,其中有几层楼作为旅馆出租。这是赤溪镇第一家比较正式的旅馆。或许其他乡镇旅馆的住客以游客为主,而在赤溪,来提货的蚝老板才是重要的住客。再后来,他们跟其他人合伙,在台山核电站附近开了另一个旅馆,出租给参与核电建设的工作人员及其来访家庭。


小镇的楼一年比一年高,社区也热闹了起来。图源|网络


这些发展似乎放出一个信号:他们家赚到钱了。其他村民纷纷来道贺,以为他们通过打蚝排赚了大钱,回到家里跟其他人商量,筹划着打蚝排。渐渐地,成为蚝排主的人越来越多。


小镇中人与物的密集程度,几乎与大海中的蚝排同步发展。小甘家族的大楼不再一枝独秀,当年能直接看到的海平面已被不少重盖的房子“淹没”,正式的旅馆也多了几家。蚝民在县城买了房子解决孩子的学位问题,而自己依旧回赤溪居住,方便养蚝苗,而且小镇的生活也不错。


人们的娱乐生活逐渐丰富。喝早茶的人越来越多,茶楼随之发展起来,蚝民们偶尔会跟来提货的蚝老板在茶楼商谈生意。晚上不到7点钟,人们陆续到广场上跳舞、开碰碰车和露天K歌。小镇上穿梭的“宝马”“奔驰”等已是常见交通工具,蚝民们除了开车到其他地方休闲,还可能会直接开到海边工作。


更有趣的是,有些华侨跑回来打蚝排。20世纪初的社会动荡,使得不少赤溪镇的客家人飘洋过海到东南亚、南北美洲等地方谋生。而这迁徙行动随着社会发展已逐渐演变成移民传统,每年都有不少人移民到这些地方。


有一位村民在家人的安排下原计划移民到拉丁美洲某个小国,后来却坚持留在本地打蚝排。家人为了让他移民已经花费不少钱,因此把他责骂了很久,直到他后来养蚝苗成功赚了上百万,而那个小国却在不久后破产了,家人们才就此打住。还有个村民去了另一个小国,觉得太无聊而回来打蚝排,刚好遇上了产业上升期,也赚了不少钱。


- 未完待续 -


- 这是食通社第 231 篇原创 -



下期预告

养蚝业繁荣的背后,又夹带着什么样的危机与机遇呢?请继续关注下篇《耕海曲:资本的漩涡》




 

作者

察析

社会工作者。追问生活,书写故事,在觉察中寻找独立和自由。公众号:察析


本文作者入选由社区伙伴PCD支持的

食通社“食农创作支持计划”


编辑:棒恩乙

版式:莳梧

图片:非特殊注明,均来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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