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我之戏剧观
今日推送《我之戏剧观》录自《剧学月刊》第一卷第一期，是程砚秋先生1931年12月25日在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演讲，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是一所京剧演员学校，1930年6月在北平（今北京）筹办，8月成立，9月开学，隶属于中华戏曲音乐院，程砚秋先生任北平分院院长。
兄弟的知识是有限的；因为职业的牵绊，所以读书的机会太少了。各位同学比兄弟幸运多了！一面学习演剧，一面又能享受许多普通教育，这是从前演剧的人所未曾得到过的幸运！假使兄弟早年是这样一个学习里出来，兄弟于今对于戏剧的贡献一定是要更大些。因为戏剧是以人生为基础的，人生常识是从享受普通教育中得来的；兄弟读书的机会太少，人生常识不甚充分，所以兄弟演剧十多年了，而对于戏剧的贡献还是很微。
兄弟对于戏剧虽无大贡献，但对于戏剧还是有相当的认识。认识戏剧也就是一种知识。不过兄弟这种知识不是从读书中得来的，而是从演剧中得来的，怎样叫认识戏剧呢？我在演一个剧，第一要自己懂得这个剧的意义，第二要明白观众对于这个剧的感情。比方说：我演一出《青霜剑》，在未演之前，就要先懂得申雪贞如何如何受方世一的压迫和摧残，要懂得申雪贞如何如何要刺杀仇人，要懂得申雪贞是如何悲惨，如何痛苦，如何壮烈，我要把申雪贞的人格（个性）整个的懂得了，这才能登台表演，才能在台上把申雪贞忠忠实实地表现出来。假如我演的虽说是《青霜剑》，而观众只看见台上有个程砚秋，不会演成一个申雪贞，这样演员就惨败了。要能彻底了解申贞雪的人格，知道她是受土豪劣绅的迫害太甚才已鱼死网破的精神来反抗的，这时候我就懂得这个剧的意义了，上台去才不会失败。既演过之后，就要细心去考察观众对于这个剧的感情。大家都觉得这个剧不错，大家都因此而生起了打到土豪劣绅的革命情绪，我们就再接再厉的演下去。如果有少数人觉得方世一死的太冤，觉得申贞雪手段太毒，我们察知他们的立场是与方世一同样，便可不理，仍然是再接再厉的演下去。等到社会进化到另一阶段，已经没有土豪劣绅的反对了，大家都觉得这剧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们就把这个剧束之高阁，不再演了。演了一个剧而不知道这个剧的意义，而不知道观众对于这个剧的感情，兄弟相信演剧演的年代略久一点的都不会这样傻，因为这种知识的得以在演剧的经验中得来的。但是从有演剧的经验中寻求知识，时间太不经济了，论终南捷径还是读些书的好，所以各位同学是比我们从前有演剧的人幸运的多！
《青霜剑》程砚秋饰申雪贞
演一个剧，有一个认识；演两个剧，就有两个认识；演无数个剧，就有无数个认识；算一笔总账，就成立了一个“戏剧观”。
兄弟觉得算总账也和写流水账一样，离不了两项原则，就是第一要注意戏剧的意义，第二要注意观众对于戏剧的感情。
一直到现在，还有人以为戏剧是把来开心取乐的，以为戏剧的玩意儿。其实不然。有一位佟晶心先生，写了一本《新旧戏与批评》，他对于戏剧的解释是说：“戏剧是一种艺术，或复合的艺术。而予别人以鉴赏的机会，求其提高人类生活的目标。”这是不错的。大凡一个够称得上为编剧家的人，他绝不是像神仙一样，坐在绝无人迹的深山洞府里面，偶然心血来潮，就提笔来写，他必是在人山人海中，看见了许多不平的事，他心里气不过，打也打不过人家，连骂也不大敢骂，于是躲在戏剧的招牌下面，作些讽刺或规谏的剧本，希望观众能够观今鉴古。所以每个剧总当有他的意义，绝不是把来开心取乐的，绝不是玩意儿。我们演剧的呢？我们为什么要演剧给人家开心取乐呢？为什么要演些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也许有人说是为吃饭穿衣；难道我们除了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可走了吗？我们不能这样没志气，我们不能这样贱骨头，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却也不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工人农民除靠劳力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生产物品的责任；我们除靠演戏换取生活维持费外，还对社会负有劝善惩恶的责任。所以我们演一个剧就应当明了演这一个剧的意义；算起总账来，就是演任何剧都要含有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路，也绝不靠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
《锁麟囊》程砚秋饰薛湘灵
有高尚意义的戏剧，不一定就能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正如一副好药，对不对症却是问题。兄弟已经说过：没有土豪劣绅的社会里，《青霜剑》是可以再接再厉的演戏下去；这就是药能对症。等到社会进化到另一阶段，已经没有土豪劣绅可反对了，《青霜剑》不能再演了，这就是因为药不对症了。药能对症的戏剧，就能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药不对症的戏剧，就不能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所以我们演剧的人，要知道某个剧是否药能对症，就要从观众的感情上测验而判别之。但所谓观众的感情，并不是从叫好或叫倒好的上头去分辨其良好与否；而是要从影响于观众的思想和行动去分辨其良好与否。兄弟也曾说过：大家看过《青霜剑》而生起了打到土豪劣绅的革命情绪，这就是引起了观众的良好感情，这个剧就可以再接再厉的演下去。少数人替方世一叫冤，骂申雪贞太毒，这并不算是引起了观众的恶劣感情，这个剧仍然可以再接再厉地演下去。若大家认为这个剧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是的确不能引起观众的良好感情了，这个剧就不宜再演。对于一个剧是如此，对于一切剧也是如此，所以总账和流水账是一样的。
《刺虎》程砚秋饰费贞娥
一则从意义上去认识戏剧的可演不可演，二则从观众的感情上认识戏剧的宜演不宜演，守着这两个原则去演剧，演剧才不会倒坏。这就是我的戏剧观。兄弟的知识的很有限的，这只是兄弟演剧十多年经验中得来的一点认识。兄弟曾经屡次把这些意思对贵校焦校长说过，主张各位同学演戏，不可在汗牛充栋的剧本当中随便摸着就演，其他不可演或者不宜演的就不演，旧剧本不足用就另编新的也不难办，焦校长也认为是对的。现在颇有人忧虑二黄剧快要倒坏了；兄弟认为只要我们演剧的人有把握，确定了我们的合理的戏剧观，以始终不懈的精神干下去，二黄剧是不会倒坏的。
各位的前程是很远大的，责任也是很重大的，希望各位及时努力，不要辜负这个学校的培植！敬祝各位进步！
（《剧学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访程砚秋：关于声腔及提高低级梨园业待遇等问题
程砚秋婚礼汇志（1923年）
怀旧梨園雜志微信号：liyuanzazhi新浪微博：@梨園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