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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斯自选诗30首 ‖ 《人间wz》专访于斯:诗来自生活,低于生活?

鲁稚 人间wz 2023-01-02



本期嘉宾


于斯1964年生于湖北,某军事院校毕业后赴西藏军区任职。1983年起在《飞天_大学生诗苑》《诗刊》《星星》《口红主义》《磨铁读诗会》《北京评论》《英雄与美人》《兰花花爱芨芨草》等平台发表诗作。1990年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诗集《冈仁布钦及其它》,1992年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诗集《降临》。另有长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小说选刊》《作家》《花城》等。多次获奖。中国作协会员,西藏作协前副主席。现居成都。





人间有诗!


今天我们《人间有诗》栏目请到了著名诗人于斯先生,来和特约主持人段赟女士聊聊诗。于斯从80年代开始写诗,三十多年来发表作品无数,见证并亲身走过了中国诗歌的大江大河层峦叠嶂。今天他在访谈中多次出语惊人,他的真诚有趣打动了我,相信也能打动大家。


有请阅读。

 



受访人:于斯

采访人:《人间有诗》特约主持 段赟

 

 

段赟读于斯老师的诗,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就是像在看纪录片。这也意味着诗歌烈的写实主义风格,也可以看作是您的自我认知的真实表白。这组自选30首诗中有一些固定的影像,比如军人与军营、比如藏区、比如病人身份、诗人身份比如小姐”……请问:诗歌是您个人人生的记录?您在诗中也写道诗和生活不是一回事”,那么它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于斯:粗略地说,就是通常所谓的“作品与素材“的关系。请允许我多啰嗦几句。


首先看一看个人经历在一首诗中占多少比例。这个百分比,每首诗都不同。其实这么说,也有问题,并不存在一套精确的量化指标来衡量一首诗,说它百分之多少是直接从个人经历中切下来的,百分之多少是想象虚构的。谈百分比是个大感觉。我的诗中有百分比等于零的,几乎跟个人经历不相干,比如《不关我的事》,纯粹是根据新闻事件想象。也有另一个极端的,百分之九十是个人经历,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是哪一首。中间的有占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三十,等等,各不相同。几乎没有比例相同的。只能对具体的某一首诗与某些素材的关系,大约说一下具体的比例,找不到一句话可以贴切描述两者的关系。


记得刚学写作的时候,听说过一句话:诗来自生活,高于生活。


我为什么不这么回答你?因为我觉得,某段生活,与运用这段生活素材写成的诗,两者很难比较谁高谁低。怎么去衡量生活的高度?怎么去衡量诗的高度?这两者,不像一棵桃树与一棵松树比较高低,可以使用同一把尺子。我找不到衡量诗与生活高低的尺子。


如果存在一套可以度量两者高低的很神奇的衡量体系,我倒相信“诗来自于生活,低于生活”成立的概率更大。


为什么这样说呢?大部分时候,诗人对素材有取舍,限于诗人已有的认知(可怜巴巴很少的一点认知),诗人很可能把素材中最精华的部分舍掉了,取的是很次要的东西。就像历史上很多人把珍贵树木当柴烧。

 


您19岁就开始发表诗作,在那个年代——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群体,都称得上是最热血最激情最想歌唱的八十年代——您认为您的创作与时代背景的关系是怎样的?

 


于斯:好问题!影响一个人自我构成的几大因素,环境是一个,我也不例外。环境就有时代性。具体谈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国门刚刚打开,各种从来没见过的观念与作品纷纷从境外涌入,我处在易受外界潮流影响的年龄段,能怎么样呢?这个模仿一下,那个模仿一下,开始那一段并不是按照文学史的线索来模仿,前后都是乱的。慢慢才明白脉络关系。但是,很不幸,又把时间前后的关系,看成了先进与落后的关系。建立正确的诗学价值观,不是容易的事。


所谓知识分子写作是主流的时候,我写了不少学院派的诗。后来口语诗成主流了,我又开始重视口语诗。将来会怎么样?不知道,估计多半不会大变了,我没有时间了。

 

80年代的于斯



提到口语现在口语诗流行。“口语诗”就等于“用口语写诗”吗?您的诗是不是口语诗?您怎么看待口语诗?

 


于斯:“口语诗”就等于“用口语写诗”吗?大体上没错。用口语写,只要是诗,就叫口语诗。用口语写,不成诗,叫分行的口水。


我的诗是不是口语诗?前面说了,是的。大体上是的。


怎么看待口语诗?


1、其实口语诗不是一个严谨的学术概念,叫这么些年,大家都知道是啥意思。口语诗也不是多新鲜,周作人早在80多年前,就写出了很成熟的口语诗。可惜他政治上走错了路,他的诗在中文世界里传播度太低。可惜中文诗歌的泛抒情时代太长。可惜知识分子写作占主流的时期也太长。口语诗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兴盛局面,《诗潮》《诗刊》《星星》《诗选刊》等纸刊,都有很大篇幅发表口语诗,表明官刊对口语诗持审慎的开放态度。以后只要不压制,口语诗会进入爆发期。


2、非口语诗人平时说话还是用口语,写诗用另一套语言,说写分离。口语诗作者平时说话用口语,说写是统一的,比非口诗显得更真实、自然,更容易保留个人经验的鲜活性。这更有利于连接作者与读者,更有利于传播。没受过学院派诗歌训练的读者,面对繁复的修辞,基本上不知所云,像听黑话。口语诗则通俗易懂多了。


3、口语诗入门更容易。有人认为口语诗也是精英文学,我认为不是,口语诗正在消解精英诗歌。小学生也能写出很惊人的口语诗。云南的陈衍强在他的公众号上发了不少文化不高的农民的诗,写得很土,很有地方特色,很不错。这证明了口语诗写得怎么样,跟文化程度,跟年龄,关系不大。


4、口语诗作者不容易滥竽充数。修辞复杂的诗,则容易。编个程序都能生产带上“知识份子”写作标签的诗歌,但你让机器人小冰写首六行以上的口语诗试试?把芯片全部烧坏,也写不出来的。


5、今天的口语诗界,优秀的中国诗人可以跟外国优秀的诗人平起平坐了,跟上世界潮流了。不过国外的口语诗歌仍在演变,有些演变得相当复杂,不太像口语诗了。国内的口语诗在创新变化上,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一线口语诗人都免不了经常自我重复。


6、我不认为口语诗比非口语诗高一等,就像我不认为牡丹比桃花高一等。我主写口语诗,这是个人选择。



除了诗歌之外,您还创作小说。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土壤里耕耘,您觉得它们会相互缠绕影响吗?或者说,会相互提供灵感吗?您认为诗歌的灵魂是什么?


于斯:我以前也认为是完全不同的两块土壤,现在不这样看了。它们大致上是同一个东西,只是侧重点不太一样。小说的描述一般更细致,如果是中长篇小说,一般对情节就会有要求。但一些后现代风格的中长篇小说敢无视情节、细节等传统要求,写得简直像超长的散文诗,或大杂烩。


诗歌的灵魂是什么?这个问题本身有问题。这个问题就好像诗歌是个固定的东西。实际上你使用“诗歌”这个词的时候,都是在固定意义上使用的,这不太正确,前面我没有细究,在这里避不过去了。在我看来,诗歌是无法定义的,意味着千变万化,意味着有无限可能。还意味着,诗歌极有可能没有灵魂。一旦你使用“诗歌”这种统称大词做主语,接下来的叙述将非常有限并值得怀疑。对一个千变万化、每一秒都有可能出现新东西的“诗歌”,你能下什么定义呢?你能对它做怎样的限制呢?从“诗无法定义”开始推导,一段时间中国诗坛流行的几句口号,极其可笑。比如:


“诗歌到语言为止”

“诗歌是无用的”


诗都无法定义了,你怎么能说到语言为止呢?逻辑上能一致吗?诗歌无用论——苏轼诗中就有猪肉菜谱。


“诗歌”这个词描述的东西并非仅仅指已经过去的,还伸向了未来,未来会发生什么,你怎么知道呢?


不要下这些“为止”“无用”的定论。

我觉得,实验性的这样搞搞,那样搞搞,看看哪样会成为诗歌,是更好的策略。

如果你硬要我回答诗的灵魂是什么,那就用某山寨企业墙上的标语来勉强回答吧:创新!——诗歌的灵魂是创新。



近几日诗坛在纪念早逝的骆一禾,他曾与海子、西川,并称北大三剑客。您与海子同岁,您的诗辑里有一首《我沿着铁轨走了很远》,让我想到了海子您与海子有没有关系

 


于斯:我与海子见过一面,在拉萨一个舞会上。但时间极短。有人带着他从人堆里穿过来,给我俩做介绍,光线闪烁昏暗,音乐震耳,我只跟他简单客套了两句。那时候我年轻,急着要把刚认识的姑娘搂在怀里旋转,对海子说了声改天一起喝酒,便不管他了。后来听说他有点高山反应,也就没约他喝酒。高山反应应该是真的,我从姑娘肩头瞄过他几眼,他缩在舞厅墙角,旋转彩灯滑动的阴影碎片夸大了他的萎顿。


要说诗学上的关系,曾经有过。我说过,我模仿过很多人,有一段时间我是模仿狂人,其中就模仿过他,但很快厌烦了他那种大而无当的抒情。他自杀离世不久,我写了一首很做作的诗怀念他,现在,我依然为他离去而致哀,但我同时希望自己没写过这首诗。


90年代的于斯


苏珊·桑塔格说过:我不考虑读者,只考虑文学。您会考虑读者吗?您的诗内涵深厚,语言明白,读者容易接受。但我们也看到有很多诗人的作品一般人读不懂,您是怎样看待这种“读不懂的诗”的读者怎样去判断一首好诗?

 


于斯:我会考虑读者。我认为没人不考虑读者。不考虑读者写完锁抽屉里就行了,不用拿出来发表。诗歌价值实现的地方在读者那里。桑塔格那样说,可以换一句表述:她寄希望于超时代的未来的读者。她对同代人操的是精英姿态,对同代普通读者很蔑视。相对来说,我对同代读者非常尊重,我感激他们读我的诗,如果他们读我的诗感到愉快,我也会愉快。我觉得普通读者运用他们的人生经验,加上一点点耐心,是可以读懂并享受我的大多数作品的。


看不懂的诗,多看几遍,这就是我说的耐心。如果还是看不懂,扔开它,干嘛受这个折磨呢?有那么多可以看懂的好诗,把更多空余时间,用来读一个叫于斯的诗人的作品,多好。


读者怎样去判断一首好诗?一个简单的检测,看完后,你有没有被打动?最低限度,应该是有趣的。高级一点的,应该是看完最后一行,全诗突然被点亮了,一道光照亮了每一行,包括开头,包括标题。拙作《贺中的酒色人生》《在扎西达娃家打麻将》,读到后面快结束了,才发现叙述的不是前面表面的意思,有东西藏在表面之下,没有直说,但让你心领神会,像恋人之间一样心灵相通,不用明说。



您的诗作来源有不少是社会新闻《艾丽丝独自漫游贵州》《不关我的事》《大山深处的刘婆婆过世以后》……是不吐不快还是唯有诗歌才能足以表达自己?您诗中所用的素材是我们平时司空见惯的,为什么您就能写成诗?

 


于斯:我有改良社会的愿望,但其实这在诗歌中不是主要的。社会新闻只是素材,像花朵、落叶一样都是素材,素材主要承载着诗歌美学上的意图。这同时也回答了我为什么能写成诗,是因为你不需要让你碰上的事情承担美学上的意图。你甚至没有这种意图。没有美学意图,你可能就不会持续地,集中精力关注你碰到的素材,从多种角度、多种层面去撞击你的素材。


 

我注意到您近期创作的《菩提树下的佛陀》,风格与其他诗歌略有不同,这是否意味着某种探索和改变?

 


于斯:是的,意味着我没有停止探索。这一首几乎偏离了口语诗。在口语诗基础上加点别的东西,比如意象派、抽象派,我觉得有点意思。如果大家都写纯口语诗,形式上相同的就太多了,有特色有辨识度的诗人不多。连南京先锋书店诗歌奖的得奖作品,都那么四平八稳,那样的诗成千上万,得奖应该不好意思吧?



现在的写作,还会受其他诗人影响吗?您生活在成都,张枣、欧阳江河、柏桦、翟永明、钟鸣并称四川五君。四川的诗歌环境是不是难能可贵?您认为诗歌有地域性吗?比如怎样看待上海诗坛、广州诗坛?



于斯:写作受其他诗人影响吗?这要看你怎样定义“影响”。我认为,我受了其他诗人影响,而且是持续到今天的影响。比如于坚、伊沙、沈浩波。我以前写的诗,多数作品修辞复杂得多。当然因为我模仿的人多,八十年代也写过一些口语诗。前年大病,一直病到今天,看世界的眼光变了很多,就确定了大方向是口语诗。也就是说,大方向受了他们三人的影响,但我力争做到跟他们不同。不仅是跟别人不同,最好是我刚写的这首诗跟上一首诗不同。雷同是很难避免的,有时候懒一下,雷同就雷同了,管它呢,就算是保持状态好了。我认为我写出了好几首有特色的诗,跟于坚、伊沙、沈浩波等一线口语诗人的作品区别很大,例如《艾丽丝独自漫游贵州》《等情人换灯泡》《傍晚我坐在天鹅湖边吃栗子》《藤桥》《贺中的酒色人生》《不关我的事》《大山深处的刘婆婆过世以后》《我沿着铁轨走了很远》等诗,应该算是我的代表作。


你说的“四川五君”,我曾跟其中的柏桦、翟永明、钟鸣有过交往,后来我去北京生活了二十年,去年八月才回到成都。四川诗歌环境当然是可贵的,这块盆地是诗歌高地,没啥争议。不在五君之列但水平很高的有杨黎、何小竹、尚仲敏、彭先春、洪朝晖、文康,还有生活在西昌的好几个诗人,还有……我,我算一个吧,你这次是访问我,莫笑,我塞点私货为自己做个广告。


2000年的于斯


诗歌有地域性吗?我认为有。不同的方言、民俗、植物,对诗歌用词和节奏都有影响。倒不是说这种地域性对生活在该地域的诗人的影响是相同的,每个诗人的反应不一样,相差很大。上海诗坛、广州诗坛,我所知不多,不评论。中国口语诗版图上,陕西诗坛、北京诗坛、云南诗坛、南京诗坛,我相对了解一点,都很厉害,跟四川诗坛一个量级。五岳并峙吧。此外,江西、山西也不错,安徽有一批数量惊人的女诗人,写得很好,厉害的男诗人也有几个。不过,我不是做这方面研究的,我的判断价值不大,谨供参考吧。



您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您认为加入一个协会会促进写作还是会制约写作?

 


于斯:首先我要声明,我的感受不具备代表性。有些人感觉是受到了制约,我相信他说的。但我的感觉不是这样。从西藏作协谈起,西藏作协理事洋滔老师介绍我入会后,我从西藏作协获益很多。我多次乘坐各种古怪的交通工具从喜马拉雅的某个小褶皱里灰头土脸奔波两天赶到拉萨,参加作协的笔会,得到过作协里的洋滔、扎西达娃、金志国、马丽华、色波、惟夫、魏志远等很多人的关照与指点。我的第二本诗集,是在当时的西藏作协主席扎西达娃的帮助下出版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善待我的人。后来接触较多的《西藏文学》主编叶玉林老师、秦文玉老师,所有的作协成员都没有制约过我,我的创作完全基于我个人的认知。我的创作受到制约是来自别的地方,我有一些作品发不出来。有些作品在构思阶段就受到了制约,知道写什么会被和谐,就尽量不去写它。夸张地说,我认识的某个人制约我之前,我早已把自己体制化了。


出版两本书后,扎西达娃介绍我入了中国作协。中国作协基本上不管我,应该是我段位比较低,他们几乎看不见我。


转业到成都后,我在四川作协下属的巴金文学院当过两年专业作家,在写作上有影响,影响不大。比如要我去参加一些我不太想去的会议,但这种情况不多,考虑到巴金文学院给我真金白银,我也就去了。多数笔会是在川西风景不错的地方召开,休息放松几天也挺好的。感谢四川作协的刘中桥老师。


作协对于我的写作,总体来说,是促进。


2010年的于斯


您最喜爱的中国古代诗人和现代诗人是谁呢?外国诗人又是谁呢?您喜欢余秀华的诗歌吗?

 


于斯:最喜爱的古代诗人,毫无疑问是李白。李白可能不是律诗水平最高的,却是我最喜爱的,这没疑问。


现代诗人是伊沙。


外国诗人是谁,很受翻译作品出版顺序的影响,喜爱过泰戈尔、圣琼-佩斯、里尔克、弗罗斯特、拉金、卡佛、布考斯基。感觉不久会喜爱另一张新面孔。我是花心萝卜。


余秀华的诗我看得很少,我想,我也许应该多读一些。但这个诗人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她坚持与命运抗争,很了不起,点赞。


您第一写诗是什么时候?什么内容?

 

1979年,高考前几个月,老师布置作文:《谈谈我的理想》。我写的是新诗,从头到尾押了江洋韵,激昂得很,“一谈起理想/心儿就飞向了远方”,是的,远方!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好笑。这首诗发表在学校黑板报上,我当了两年黑板报主编,塞了这首私货。军校快毕业的时候,才在《飞天-大学生诗苑》上正式发表了两首诗。编辑是张书绅老师。

 


最后有个问题,从您诗中读到,您患有严重肾病,每天要透析五次,我们一般人很难想象您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还能保持旺盛的创作力,还能写出这么多好诗,您是如何做到的?生病和创作有关吗?

 


于斯:我一天透析五次,每次约四十分钟。其实这四十分钟里,还是有一些时间可以用来想象思考。此外,在买菜做饭散步等生活细节必须消耗的时间以外,一天的零碎时间加起来有两个小时左右可以利用。买菜做饭散步也有可能发现有价值的素材,比如我写的水果摊主、菜摊女老板,比如《两个下象棋的老头》,《题成都清水河边东坡亭》,都是买菜买水果散步时发现的。《我沿着铁轨走了很远》,是我坐着做透析时,从往事中打捞起来的。有很多肾病题材的诗,是躺在医院病床上构思的。


生病当然是不幸的,但在写诗这件事上,生病给了我独特的对肾衰竭的体验,对人生的感悟跟在此之前很不同,写了一些肾病题材的诗,这又构成了我创作的特色之一。

 

段赟:好的,我不敢耽误您太多时间了,谢谢您接受我的访谈,谢谢您做客《人间有诗》。希望您保重身体,期望读到您更多的好诗!谢谢!

 

于斯:谢谢段赟,谢谢《人间有诗》!谢谢大家阅读!


2020年的于斯




于斯自选诗30首

 



◎艾丽丝独自漫游贵州
 

常看新闻报道
女子被贩卖到贵州山村
其中有个女大学生,曹小琴
被卖给兄弟两人
生下两个孩子
她被营救小组从铁链上解下时
已经痴呆
 
艾丽丝,法国女子
好几个月独自漫游贵州
有一天在大山深处等车
等了好久
看见一辆路过的拖拉机
这法国妞要求搭车
司机问她去哪里
她用夹生的汉语说
去哪里?我也不知道去哪里
请把我带到一个美丽的地方去
 
她的结局:请勾选
1,被司机囚禁,偷偷逃走
2,被司机囚禁,强暴,爱上了司机
3. 被司机囚禁,感动了司机,司机送走了她
4,被司机卖掉,多次转卖,后被营救
5,被司机强暴,反抗至死,被抛尸山洞
6,被司机送到机场,平安回到巴黎
7,漫游到你所在的城市,跟你或你的朋友好上了
8,…………(请自行补充)
 
 

◎不关我的事
 

早晨我坐22路公交车上班
车上有人吵架
不关我的事
驶上长江二桥的时候
还在吵,有个女乘客
坐过了站,要下车
不关我的事
司机不肯临时停车
女乘客大骂
骂的话不重样
司机也骂那女乘客
嘴笨多了
不关我的事
那女乘客打了司机一下
好耍,好耍
司机也打了女乘客一下
不关我的事
一车十几人呢
凭什么要我出手拉架?
不关我的事
那女乘客正在抢
司机的方向盘
爱抢抢她的
把车开回她家里也可以
不关我的事
公交车撞向大桥护拦
坠向70米深的长江
  


◎大山深处的刘婆婆过世以后
 

我家的保姆来自大山深处
她告诉我
老家有个姓刘的婆婆死了
儿子把她背到
盘山公路拐弯处
司机不易看见的地方
儿子藏起来耐心等待
一次交通事故
 

 




◎姑姑站在街头
 

我姑姑四岁那年
她妈妈把她带到集市上
给她买了个饼子
对她说
站在这儿,别乱跑
就这样把她扔了
 


◎只能跟大官人一起看瀑布
 

表叔在某瀑布管理区工作
我给他打电话说
这周有几个朋友想看瀑布
表叔说等一下
这一周不成
下一周不成
下下周吧
我问这周为啥不成
表叔说没水
上游早就断流了
只能下下周
下下周黄部长要来看
 

 
◎忠贞药
 

表妹从网上得知
有这么一种
超级牛逼的神药
后叶催产素
男人吃过后
就会对女人很忠贞
她决定买两包试试
男友太花心了
但这药是处方药
从医院开不出来
药店也不卖给她
她从某网店买了几包
猪用后叶催产素
 

 
◎洗牙
 

洗了一次牙
丢死人哪
我一个大男人
几乎从头到尾
躺在小护士怀里流泪
小护士不时抱着我的头
安慰说,没事,没事
我稍稍镇静一点
牙齿上的震动又开始了
酸酸麻麻的感觉
让人泪流不止
再加上高速喷水降温
对口腔的刺激
像发生了一连串口腔高潮
让我产生爱上护士的错觉
一天后,酥麻才慢慢消失
我用了好几个月
忘记这位护士
跟失一次恋差不多
我得经常克制自己
不再去找她
 





◎午夜客厅
 

我和小米认识的第二个月
某个夜晚
我在她家客厅打地铺
半夜里她光着脚
从她房里溜过来找我
他爸在大卧室里
重重咳了一声
小米缩在我怀里偷笑
我赶紧捂她的嘴
她爸喊她的小名
她不做声
她在被窝里脱掉了短裤
我吓得不行
她用嘴含着我
她爸喊她的大名加姓
她不动了
她妈这时说话了
“大半夜,喊啥子嘛!”
只听得唔唔两声
她爸没动静了
但第二天一整天
她爸不跟我说话
也不跟小米说话
 

 
◎诗人在病房里失眠
 

病房里九个人
八个人打鼾
听上去像八头猛兽
在黑暗中相遇
互相示威低吼
 
我眼睁睁望着天花板
直到天花板融化
四周墙壁融化
长出丛林和野草
星光下,我和亿万年前的
祖先们睡在一起
不远处的黑暗里
真正的猛兽在游荡
我那一代代不善撕咬的祖先
全靠打鼾
应付睡眠中的危险
 
 

◎纪念日本曹洞宗僧人良宽
 

夏天的夜晚
良宽赤条条睡着了
小偷光顾他的草庵
没发现啥值钱的东西
偷走了他唯一一套衣服
良宽醒来
写下一句诗
“小偷把窗边的月光留给了我”


 


 

◎我为什么不肯把鞋借给王朔
 
《青年作家》邀请了一帮
作家,其中有王朔
到西藏开笔会
中午在我们军区食堂就餐
饭后从食堂出来
一名女编辑追上我
说有事要跟我商量
我立刻停下了
她说我能不能看看你的鞋
当然可以。我脚下那双Nike
是在北京专卖店买的
我抬起脚给她看
她绕着我转了一圈
蹲下来捏捏鞋帮子和后跟
问我:“能不能借给王朔
穿几天?他没带旅游鞋”
我摇头拒绝了
她批评我自私,不成熟
她说得没错
这要是搁30年后的今天
我马上脱下鞋
给王朔送去了

 

◎操蛋的排长
 
这个排长从米林驻地
去拉萨看女友
想给她带件礼物
就提着手枪去山坡上
打了一只野兔
女友在军区医院工作
把野兔拿去检验
结果有一种什么虫
会传染一种什么病
把野兔当医疗垃圾处理了
可这个操蛋的排长
后来还打过几次野兔
不吃,纯粹是显摆枪法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越想越觉得操蛋
这个操蛋的排长
就是青春的我
 


◎藏南峡谷往事
 

一把上了膛的军用手枪
保险也打开了
枪口顶在缺氧的脑袋上
当时我在山地旅当排长
二十来岁
坐在山坡松林边缘
望着雅鲁藏布江
对岸军营的铁皮屋顶
闪闪发光
山峦像充满了气
云像巨大的悬石
附近不时有鸟扑扑飞过
我的手指扣住扳机
一点一点往下压
枪口往枪杷传递着
太阳穴的脉跳
 
现在我完全想不起来
为啥鸟事
要冒这么巨大的危险
 





◎南迦巴瓦峰
 

据说每年有两百万游客
去看南迦巴瓦峰
大部分人看不见
从印度洋来的暖风
与高原的冷风
正好在峰前相遇
形成大雾
旅游手册说得不错
南迦巴瓦峰像“羞女”
有些人不死心
撑开帐篷,苦守几个月
最后还是把失望的泪水
洒进雅鲁藏布江里
 
看到以上消息我有点惊讶
我曾在南迦巴瓦峰附近
山沟里当了五年排长
每个月都要进山砍柴
南迦巴瓦我看到过五六次
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
西藏不难见到
这种戴白帽的山峰
当时不知道它是
这么牛逼的名峰
当时我只想着调离山沟
去拉萨或内地大城市
现在我生活在成都
倒想去当年砍柴的地方
看看错过了什么 




◎在色季拉山相遇
 

爬色季拉山的时候
旅游大巴坏了
大家唉声叹气
迎面走过来一队磕长头的信徒
在路边雪地坐下
煮茶唱歌
他们看起来挺穷
但很自在快乐
 
有个老奶奶问大巴怎么了
我们的藏族司机说
它生病了,跑不动了
老奶奶立刻往车头挂一条哈达
然后跪下去念经祈祷
这些信徒离开后
半车人嘲笑老奶奶愚蠢
我他妈的突然明白
这车为啥坏半山腰了
 

 




◎在扎西达娃家打麻将
 
其实我对打麻将没啥兴趣
不说输钱赢钱
裤子磨破了
脊柱坐弯了
友情打坏了
前列腺打发炎了
但有时候也陪朋友凑个数
比如在扎西达家那次
老色和老班来了
他们三要我凑一桌
上半夜我赢了点
我几次要离开回家
输家老班不让走
下半夜我迷迷糊糊的
不时打起小呼噜
被扎西达娃摇了两次
才知道提高了筹码两次
天亮时老班输光了
我面前一大堆纸币
还有一块从印度走私来的
瓦斯针手表
 

 
◎1986年冬天去图们的火车上
 

硬座车厢里没有取暖
双脚搁在地板上不动
一会儿就冻僵了
跺脚也没多大用处
对座男人让我把鞋脱掉
把脚伸过去
放在他屁股旁边的座椅上
他用大衣帮我盖着
我照办,果然好多了
慢慢感觉到他在帮我搓脚
脚丫子也可以单独活动了
我让他把脚伸过来
我也帮他搓搓
他撩开大衣,撸起裤管
膝盖以下接的是假肢
 


◎两个下象棋的老头
 

小区大黄桷树下
每天有两个老头下象棋
棋子落盘的叭叭声
隔几条街都能听到
一边下,一边互相问候
对方十八代祖宗
特别是母系祖宗
每天被重复问候多次
悔棋争子时
还经常互相嘲笑
对方的智力状况
如瓜娃子,哈儿,屎脑壳
有时候一方不守棋规
马走直线或走田字
会被对方侮辱人品
如扒手、偷儿、贼娃子
棋品实在太奇葩
他俩在小区里
找不到其他对手
每天谁也离不开谁
 




 
◎在西去的慢车上
 

兰州开往乌鲁木齐的慢车
过了张掖就没几个人了
我跟昨天认识的
财校女生
粘到了一起
她让我躺在座位上
头枕她的大腿
双手伸进她的衣服随意抚摸
我越摸越难受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熬到晚上
我们钻到无人的座位下
裹着我的军大衣
躺在地板上
听着几个人的呼噜
和着咣当咣当的节奏
 

 
◎我想在藤桥上把她追到手
 

很顺利,我们来到了藤桥上
藤桥晃晃荡荡的
桥下激流露出白牙齿
奔突、怒吼、喷出凉凉的水沫
她走得越来越慢
按照计划,只要我猛地悠一下
她就会惊叫着转身
扑到我怀里
直到走进杜鹃丛中
她的手臂,可能
还搂在我脖子上
昨天我对她说
对岸松树坡上
有很多杜鹃花的时候
就想好了这一招
我抓紧藤绳,脚下一蹬
她果然惊叫了一声
坐下了,她拿出了水果
水壶和大烧饼
准备在这里荡着秋千吃午餐
 

 
◎等情人来换灯泡
 

她歪在沙发上
等情人来换灯泡
不知怎么弄的
灯泡弄进X里去了
直到情人来了
也没弄出来
情人找到一个灯头
拧上去,往外拔
她疼得直叫
只好停住
怕灯泡挤碎了
 
忽然想到热胀冷缩原理
“通上电试试“
说干就干,天黑了
灯光透过肚皮射出来
像只人皮灯笼
 





◎一个男人的新阶段
 
求求你,帮帮忙
带着你的皮鞭来
带着你的美貌来
带着你有洞的丝袜来
带着你的手铐来
带着你的偏方来
带着你的大波曲线来
带着你的小刀来
带着你的成人视频来
带着你的春药来
带着你的千娇百媚来
带着你的狗链来
带着你的独门功夫来
带着你的妹妹来
让它起来
 
它总是那个死样子
它不肯听从你
也不肯听从我
好吧,我也不用听从它了
都自由啦
 


◎病愈后我就会懂得忠诚
 

我知道,分子机器人
会沿着血管前进
修复我的肾脏
顺便让我年轻二十岁
我再改掉一两个小缺点
就会遇上一个
爱我的女人
她一来
它就挺立
她一走
它就倒下
她不在身边的日子
怎么都弄不醒它
 

 
◎一个肾衰竭患者生活中的片段
 

“年轻的时候,
有很多女人扑你吧?”
”额,有一些……“
“一些是多少?“
“就几个,你知道的。”
“我读了你很多诗。”
“诗和生活不是一回事。”
“反正你故事挺多的。”
“那都是过去的事,
现在消停了。”
“你现在这样
跟过去有没有关系?”
“当然有 ,我要吸取教训。“
“唉,你还哪用得着
吸取教训啊”
 

 




◎营地的夫人们
 

自驾游第三天
各自在树林里搭好帐篷
男的要进城玩乐
又求我留在营地
照顾他们的夫人
自从他们知道我的病情后
多次这样求我
我能说什么呢
总不能说谢谢信任吧
天一点一点黑透了
我绕着营地巡视一圈
学了几声狼嚎
回到我的帐篷里
女人一个接一个钻进来了
 


◎傍晚坐在天鹅湖边吃栗子
 

刚坐下,天鹅纷纷游过来
先到的四只天鹅
在落霞燃烧的湖面上
动作一致舞了一会儿
爬上岸,凑到面前
用红亮的小眼珠望着我
 
栗子刚出炉,烫手
我怕烫着它们
也怕卡着它们
就算它们能吃栗子
我一下子也剥不了几颗
自己吃都忙不过来呢
 
见我不肯投食
天鹅开始咕咕哝哝
有一只黑天鹅猛地啄向
我手中装栗子的纸袋
把纸袋啄破了
漏出的栗子滚进湖里
黑天鹅跟着扎进湖里
 
有一只白天鹅
靠近我,张开翅膀搂着我
修长的脖子绕着我的脖子
温柔摩擦
痒痒的,有点舒服
搞得我有点反应了
我把它带到树丛背后的黑暗里
 


◎给小姐买件裙子
 

酒宴结束后
剑哥叫了一群小姐
桌上每人挑一个
“脱了后不满意的
别操,小姐前台签字
可以退费给个人”
我在剩下的几个小姐中
点了个裙子很旧的女子
带到房间
还没等我吩咐
她三下两下脱光了
她说:“不满意请别让我走
反正我今天没生意了
我在你这躺会儿”
我说:“没有对你不满意
只是我状态不太好
你躺着吧,聊聊天”
钟点到了
我们又到包间吃宵夜
剑哥挨个问小姐
“老公”功夫怎么样
我的小姐:“太厉害啦!”
把我大大吹嘘了一通
散伙了,小姐要带我去前台
签字退费
我说不用了
你留着买件裙子
 






◎贺中的酒色人生
 

在我的诗人朋友中
贺中是最能喝酒操逼的猛汉
可以从傍晚干到早上
高兴的话
再从早上干到傍晚
他的梦想是永醉欢场
不要醒来
 
通常他说早上好的时候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
有一次不到中午
他出现在微信群里
画家常岩惊叹
“你今天的早上
比往常的早上早很多哦”
他哈哈大笑
“昨天醉得早“
 
奇怪的是他每天的阅读量
很大,不知道哪来的时间
 
大多数白天让他厌烦
女人们从夜色中钻出来
来到酒桌上
每天至少有八个女人爱他
有些从他兜里掏钱
有些把钱塞他兜里
但都真心爱着他
 
我们差不多25年没见过面
预计四月份在成都碰头
他说,兄弟相见,分外眼红
我眼红也没用
看他喝酒操X,只能翻白眼
医生说我必须戒酒戒女人
 
 

◎我沿着铁轨走了很远
 

开始是晚饭后的普通散步
在暮色中走着走着
就不想回去了
出城后,铁路上很安静
适合想一些傻问题
那些傻问题曾想过多次
没有让我满意的答案
那就躺下来想吧
这是199X年的事
一个路过的人停了一下
像见了鬼一样飞快跑掉了
我似乎感觉到了铁轨的震动
火车灯光越来越亮
但我不想起来
这么了结也挺不错
如果不是突然想到了
海子卧轨自杀的事
我可能不会爬起来走开
无论如何
我不能模仿海子
得有点新意才行
这么一耽误
我就苟活到今天了
 
 

◎菩提树下的佛陀
 

第一天,乔达摩悉达多
背朝菩提树坐着
他看到了很多
河谷、山脊线和流云
万物因区别而得名
名词繁殖的速度
超过树枝与道路分叉的速度
自从离开皇宫
他在不停分叉的道路上
摸索了三年又三年
走不出痛苦的阴影
他决定不走了
趺坐在这棵菩提树下
如果想不通人生的出路
他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饥饿掏空了他
牧羊女供养的一餐乳糜
让他恢复了体力
他调换了打坐的方向
现在他看到的很少
晨星下,他看到了一棵树
菩提树的枝桠不停收拢
收拢为一根树干
进入土地又开始分叉
根须越来越细
触及黑暗中名词的边缘
在那里,每个名词的边缘
都和另一些名词的边缘
融合在一起,无法分界
……名词消失……
乔达摩悉达多消失
菩提树下站起来的是佛陀
  
 


 

 

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图片提供 |  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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