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瑞五
2003 年的最后一夜，梅艳芳在香港病逝。
生命的尾声，她仍在红馆连开 8 场演唱会，用尽力气，奋力为自己的传奇搏一个漂亮句号：
“做人要有头有尾，有交代。”
一曲《夕阳之歌》唱罢，她身着白婚纱，独自走上阶梯。飒爽转身，微笑挥挥手，消失在阶梯尽头。华美又利落，灿烂如烟花。
那年，我们战胜了非典，失去了梅艳芳和张国荣，也送走了香港的黄金时代。昨晚，我去电影院看了最近上映的《梅艳芳》，正片结束后，灯光亮起，有人眼睛是红的。正要散场，结尾却出现了彩蛋——那是梅艳芳的生前影像。
在梅艳芳的那个时代，婚姻是每个女性的归宿，即便是再优秀的女性，如果没有结婚，就是一种残缺。亚洲偶像山口百惠，就因在事业巅峰时退圈结婚生子，而被当时的媒体盛誉。二十多岁的梅艳芳，也曾想学山口百惠，安心嫁人，回家过日子。梅艳芳终生未嫁、罹患癌症，去世的时候，她 40 岁。多年来也一直有人以此大做文章：“梅姑错过了好男人赵文卓”“梅艳芳的绝世渣男前任近藤真彦”“天后又如何？一生遇人不淑，晚景凄凉”
但立刻招来一大片抗议声。对此，关锦鹏最快人快语：“什么时候轮到伊能静来指手画脚？”今年，电视台做了内地首档以离婚为主题的真人秀节目。而 38 岁的女明星佟丽娅官宣离婚，只有短短的八个字：“人间值得，未来可期。”大家不再用“情路坎坷"来形容女性。人们说：“恭喜离婚！”她敢爱敢认，不遮不掩，相爱时就真诚相待，分开也绝不诋毁前任。她也从来不以金钱地位作为自己的择偶标准，交往过的几个男性，比如赵文卓等，都是相识于微时。分手后，她的前任们也都对她赞赏有加，更多的是觉得她太有光芒，自己配不上。终生未嫁又如何？她短短的一生，已经拥有过爱情最好的样子。现如今，多少人虽然拥有了婚姻，却又渴望自由，不懂珍惜、互相挑剔，最终以离婚收场？又或者，整日无法理解彼此、不断争吵，相看两相厌？不到 20 岁，梅艳芳就在 TVB 新秀歌唱大赛中一举夺魁。
举办新秀歌唱大赛前，TVB 已经选出张国荣这样的巨星。因此，年轻人是趋之若鹜的。那场比赛，21 岁的张学友也偷偷报名，“唱的还行，长的太丑”，唱了几句就惨遭淘汰。在报名的 3000 人中，梅艳芳的样子也不算漂亮。没想到闯入前 100，还一路杀进决赛。决赛是直播。梅艳芳嗓音低沉、舞姿飒爽、台风沉稳，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怪女孩”。评委黄霑给了满分。“很多有才艺的人怀才不遇，而我却是个幸运的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时开记者招待会，梅艳芳根本不会应对记者。乐评人黄志华那时在报社打杂，他回忆说，那时的报社主编“很不看好梅艳芳”。换做现在的一些流量新人，可能已经在微博上诉委屈，但梅艳芳根本没在意，她懒理流言，勇敢推出第一张专辑《心债》。结果在业界普遍唱衰的情况下，这张专辑却意外霸榜 43 周，并以 72 万张的累积销量，刷新了香港个人专辑的销量纪录。
然而人红是非多，那时她走的是清纯的邻家女孩路线，在歌厅卖唱的“黑历史”却被扒了出来。用今天的话说，“人设崩塌，塌房了”，接下来就得来一波紧急公关了：“我没有，我不是，再说就急了。”“对呀，没错，我们家很穷，我也不爱读书，很小就出来唱歌挣钱了。”
一见面，梅艳芳就毫无偶像包袱，向刘培基袒露心声：“我很丑，我从小就十分害怕照镜子。”第二张专辑《赤色梅艳芳》时，刘培基设计了“放火烧山”的封面造型，相比其他明星的大头照，耳目一新。
专辑一出，一扫阴霾，拿下五百金销量，再没人说她是“第二个徐小凤”。到了《坏女孩》时期，她已剪去长发。英气逼人、率性不羁，在那年“玉女”扎堆的香港娱乐圈，独树一帜。等到第二次重返红馆开唱时，她连开 28 场，打破了整个亚洲的演唱会纪录，得到美誉：“梅廿八”。而设计师刘培基打造的百变造型，更是让梅艳芳大放异彩。10 个环节，每个环节都有两套衣服。时而是短发靓仔，时而变温柔女郎；能劲歌热舞，也能百转千回。用今天的话来说，“可盐可甜”。今天的流量明星没作品。而那个年代，梅艳芳的作品多到数不过来。她唱过《坏女孩》的叛逆，也唱过《似是故人来》的优雅，唱过《烈焰红唇》的性感，也唱过《芳华绝代》的孤傲。
图：颠倒众生的梅姑和哥哥
2002 年的"极梦幻"演唱会，梅艳芳和张国荣颠倒众生，成为经典。
在那个没有假唱、没有合成器、没有华丽舞台渲染的年代，歌能不能红，全靠自己。
《胭脂扣》里，她又和哥哥演绎一出“人鬼情未了”，成为一再被模仿的荧幕 CP 。之后，梅艳芳狂揽金针奖、金马奖、金像奖等在内的四大奖项，成为歌影双栖的四料影后。因为专辑造型过于前卫，还曾在内地被封杀了一段时间。但 1993 年接受采访，谈及回归，梅艳芳不无自豪地说：“作为中国人，我看到中国在越变越好，我也相信未来会更好！”多年过去，在今天来看，她真的做到了敢为人先，而且这种超前，并不是博人眼球，而是担得起、拎得清、看得远。她是张国荣唯一的红颜知己。
图：梅艳芳和张国荣
刘德华也曾多次说，“梅艳芳是我的好朋友。”
曾志伟则觉得，“梅艳芳在香港人缘第一，她是个男人性格。”刘培基说，“梅艳芳是女孟尝”。支票一张张开出去，换来“门客三千”。她是张曼玉眼中毫无妒忌心的女明星，甚至会像男人一样，次次都帮她挡酒。
她关心晚辈。谢霆锋、陈奕迅、陈小春等都曾受过梅姑提携，形成香港乐坛著名的“梅家班” 。
她嫉恶如仇、不睦权贵。有次去唱 K ，偶遇黑帮背景的电影公司老板黄朗维，让她来隔壁唱歌助助兴。这种事很普遍，通常聚到一半，被隔壁房的大哥叫去“助兴”，女明星们怕得罪人，一般不会拒绝。但梅艳芳拒绝了。连手都没跟黄朗维握。在庆祝入行 20 年纪念日上，她对大家说：“我在娱乐圈闯荡 20 年，4 个字概括：友情岁月！”
“能以沙哑的声音及丑样获得观众的喜爱，我相信因为我超越了自己的能力拼命地去搏。”41 岁的“过气歌手”容祖儿，几乎快要被人遗忘了，但她一登上《浪姐》的舞台，就凭借过硬的Live功底经验众人，赢得“港女之光”的称号。昔日 TVB 视后胡杏儿一复出，就搏命拿了《演员请就位》冠军。她演《亲爱的》里的安徽农妇，一说话，有个来自安徽的评委就惊叹，比自己这个本地人说得还好。陈凯歌则说：“你对自己够狠。”香港的黄金时代过去，TVB 女演员的时代，也终究过去了。
昔日的“杨贵妃”向海岚，没戏拍，去上海做了白领，在公关公司客服部。她曾是港姐冠军，而如今连办公软件，也要从头学。
当年《金枝欲孽》里出彩的小主佘诗曼，还拍戏，但只能接到宫斗剧里的狠辣反派。结果反派却成为剧里最精彩的角色。人们说她是“风中劲草，只往前冲，不理闲言”。
《金枝欲孽》里另一个小主黎姿，转行了。弟弟出车祸瘫痪后，作为长姐，她接手了弟弟的医美诊所。
“我要站出来，告诉大家听，他家姐接手了。他家姐承担一切的责任，有什么问题便来找我吧！”后来，黎姿的诊所挂牌上市。她穿着红色套装，喜气洋洋敲响证券所的钟。港女，情义千斤。
杨千嬅和劈腿的郑中基分手后，又在颁奖礼上不期而遇。没有闪躲，她一笑泯恩仇。郑中基办演唱会，杨千嬅大大方方做了嘉宾。他们在台上的这个拥抱，被称为“世纪拥抱”。当年黄宗泽无数次出轨、劈腿，但分手后，胡杏儿没说过他半句坏话。“我不可以代表他说话，我不想这样，像说他不好，我觉得这样不是太好。”后来她结婚了，在微博上分享已怀三胎。照片上的她，歪着头，像个小女孩。“前任真的很好，他教我做成熟优雅的女人，但是我最喜欢现任，他教我做回小女孩。”当年，钟楚红当得上“最美艳港姐”。她在事业巅峰时嫁给朱家鼎。婚后两人恩爱有加。朱家鼎写下金句：“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没想到一语成谶。后来朱家鼎患癌早逝，钟楚红 4 个月未脱孝服，决定终生不再嫁。记者拍到她的近照，年近 60 的她，笑容灿烂。爱过，此生足矣。
《孤男寡女》里，失恋的中环 OL 郑秀文，不发疯。先把洗手间刷个干干净净，再冲出去刷卡买衫。
《陀枪师姐》里的关咏荷，发现丈夫的婚外情，就离婚，转当飒爽的配枪女警。
陈法拉，《花好月圆》里我见犹怜的哑女，不想做金丝雀，和富豪丈夫离婚，出国留学了。考的是全世界最难考的戏剧学院之一，茱莉亚学院。
蔡少芬小时候，父亲离家出走，母亲嗜赌成性，这个“最惨港姐”，曾为还债委身花心富豪刘銮雄。再加上当时总演反派，大家骂她：“拜金女”。蔡少芬不服，专心拍戏。《妙手仁心》《创世纪》后，她终于成为 TVB “四大花旦”之一，从“大哥的女人”到飒爽大女主，逆天改命。又过几年，张晋因《一代宗师》拿奖，对蔡少芬竖起大拇指。“有人说我这辈子都会要靠她，我可以告诉大家没错，我这辈子的幸福就是要靠她。”
近几年，时尚圈重新流行“港风美人”。似乎开个滤镜、画个红唇，就有了港女风范。但真的港风，恰恰美在“不要脸”。
一条短视频，让港女朱芊佩获赞 50W+，成为“最美搬运工”。“我做过酒店保安、文职、清洁工、救生员，但每份工都做不长，太多是是非非、勾心斗角，无那么自在。”“我很喜欢做搬运啦，因为在工作的同时又可以锻炼自己。现在我搬运的重量都不输给男人。我属于草根，但是快乐的、自由的。”能享受最好的，也能承受最差的。即便被踩到泥里，也能烂泥里开出花。
2003 年，梅艳芳走后，大家为她在维多利亚湾立起铜像。底座是刘德华题字：“新会人”“开平人”“阳江人”“潮汕人”等身份标签被抹平，“香港人”成为新的统一身份认同。
今年，陈小春张智霖等香港艺人参加内地节目，说着不太标准的港普，骄傲地说：我们是大湾区！2003 年，中国女排重回世界之巅。去年，陈可辛导演的《夺冠》在香港热映，香港人与这份“家国情怀”共情。
2003 年，互联网并不发达，人们从报纸上得知：“南方好像爆发了怪病，染上就会死。”
图：2003 年，非典时
那年，N95 也并不普及，大家用的还是棉布口罩。
每天都有人感染，白醋、板蓝根被一抢而空。
那年，刚刚失去丈夫的香港医生谢婉雯，主动请缨，调入非典高危病房，结果不幸被感染离世。生前最后的时刻她还在说：“真希望快点好起来，好早日回去救人！”
谢婉雯曾半个小时内连续为4个非典病人插喉，还曾自费购买了一批P100口罩。
这就是中国人。
那一年，梅艳芳癌症已到晚期。
刚送走挚友张国荣，她又率香港演艺圈赈灾，为非典筹得善款1500 万港元。现场所有人都比出“和平”的手势。去年，梅艳芳的歌迷再次为疫情捐款。今年，香港全球金融指数重回世界第三。2003 年的悲欢喜乐，2021 年我们全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