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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卿的嫡派传人

吴小如 梨園雜志 2022-05-01
吴小如

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曾用笔名少若,安徽人,著名书法家、诗人吴玉如先生的长子,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也是一位著名的京剧评论家、戏剧史家,著有《古典小说漫稿》、《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吴小如戏曲文录》等。


 1981年是著名戏曲教育家王瑶卿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文艺界知名人士发表了不少纪念文章,引起了大家重视。拜读过这些文章,我觉得对瑶卿先生的嫡派传人谈得不够充分。这篇小文只想在这方面做一点补充。

 

 从大范围来说,四大名旦都是王派传人。我以为,京剧的发展也同文学一样,应有近代、现代和当代这几个阶段。瑶卿先生应该说是京戏从近代过渡到现代阶段的旦行中的大师;而四大名旦则是京戏在现代阶段的代表人物,当然,他们还直接影响到当代的京戏的发展。四大名旦的艺术成就绝非偶然,是他们每个人毕生奋斗的结果;但是,如果没有瑶卿先生为梅、程、荀、尚做先驱,并对他们因材施教(实际上梅先生与瑶卿先生是同辈,可是梅先生的成功是跟瑶卿先生的指引帮助分不开的),根据他们每个人的先后天条件提出他们各自的发展方向,四大名旦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广大深远的成就和影响。然而,四大名旦毕竟各具每人独特的风格,都不能算是瑶卿先生的嫡派传人。



王蕙芳、陈德霖、王瑶卿、梅兰芳、姚玉芙之合影

 

 瑶卿先生远在本世纪初就因嗓败而退出京剧舞台。进入二十年代,作为瑶卿先生的替身,代他活跃在歌坛之上的,是他的胞侄幼卿先生。幼卿先生一生虽未挑过大梁,但他一直是最称职、最有功夫的最佳二牌旦角。他曾先后同言菊朋、谭小培、王又宸、马连良、谭富英合作。特别是马连良的扶风社和谭富英的同庆社的前期,王幼卿成为他们不可须臾离的左右手。三十年代初,余叔岩大病初愈,偶演堂会和义务戏,必邀幼卿担任二牌旦角,一如谭鑫培晚年必由瑶卿先生担任生旦“对儿”戏中的旦角。如1934年余在开明戏院(今北京民主剧场)义演《打棍出箱》,前场即由幼卿演《十三妹》。1936年春余演堂会戏《打鱼杀家》,也是由幼卿配演的萧桂英。马连良的《四进士》、全部《清风亭》和《苏武牧羊》,谭富英的《探母》、《珠帘寨》和《南天门》以及其他生旦“对儿”戏,都是与幼卿合作才显得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三十年代中期,幼卿先生也因嗓音关系谢绝歌坛,但梅兰芳先生为了培养梅葆玖,曾礼聘幼卿先生为葆玖开蒙。可见幼卿先生在许多著名演员心目中所占的比重。特别是余、马、谭等几位名老生,对幼卿先生的倚重更是有目共睹。我常想,一个艺术家真正当好“第二提琴手”实在不容易。瑶卿先生在退出京戏舞台以前,就曾经给梅兰芳等青年演员当“第二提琴手”;而幼卿先生尽管一生都唱二牌旦角,却丝毫无损于他在京剧界应享的声誉。他是瑶卿先生无可置疑的嫡派传人。



《珠帘寨》刘公鲁饰李克用、言菊朋饰程敬思、王瑶卿饰二皇娘、王幼卿饰大皇娘

 

 瑶卿先生遗留下的音响资料不多,只有长城公司录制的《悦来店·能仁寺》(三张粗纹唱片,与程继先先生合作)和中国唱片公司翻录的《玉堂春》、《孔雀东南飞》说戏资料(两张密纹唱片)。要想听到更多的比较标准的王派唱腔,应该以幼卿先生所录制的几张唱片作为楷模。如他与谭小培合演的《武家坡》和《南天门》(高亭公司1929年录音)是二六、快板以及韵白方面的珍贵参考资料;他个人在高亭公司录制的《四进士》,是标准的二黄唱段,《摘缨会》则是标准的西皮唱段(均为1929年录音)。他与贯大元合演的《苏武牧羊》(三十年代初百代公司录音)又是他京白方面的珍贵参考资料。他在胜利公司录制的《打鱼杀家》、《金锁记》和《清风亭》周桂英的唱段等,也都是幼卿先生的代表作。从数量看,幼卿先生所留下来的唱片虽然也并不多,却是值得重视的可借鉴的一批艺术遗产。在这方面,似乎人们还缺乏足够的了解。

 

 在全国解放以前,多数京剧界的同行都曾公认,真正得瑶卿先生亲传的是他的女儿王铁瑛。可惜她生前不爱登台,又不幸早逝,故未能尽展其长。瑶卿先生对他爱女的病殁,在当时是悲恸欲绝的。她的师姐妹对她的艺术造诣也十分推崇,对她的夭逝也都深为惋惜。1932年,长城公司曾特邀铁瑛女士录制了极少量的唱片;到四十年代,传闻她曾拍过一部戏曲艺术片(剧目不详),总算留下了她的一点声音、形象。今后如果编写京剧史,在王门嫡派传人中,王铁瑛的名字是不应该被遗忘的。



王瑶卿与弟子及女儿铁瑛之合影

 

 最后我还想附带谈谈章晓珊先生。章晓珊一字小山,行五,解放前长期在北京铁路局工作,因与我叔父佩蘅先生是多年同事,所以我对他比较熟悉。我从三十年代开始,就在北京铁路局职工票房“扶轮雅集”多次听晓珊先生清唱;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又彩排过《能仁寺》、《福寿镜》等王派名剧,我均获作壁上观。他是瑶卿先生的崇拜者,也是王派艺术的忠实信徒,他有不少戏均得到瑶卿先生的传授指点,虽非嫡派传人,却曾屡承亲炙。解放以后,晓珊先生与王派传人赵桐珊(芙蓉草,已故)、程玉菁、华慧麟(女,已故)诸先生并执教于中国戏曲学校,于六十年代初退休,后病逝于北京。记得四十年代他在铁路俱乐部礼堂彩唱一至四本《福寿镜》,分两天演完,由王吟秋配寿春。当时瑶卿先生亲偕王门男女弟子莅场观剧,极一时之盛,大家对晓珊先生的演出一致给予较高的评价。虽说他是一位业余京剧爱好者,其修养造诣却绝对不下于专业演员。



 

 我同晓珊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1963年初冬在贯大元先生家里,后来我们三人一同外出共进晚餐,并且尽兴长谈。就是那一次,晓珊先生谈到,人们只看到王派艺术发展创新的一面,却没有注意到瑶卿先生对艺术的要求从严从难的一面,因为任何一个有完整体系的艺术流派的发展,都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们还谈到,有人总爱把“创新”和“大胆”连在一起,好像只要“勇敢”一些,光靠胆子大就能“自成一派”了。其实在创新上有较大成就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谨严慎重、心细如发的。晓珊先生举瑶卿先生与梅、程诸先生为例,贯大元先生举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马连良诸先生为例。一致认为,没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精神,是不会在创新的道路上留下光辉的足迹的。

 

 幼卿先生和晓珊先生都在六十年代前期逝世,他们未能见到对瑶卿先生百岁诞辰的纪念活动。但幼卿先生在继承其伯父的衣钵方面,晓珊先生在戏曲教学培养新一代方面,都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我们今天缅怀瑶卿先生,也应对有成就的王派传人、特别是王门嫡派传人所留下的艺术遗产进行整理和挖掘,才更有助于戏曲事业的发展和进步。


 1982年1月


(《吴小如戏曲随笔》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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