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京味儿回忆录——林海音
林海音
◎故居何处?
自从开放到大陆探亲以后,亲友见了我,都会问我,是否要到大陆去探访亲友故旧和故居,我笑笑摇摇头,谢谢他们的关心,我告诉他们,一时尚无此打算。十年以来,已经辗转和大陆亲友通了信,近二三年更在港和我唯一留在大陆的三妹母女及外子承楹的幺妹、妹夫见过面,也时常通信。在美的晚辈——儿子、媳妇、女婿、侄子也都去过大陆,见过家人了,每个家人亲友的状况大概知道,也就不忙在一时去相见。
至于地方,我常笑对此地的亲友说:“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十年前返大陆探亲,回来写的文章中一句我记得最清楚、也颇同感的话,她说:“我的城墙呢?”短短五个字,我读了差点儿哭出来。
但是近来却因此一热门儿话题,使得北京的景色、童年、人物,扑面而来,环绕着我,不知道回忆哪一桩好了。过去的写作,无论小说、散文的内容,也无论文字的运用,总是“京味儿”的居多,在那儿住了二十六年了嘛!
这次正要把这一类的作品,尚未结集的,出一专集,想着还有许多记忆深刻的没有记出来,就打算再写一次打总儿的,但是从何说起呢?我的晚辈以及在大陆的亲友,曾经把我住过的街道、故居、我的母校等拍了照片寄给我,虽然有的已经无从确认,却也给了我许多回忆。
有一位表弟读到我作品中所写到的街道、商号等,竟去寻找拍了照片寄给我看,真使我感谢又感动。那么我何不就从我在北京——北平——北京——北平——所居住过的地方:珠市口——椿树上二条——新帘子胡同——虎坊桥——西交民巷——梁家园——南柳巷——永光寺街——南长街,顺序以杂忆方式记录下来呢!
珠市口教堂
◎珠市口
1922年父亲在北京安顿好了他的职业,便回台湾来接母亲和我到北京去,那时我五岁,穿着小和服。当时暂住西珠市口的谦安客栈,这种客栈可久居、暂居,可单身或携眷。珠市口分东西,以正阳门大街为界,是当时很繁华热闹的市区,因为当时北京是首都,北伐尚未成功。北京城方方正正,城分内外,一切繁华都在正阳门以南的外城,所以饭店、戏院、大商号、八大胡同妓院都在前门(即正阳门)外一带。
我们所暂住的谦安客栈,旁边就是北京著名的第一舞台,我赶上看一次北京的大义务戏,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有一童伶武生李万春。在台湾跟他的小弟弟李环春谈起来,环春说:“您看我大哥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意思就是说,他还没出生呢!
从谦安客栈向西走下去,就是虎坊桥、骡马市,是南城的热闹大街。珠市口向南去,离城南游艺园、天桥、天坛等地不远,附近则是八大胡同——妓院的集中地,白天冷冷清清,华灯初上,每家妓院照得像白昼一样,妓女的名牌都挂出来,镜框里用彩色小灯泡缀着黛玉、绿珠、翠环等花名。这时全城已静,只有八大胡同门前是车水马龙,停满了点着四个倍儿亮车灯的自用洋车,那都是当时北洋政府时代的达官显要所有。高级的妓院叫“清吟小班”,大都是苏州人,“二等茶室”则是北地胭脂了。到了北伐成功,迁都南京,八大胡同有名无实,完全成了历史名词了。
◎椿树上二条
在谦安客栈暂住不久,就搬到椿树上二条了。这是我在北京生长、生活起步的第一个居家。其实这是永春会馆的后进,正门在椿树上头条,这里另开一个后门出进,中间隔着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槐树,到了夏天槐树开花,唧鸟(蝉)叫,树上挂吊下来许多像蚕一样的槐树虫,俗称吊死鬼;淡淡的绿像槐树花一样的颜色。它也是我的第一种大自然玩具。预备一个玻璃瓶,一双筷子,把吊死鬼夹下来放进瓶子里观赏。看那蠕动的一群,实在肉麻,不知为什么我们小孩子会喜欢这样的玩意儿?
在椿树上二条,开始了我成为一个北京小姑娘的生活,我开始穿着打了皮头儿的布鞋,开始穿袜子,开始喝豆汁儿,开始吃涮羊肉(都是我母亲捏着鼻子一辈子不曾入口的),也开始上师大附小一年级,ㄅ夂ㄇㄈ,接受全盘的中国新教育了。
当然,父亲也开始严格的管教我,不许我迟到,不许我坐洋车上学。清晨起来,母亲给我扎紧了狗尾巴一般的小黄辫子,斜背着黄色布制上面有“书包”二字的书包,走出家门。胡同有小黑狗紧追我两步,老怕它咬我脚后跟。走出椿树上二条,穿过横胡同,走一段鹿犄角胡同,到了西琉璃厂,首先看见的就是羊肉床子大宰活羊血淋淋的倒在门口,心惊肉跳地闪避着走过去,到了厂甸向北拐走一段就是面对师大的附小了。在晨曦中我感觉快乐、温暖,但是第一次父亲放我自己走去学校,我是多么害怕。我知道必须努力地走下去,这是父亲给我的人生第一个教育,事事要学着“自个儿”。
在椿树上二条,母亲又给我带来了三妹燕珠和弟弟燕生,弟弟的来到,是林家的喜事,因为我有两位异母姐姐和二妹留在台湾,这时我父亲已有五个女儿,这弟弟来到人间是很重要的。凡是我母亲在北京生的孩子,名字上都有一个“燕”字。
我在《城南旧事》写作中重要的人物——宋妈,也在弟弟出生后来做他的奶妈。
那时候家中的日常用品,常常都是到下斜街的土地庙去买,庙会的日子好像是逢三吧。我随母亲、宋妈去土地庙,她们买家用品,笤帚、畚箕什么的,我就吃灌肠、扒糕(至今想起那食物还要流口水),不然就是玩那永远连个小泥狗都套不着的套圈儿游戏。
这时家中由三口变成六口了,椿树上二条一溜三间的房子,似乎不够住了,父亲就托送信的邮差给找房子,因为父亲这时已经在北京邮政总局工作了。在这以前,他是在日本人办的日文报纸京津日日新闻工作。
新帘子胡同
◎新帘子胡同
新帘子胡同是在内城,刚搬去的时候,我到厂甸上学,必须沿着顺城街走出顺治门(也叫宣武门),再走西河沿到学校,这时路途远,不能走路上学了,于是就包了洋车每天接送我。但是过不久,就在正阳门和宣武门之间开了一个新城门,那就是最早叫兴华门,后来叫和平门的。城墙还没开好,人是可以走路通过了,这给了小学生我一个大乐趣,每天上学走过折城墙所堆集的城砖土堆,崎岖不平地走来跳去,有一种小心、选择、完成的不畏艰难感吧!我喜欢每天走出所居住的和平门里新帘子胡同,走一段大街,穿过和平门,就到了南新华街的学校,再也不要坐洋车绕宣武门了。
新帘子胡同的家因为在胡同尽头,是个死胡同,所以很安静,每天在我放学后撂下书包,就跟宋妈带着弟弟妹妹到大街上看热闹,或者在我放学回来时,宋妈和弟、妹已经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等着我了。
宋妈在门口儿,都是拿了小板凳,并不是人家描写北平大姑娘站在门口儿“卖呆儿”的那种样子。小板凳不止一个,因为弟弟、妹妹也要坐,宋妈教弟弟妹妹念歌谣,看见我回来,他们就会冲着我念:“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先搭棚,后结彩,羊肉包子朝上摆。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也要去。人家姑娘都来到,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个髻。”
我们到大街上看热闹,因为北京如有大出殡,这儿也常是必经之路。出殡的行列能有几里长,足够你看上两小时的。
北平西交民巷
◎西交民巷
知道北京东交民巷的人,都知道那是使馆区。西交民巷没有东交民巷那么漂亮,但因为是银行区,所以也很整洁,我家对面就是中国银行,父亲叫我到日本正金银行去取款,是在东交民巷。我小小年纪,手捏着银行存款簿,也捏着一把汗。父亲叫我去取“金叁拾圆也”,是有意训练我吗?我自此不得不凡事努力以赴,父亲老早离开我们,亏得我这做大姐的受了父亲的严格训练,也不知天高地厚,什么都不怕的硬闯。
说到制服,我们学校原是穿中式右大襟衣裙或大褂儿。新潮来,学校改制服样式了,是衣连裙翻领的,质料仍是月白竹布。我的父亲真不讲理,他说穿这样差的料子和样式像外国乞丐,非叫我仍穿中式竹布大褂儿不可。制服怎么能不穿呢!母亲也怕父亲,她出个主意,每天让我把制服穿在里面,外套竹布大褂儿,到了学校,我就先脱了大褂儿叠好放在传达室,才去教室上课,放学时再到传达室套上大褂儿。这样有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
宋妈常常带了弟弟、妹妹,端了小板凳到对面中国银行的树阴下去坐,等着我和二妹放学回来。这时二妹还在虎坊桥的第八小学。我们每天都要穿过和平门,我先到附小,她再一直走下南新华街,到了虎坊桥大街东拐走一段就到了。
我们的隔壁是一位回教的外科大夫赵炳南挂牌行医,父亲跟他成了街坊朋友。记得我家有一架手摇的日本小留声机,小小的唱片,唱出来的是日本童歌《桃太郎》什么的,赵大夫觉得有趣,还借去听来着。后来我们搬离了西交民巷,他也搬到对面一所平房。我所以对他有深刻印象,是我的五妹燕玢有一年脸上敏感长满了疙瘩,西医无法,就到赵炳南那儿去治疗,涂了他给的药膏(小扁盒装),很快起了一层痂,掉了后就是一张漂亮白净的小脸蛋儿了。又多年后,焯儿三岁得疝气,小儿科麻大夫最后要给动手术了,我很担心。那天早上,上麻大夫诊所经过西交民巷,看见赵炳南的牌子,我忽然灵机一动,停车下来同门口儿挂号的,治不治疝气。他很和气地说:“倒是也有人来治过。”我就带进去给赵大夫看,并且告诉他,我们曾是街坊的事。他听了很高兴,给了仍是小扁盒的药膏。肿胀存水的疝气,果然不数次就消肿痊愈了。因而对赵炳南的印象很深。
若干年前(有十多年了)在海外看到一篇报道,赵炳南已成为大陆的名医,不再是一般人叫他是“瞧疙瘩的”了。他所治的疑难之症,不光是像我妹妹满脸疙瘩或者我儿子的小肠疝气,什么鼠疮、湿疥、挖子弹……各种怪病他都治好过。他出生在一个糕饼店的工人家庭,十四岁的时候在北京的一家德善医室当学徒,每天工作二十小时。有一天他在制膏药,一边用棍子搅油膏,一边打瞌睡,一只手不小心插进了滚烫的油膏锅里,手上的皮整个烫脱掉了,疼得他无法忍受,只好拿些冰片撒在上面。谁知老板看见了,夺过冰片,还揍了他一顿。可能受了这刺激,他在小小年纪便努力钻研,终于掌握了一些外科疗术技巧。老年后还出版了一本《赵炳南临床经验》的三十万字大书。
我在西交民巷住的时候,念小学五年级了。某年家旁的房子,白粉门墙上忽然发现了“福音堂”三个字,每个周末,像上课一样,洋人传道。我的父亲要我去听,他以为也许可以学点儿英语吧!其实我是喜欢那儿发的画片,英语一个字儿也没学过,倒是学会了这样的歌:“耶稣爱我真不错,因有圣书告诉我,凡小孩子都牧羊……”
街头上也常常来一队救世军的传教人,就在中国银行门前空地上,她们也是洋鬼子,穿着救世军的灰色制服。紫红色的领子上有“救世军”三个字,听见她们用的乐器(摇鼓)一响,各家的小孩都往外跑,围着他们看热闹,听传教,谁真的去信教哪!
这时我的父亲却因肺病住了医院,他住过德国医院,日华同仁医院。在我们又搬到梁家园的时候去世。
梁家园
◎梁家园
梁家园的家是两层楼,这在北京南城是较少见的。出了南口是热闹的骡马市大街,购日常用品很方便,著名的店如佛照楼、亿丰祥、西鹤年堂都在这一带。北口外对面就是十九小学(后来叫梁家园小学),我的二、三妹及弟弟都入这间小学,出入真是方便极了。我记得在房顶平台上就可以眺望教室前的大操场。可惜的是父亲这时已病重,终于在东单三条的日华同仁医院以四十四岁的英年去世。父亲临死前遗命要火化,骨灰带回台湾。而且他还嘱咐说,骨灰盒不能随便放在行李箱里,一定要手捧着。父亲在日本火葬场火化,日本和尚念的经。但在做七的时候,是用北京规矩,烧的纸糊冥器楼船人物等。从此以后,我们便在并非陌生的异乡北平和寡母相依为命过日子。
父亲去世后,祖父曾来数信要我们回台湾,我才念初一,首先就不肯,我说我才不回去念日本书!名字中带有“燕”字的弟弟、妹妹们,更是对台湾一无所知,而母亲,我知道她在北京过了这么多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台北板桥人,是讲闽南话的,父亲是头份客家大家庭,母亲在客家村里过了两年吃力的儿媳妇的日子,她是放足,个子矮小,也要背着孩子轮流上灶台,怎能跟那些大脚片子的婶母、姑母们比,她怎么愿意回去呢!好了,我这大女儿这么一说,她也就顺从我们,正乐得不回去了。
南柳巷
◎南柳巷
既如此,为了生活的节省,就搬到南柳巷五十五号的晋江会馆,不必付租金的房子。我们虽非晋江人,但是母亲的祖先却是福建同安移民到台湾的。
在北平我们认识的朋友、同乡,说闽南话的,以客家人为多,所以生活虽较艰苦,却不寂寞,我们姐妹多,每天上下学绕着母亲过日子,她为我们洗衣煮饭,烧我们爱吃的饭菜。
她的菜式是台湾菜,客家菜,许多青菜如韭菜、莴笋叶,菠菜什么的,都用开水烫了蘸日本万字酱油。她也善烧五柳鱼,青蒜烧五花肉,炒猪肝、猪心、姜丝炒猪肺等等,原来都是台式或客家菜。我却另有一套北京吃儿,当然以面食为主,饺子、馅饼、韭菜篓、抻条炸酱面、薄饼卷大葱、炒韭黄豆芽菜什么的。在这样的饮食爱好下,我从小就学着帮宋妈擀皮包饺子,用炙炉烙盒子。喜欢做是因为爱吃嘛!
说到吃,我倒要“插播”一下,住西交民巷的时候,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看见饭好了,菜可还没炒,就急得跳脚,怕下午上学迟到。母亲就拿炼好的猪油和日本万字酱油浇在热腾腾的京西稻煮的饭里,吃起来是甘、甜、香,别提多好吃啦。可是半年下来,我们上学的孩子,脸蛋儿就都胖嘟嘟的滚圆起来。
入中学正是发育成长期,我又好吃,自己倒也有几样怪异的食谱:
汽水泡饭。夏季里打开一瓶冰镇的玉泉山汽水,倒入热饭里,好像汤泡饭似的,吃起来非常爽凉。
茶泡饭就酱萝卜。六必居、天源或铁门,都是北平出名的酱园。母亲说我喜欢这样吃,是因为小时候在日本吃“御茶渍”吃的,日本人常吃茶泡饭,日本的酱菜叫“福神渍”的,配着吃也是很清爽的。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喜欢吃茶泡饭就酱瓜,就这样也能当作一顿饭。
烧饼夹烧羊肉就酸梅汤。夏季的下午四五点,每家羊肉床子都会烧一锅五香羊肉,香气四溢。这时放学,肚子有点饿,买烧羊肉夹在刚出炉的烧饼里,旁边如有干果店,就来一碗冰镇酸梅汤,热烧饼羊肉就冰凉酸梅汤,现在想着还是流口水。我想起现在我为什么喜欢吃洋玩意儿叫“潜水艇”的,把法国长面包烤好剖开,夹入烤牛肉或鲔鱼或火腿,再一些生菜、洋葱等,配一瓶可口可乐,意思是一样的啊!
烧饼油条夹泡菜。这是吃早点的,热芝麻酱烧饼夹刚炸的油条,再夹入一些酸辣泡菜,另有一番味道。
自从我们决定不回台湾老家以后,我当然就一天天的成了林怀民所形容的我:“台湾姑娘,而有北京规矩。”饮食、语言,我都是京味儿了。闽南话虽然说,但是变成了“北京台语”。
就在我家斜对面,是名为“永兴寺”却看不出庙样儿的房子,俗名儿叫南柳巷“报房”。它在北平在报业史上却是得写上一笔的,因为永兴寺成了北平报纸的派报处,每早四五点,天还没亮,所有批卖报纸的都集中在此。就在我家墙外,一片吵噪之声,因为他们就蹲在墙根儿等报。卖杏仁茶的挑子也来了,冬境天儿,北平人习惯早上喝碗杏仁茶,热乎乎的,取暖。等到各报馆把报纸送来了,又得吵噪一阵,因为先批买了报,先送、先吆唤,先卖钱呀!
北平街头的吆唤,是抑扬顿挫,各有其妙语及悦耳之声。报纸本来不是街头小吃,也没有敲梆子打锣,或以藤棍击其所卖之器,像卖缸瓦瓷器的敲缸瓦瓷,焊洋铁壶的敲铁壶,收旧货的打洋钱大的小皮鼓,磨刀的打一串穿连的铁片。受小朋友欢迎的是“打糖锣儿的”,他的小木槌打在小铜锣上,清亮的锣声没几响,小朋友就都从小宅门儿跑出来啦!围着挑子,看上面有百十样儿好吃、好玩、好看的东西,如果蛋皮、酸枣面儿、青杏儿蘸蜜、彩色玻璃珠串、小泥人儿、汽水球、香烟洋画儿、贴纸画儿、小玻璃戒指、手镯等等。没有钱的小孩儿站在挑子边,以羡慕的眼光看这看那,拿起这看看,问价儿,捏起那看看,问价儿。打糖锣儿的,早就知道谁手里捏着钱,谁一个子儿也没有,就瞪眼哏哆说:“少动!回家拿钱去!”看,多么伤小孩子自尊啊!
至于卖小报儿、晚报的,说相声的曾这样形容他们的吆唤:“快买份儿群强报看咧!看这个大姑娘女学生上了新闻喽!”北平的小报,如小实报、群强报、时言报等,上面连载小说特多,看小报是市民的消遣,时局紧张变化多的时候,则是晚报的销路好。
南柳巷是个四通八达的胡同,出北口儿,是琉璃厂西门,我的文化区;要买书籍、笔墨纸砚都在这儿。我在《家住书坊边》,曾详细描述过,现在,我不但是在家住书坊边,而且是“家住报房边”了。出南柳巷南口儿,是接西草厂、魏染胡同、孙公园的交叉口,是我的日常生活区;烧饼麻花儿、羊肉包子、油盐店、羊肉床子、猪肉杠、小药铺,甚至洗澡堂子、当铺、冥衣铺等等都有,是解决这一带住家的每日生活所需。出西草厂就是宣武门大街,我的初中母校春明女中就在这条大街上。
春明女中是福州人办的私立女校,学生人数不多,所以全校同学几乎都彼此认识。因为在南城,是京剧演艺人员住家地方,所以有一些和京剧有关的子女,以及演话剧电影的,都在这儿上学。比如话剧电影明星白杨(学生时代名叫杨君莉)比我低一班,北平学生流行演话剧,学生话剧运动开会,我曾和白杨代表学校去参加。她和她姊姊当时住在西城一个公寓里。她皮肤白皙,眼睛灵活,笑口常开,很可爱。老生余叔岩的两个女儿慧文、慧清,和我同班,是好友。她们的功课棒极了,慧文后来读医,慧清学财商,生活保守,父亲不许她们听戏,更别说唱两句了。言慧珠也在本校,比我低多班,所以没见过。
南柳巷也是在我一生居住中占有重要的地方,时间又长,从我在无父后的十年成长过程中,经过读书、就业、结婚,都是从这里出发;我的努力,我的艰苦,我的快乐,我的忧伤……包含了种种情绪,有一点,我们有一个和谐的、相依为命的家庭,那是因为我们有一个贤良从不诉苦的母亲。
◎永光寺街
1939年我和承楹结婚,夫家住在附近的永光寺街一号,走路五分钟就到,我虽然离开了南柳巷,但那儿还是我的娘家,来往非常方便。我来到一个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做第六个儿媳妇。这家庭的情形和生活,我在《闲庭寂寂景萧条》一文中,曾有描述。永光寺街房子是公公自宦海退休后,自己设计建造的房子,他在《枝巢记》中曾为文描述,里面提到所种植的白丁香,马缨花、葡萄架、紫藤架,我都欣赏。前两年焯儿访大陆,特回他出生故居,想寻找爷爷、奶奶、叔伯的住屋。谁知院子里盖满了一个一个小破厨房,住了二三十人家,哪还有白丁香、绿葡萄、红缨花、紫藤花的影子呢!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焯儿想拍一张奶奶堂屋地,竟无法拍到,惨哪!
大家庭的生活,有其好处,1941年我做了第一个孩子的母亲(夏家老规矩,生了孩子满月时,要先到婆婆屋里向她叩头,并且说:“娘,给您道喜!”)。我那时仍然在师大图书馆工作,家里虽然有仆妇,但是我不在家时,婆婆、妯娌,都帮着照顾孩子,可以说在办公室整日伏案工作而无“后顾之忧”吧!我们这一房住在东院楼上,焯儿是个夜哭郎,住在楼下的爷爷,冬日里会夜半披衣上楼来观看。二嫂更是疼爱焯儿,她常常上楼来陪我住一两天,照顾孩子。二哥、四哥都到后方四川,二嫂和她的五个孩子从上海移来北平依大家庭住,在大家的生活都很艰苦下,她竟把还缝着五彩丝线的陪嫁缎子衣服,叫我给焯儿拆做外罩大褂。
夏日的天棚下,在堂屋里一边和婆婆话家常,一边替她搓吸水烟的纸媒儿。有时卖南货的上海人来了,挑担放在院子里,婆婆就挑买她所需的金华火腿、杭州茶叶、锡箔银纸、福建烟丝等。这种生活经历一直过到抗战胜利后,我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我们才要求搬到南长街一所小三合院的房子,过独立的小家庭生活。
◎南长街
南长街是一条安静、美丽的大街,它是属于紫禁城区。这条大街向下走,过了西华门大街就是北长街,太监李莲英的大府第在那儿,一女中在那儿,我未曾问过家人原因,为什么这条紫禁城区的大街,会有那么一排八所小门小户的三合院呢?我们就住其中的一所,门牌二十八号。我后来猜想,这当时一定是前清在宫里当差的旗丁、车夫、厨子、小太监的住家吧!在我们家后面死胡同里有一人家,有个说话阴阳怪嗓娘娘腔的老人,据说就是个太监。可能民国后,公公把这排房子便宜买下的吧!房子虽小气,地区可好,对面就是中山公园的冰窑后门,天气好的假日,我们推了藤制小孩车,拉着大的,推着小的,四口儿过马路从冰窑门进去,就是大柏树下的那一片茶座了,柏斯馨,长美轩,春明馆,可以饮茶、吃点心、下棋,屋子里可以开画展。
南长街南口外的府右街,有私立艺文中小学,焯儿在这儿读一年级,我也在这时做了第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每天早上牵着焯儿的手,送他到学校,下午又去接他。站在教室窗外,看他们上最后一堂课,大概是有多余的时间,老师就让小朋友自由讲故事,焯儿有发表欲,常听他讲的,总是有“放屁”的故事,有一次竟然唱起京戏:“武家坡蹲的我两腿酸,下得坡来向前看,见一位大嫂……”窗里窗外的人都笑了,我也只好不好意思的笑吧!
这时已经是时局不安的时候了,刚一光复,台湾的家人——包括我林家和母亲简姓娘家(母亲生母家姓简,后给黄家做女儿),都不时来信要母亲返台,拖延到1948年下半年,才做决定。
我们在南苑上飞机,飞机在北平城绕过,最后的一瞥是协和医院的琉璃瓦屋顶。
综观我在北平住了二十六年,北京话说得嘎巴脆,七声的闽南话却是以国语的四声来说,可谓是“京味儿台语”,所以返台后人常问我:“你是高雄人吧!”
我的京味儿回忆,到此暂告一段落,写时老是想起这个那个还没写呢,其实,要撒开儿写,是没完没了的,留待日后想起什么再慢慢儿找补吧!
林海音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末,主要生活在北京,差不多整整30年。她的青少年时代的最美好时光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因此,她对北京很熟悉,对北京的感情十分深沉,在台湾也常称北京是她的“第二故乡”。也因此她的作品的故事背景多发生在北京,作者通过这些故事背景的描写,给我们描绘出一幅幅古城北京的风俗画和风景画,从中流露出作者对昔日生活的眷恋和缅怀,以及热爱国家民族的思想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