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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的急智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的急智》,录自《齐崧先生文集》,作者齐崧,字子直,1912年生于北京。早年毕业于南开中学、燕京大学,后赴美深造。齐崧先生在幼年时代即对京剧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曾登台彩串。其后课余及公余不断研习,对京剧表演及理论均有卓越体认。作者在此文中回忆了梅兰芳先生几次“救场”经历,描述生动有趣,推荐阅读。
梅老板不但具有艺术天才,有别出心裁创造改进的精神,并且还有过人的急智,有几次他在台上发生的意外事件,都凭他的急智,处理得适当而得体,化险为夷。这绝非—般人在台上死唱毫无应变功夫之辈所可比拟,以下的几桩事可以引为例证。
(甲)
记得有一次是在张勋张大帅府上听堂会戏。那次是张大帅的生日,做大寿时在六月,正是溽暑熏蒸燠热天气。所以大厅和台上都有电扇在猛吹,那时还没有什么中央系统或冷气设备,只有电扇已经是讲究得了不起了。各大名伶会集一堂,详细的戏目已经不能记忆,只记得压台的好戏是梅老板的《红线盗盒》。
梅兰芳之《红线盗盒》
剧情是薛大人帐下有位隐侠红线,充当侍女。因田承嗣兴兵临境,薛大人甚为焦虑。红线遂夙夜飞渡江河,到田帐中盗来宝盒而未伤其性命。田承嗣获知薛之帐下有此奇才异能,所以化干戈为玉帛引兵而退。此剧最显功夫的一场是“星夜飞渡江河”一场。且歌且舞,其身上之繁重,较之《林冲夜奔》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盗盒”的一场已经是鸡鸣破晓的时候,客人到这时已经人困马乏,但梅老板上场精神又为之一振。田承嗣醉卧帐中,红线由桌上跃下,将宝盒盗至手中留柬而去,然后再跳上两张桌子,在下场时,念白之后有一个亮相。谁知就在这下场亮相时,将手中的云帚向上一扬正被柱子上的电扇搅在一起,虽然电扇停了,但是云帚拿不下来,红线无法下场。说时迟那时快,如果梅老板站在桌上下不了场,台下一定大哗。若是硬拉硬扯那还成什么有轻功的女侠。我在台下为他捏了一把汗,不知他将如何是好?但梅老板不慌不忙立刻将无名指上的圈套一松,留下云帚就让它挂在电扇上,而自己轻身一跃以极美的姿态下场而去,有的人根本不知道已经出了毛病呢!您说这种急智又有几人能如此应付裕如呢!
梅兰芳之《红线盗盒》
事后与梅老板提起这段有惊无险的一幕,他说:“临时我并未加思索,下意识地自动脱去了圈套,大概在舞台上经验多了,一切都是照章行事水到渠成,我想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他认为是理所当然并未自我宣传或大事夸张,梅老板的可敬与可贵也就在此了。
(乙)
另一次是在天津安徽会馆听的一场堂会戏,梅老板那一天唱的是双出,第一出好像是和王凤卿唱的《汾河湾》,当然也是甚为突出的。大轴是和天津名票王四爷(即王君直先生》合唱的《探母》,那时的王四爷是炙手可热的大名票,在北方甚享盛名,时与谭鑫培相过从,唱起来颇有谭味,为谭派名票中之首屈一指的人物,以后余叔岩都有些地方向他请教。那时梅兰芳与他配戏多少还有些高攀的意味。论世交我还应称他一声老伯,但以后等我会唱戏的时候到他府上去玩,他已经物化,只能和他的少君和孙少爷相过从了。在台上曾听过他的《武家坡》、《失空斩》、《探母回令》等戏,因为没有听过谭老板的戏无从比拟。当时只觉得他比余叔岩则有过之无不及。
梅兰芳之《四郎探母》
他与梅老板唱“坐宫”一场时,演到公主要叫板起誓以前有一段白口,本来的词句应该是“皇天在上,番邦女子在下,驸马爷对我说了真情实话,我若走漏他的消息半点儿,到后来天把我怎么长,地把我怎么短”,当时也不知道梅老板是大意了,还是和王四爷合唱多少有些紧张,一时说走了口。因为这出戏是难得一观的佳剧,并且台下的观众熟人太多,他们两位人缘之佳无与伦比,所以台下乱作一团,多少有些起哄的性质,梅老板顺口说出“驸马爷在上……”的词,以后的一段当然不能再接下去念白,如要接下去那就更不像话了。
梅老板的反应力非常之快,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当时停住,王四爷是一位忠厚长者,在台上从不阴人,当时也怔住了。这剧本是家喻户晓的一出热门戏,观众对于词句自然熟悉,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谁知梅老板又临时来了急智,以轻妙的姿态随手将四郎一推,接着就叫起板来说:“让你都把我给搅糊涂了。”武场跟着起小锣,文场拉起[流水]的过门,于是这场惊险镜头也就如此的平安度过,戏后还听王四爷在后台赞叹:“兰芳真是不得了,台上这种火什么人救得了啊!”
(丙)
有一次是在天津某宅唱堂会戏,某人点戏请梅老板唱《晴雯撕扇》。说不清是由于检场的人弄不清,或由于一时的疏忽,将场上的椅子与陈设物品都放错了位置,因为这出戏是冷门戏,观众听的机会不多,所以观众也弄不清。这出戏晴雯出场时是要先唱一段[慢板]的,这一天梅老板一上场唱完第一句[慢板]之后,就发现场上的布置满不对劲儿。作者当时看他的眼神有异于平常,一定有什么原因,所以也就格外注意了,他当时用目光扫射,好像是在搜寻检场的,偏偏这时这位检场的大爷不知跑到何处去了。
梅兰芳之《千金一笑》
梅老板一看情形不对,于是乎计上心头,一也不慌二也不忙,边唱边作,姿态之美水袖之漂亮真是自然大方无与伦比。等到一大段[慢板]唱完,所有布置都已放到理想的位置,合情合理。睛雯在宝玉未到房内之前是应该将房间收拾一下,是应有的动作,以前未看过《千金一笑》的人是不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台上又发生了火警,经梅老板于人不知鬼不觉的状态下将火救熄。
而那次的《撕扇》作得是特别出色,与袭人(姚玉芙饰)对白时你来言我去语,那种争风吃醋、针锋相对、一语双关、暗中斗法的神情刻画入微,真把这段红楼表演得活化了。她说袭人:“怎么倒称起我们来了?好不害羞哟!”袭人当时忸怩难以为情的样子,两人演得不瘟不火恰到好处。至今思之宛在目前,也是作者生平难忘的一幕,任何人如有这样的两位侍儿也将左右为难,不知如何自处?更何况是多情的宝二爷呢。
梅兰芳、姚玉芙、姜妙香之《千金一笑》
(丁)
有一次是在北平东安市场内的吉祥园听梅老板和王凤卿二人的《武家坡》,拉琴的是徐兰沅和王二片(王二片即王凤卿的二公子王少卿,是位不可多得的名琴师,以后即傍梅老板拉京胡了),那一次凤二爷还是特别的卯上,唱“八月-十五月光明”一句时两只手都使上了劲儿,两只大眼睛也在闪闪发光,精气神足得很。一声歌来响彻云霄,观众报以满堂彩,完全是与梅老板对啃上了(在舞台上两个人都卖力气谁也不相让,所谓当场不让父,举手不留情,这术语便叫作对啃)。在凤二爷晚年的时候,他的儿子王少卿给他操琴,那时他老人家已经气力不佳,而二片正在壮年,时常主角还未得掌声而琴师在大抖其过门儿拼命要好。气得老爷子在台上吹胡子瞪眼,并且用靴子跺脚(在台上骂人不能出声就以跺脚来表示)。但是尽管他跺他的脚,而二片则是聋子玩鸟没有听啼,依然照抖不误。
梅兰芳之《武家坡》
走笔至此便中及之,现在还是书归正传吧。接着凤二爷与梅老板一唱一答也句句有好,也许是落好过多了,一时出神,在唱到“本利算来二十两”的时候,胡琴过门到了,而凤二爷却一时想它不起,眼看要出毛病,此时梅老板一看情形不对,同时胡琴也有感觉了,说时迟那时快,坐在二排的人更是心明眼亮瞒不过去的,但看梅老板已经在暗中提词儿,胡琴也顺风转舵接着转了一个花过门儿,凤二爷犹如大梦初醒,就凭梅老板嘴唇的指示早已想起了戏词儿,于是顺流而下,胡琴还落了个好,我敢说台下知道出了娄子的人还真不多呢!这场危难也就如此轻而易举的平安度过,能不说是梅老板的急智使之然欤?
(《齐崧先生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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