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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慧珠:怀念父亲言菊朋

言慧珠 梨園雜志 2022-05-01

日推送之《怀念父亲言菊朋》出自《文史资料》15辑,作者言慧珠,京剧旦角演员,原名义来,学名仲明,蒙古族旗人,祖籍北京,著名京剧、昆曲女演员。言菊朋之女,梅兰芳之弟子。


 我父亲花毕生精力,钻研唱工,在念字行腔上下过很深的工夫,最后终于创造了“言腔”。

 

 我父亲所以要创造这样一种唱腔,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嗓音条件不好。没有嗓子而又偏偏要唱戏,于是乎他就逼着自己去穷钻苦研,结果创造了别树一帜的言腔。而创造这种唱腔的目的则不但在于“娓娓动听”,而且在于表现复杂细腻的感情。对于他的这番苦衷,在以前了解的人很少。不但那些反对他的人不了解,甚至那些崇拜他的人也不了解。这一点曾经使他老人家感到非常伤心,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面前大发牢骚:“人家老以为言腔为‘怪腔’,可他们就不肯研究一下,它‘怪’在哪儿,也不肯研究一下我言某人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种怪腔。像我这样一个没嗓子的人,如果换了别人,早就不吃这一行了。可我偏要吃这一行,偏要唱戏,而且偏要唱好。”


言菊朋便装照片

 

 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固然常常斥责那些诬言腔为怪腔的人为“不识乐理”、“不明音律”、“不知声韵”、“不懂戏”,另一方面也常常向我们指出:当时有些学言派的人,学的只是他的嗓子而不是他的腔。如果一个人有好嗓子而又肯下功夫钻研他的腔的话,唱起来一定会更加动听、更能引入入胜。可是谁能理解他的心情呢?谁又肯下功夫去学这一门既难学又不赚钱的言腔呢?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一触及这个问题,他老人家总免不了喟然长叹,深深地感到寂寞和悲哀。

 

 他老人家是非常反对在艺术上死学别人的毛病的。1938-1939年,我们父女合作,朝夕相处,他经常跟我谈他的艺术见解,分析各派的特色,告诉我应该发扬什么,防止什么,反复告诫我:“不论学哪一派,都必须求其‘神似’,而不能求其‘貌似’,更不能削足适履,贬抑自己的天赋,去迁就人家的弱点。”


言菊朋、言慧珠之《打渔杀家》

 

 每一次听他谈这一番道理,我常常感到激动;对他那种对戏曲艺术的狂热的感情,甚至不惜为之牺牲一切的精神,充满了同情。对这些实际上是反对在艺术上生搬硬套的道理,我当时却因为阅历太浅,体会不很深刻。今天,回忆20年来自己走过的道路,回忆几位前辈的教导,证明我父亲的看法,不是孤立的,老早以前,很多前辈艺人就有同样的见解。拿京剧来说,老生谭(鑫培)、余(叔岩)、周(信芳)、高(庆奎);青衣陈(德霖)、王(瑶卿)以及以后的梅、程、荀、尚,他们都各有其师承,却又从不生搬硬套;相反,都结合本身的天赋条件,经过刻苦钻研,创造了各具特色的流派。这正是我国传统戏曲艺术所以能够如此蓬勃发展、如此丰富多彩的一个原因。可是,在那个时候,社会上盛行的却是“只求其貌似,不求其神似”的风气,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受了这种风气的影响。

 

 说到这里,我倒想起了自己在艺术的道路上所走过的一段弯路,如果没有父亲及时指出,帮我决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就要受很大的损失。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学戏的时间很晚,17岁才开始(原因是我父亲不愿我做“坤角”,以免遭受官绅土豪的欺侮,辱没言家的门风)。在我刚刚学戏的时候,因为自己十分崇拜程砚秋先生的艺术,所以拼命学程腔。而在学的时候,也根本不考究其神韵,只是憋住嗓子想把它学像。学了一个时期,像是有点像了,但自己的嗓子却越憋越细,越来越不得劲。有一天父亲发现了这个情况,就很耐心地开导我,指出这样学程腔一辈子也学不好。同时向我详细地分析了自陈德霖、王瑶卿以迄梅、程、荀、尚各派的渊源和特色。再说明梅、程二位师长,所以能够在王瑶卿之后发展成两大流派,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能够充分运用自己的天赋。而不是“依样画葫芦”。程先生的嗓子差,为了弥补这个先天的不足,他就接受了王瑶卿前辈的帮助,自己再穷钻苦研、不断加以丰富,加以发展,终于自成一家。梅先生的嗓子好,他创造的又是另一种特色。因为天赋不同,所以所走的道路也就不同。而我的嗓音比较清亮,根据上面所讲的道理,就应该宗梅,而不应该宗程,否则就很难得到应有的发展。


梅兰芳与言慧珠之合影


 他这番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从此我就改弦易辙,潜心学梅了。20年来,我之所以能够在艺术的道路上勉强跟上同辈艺人的脚跟,除了诸位老师的尽心传授之外,另一个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我在学戏的时候,走准了道路,这样就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这,应该归功于父亲的训诲(他老人家更喜欢在瓜棚豆架之下,和我闲聊一代宗师杨小搂的艺术,指示我怎样看人家的优点,怎样学人家的优点)。如果没有他老人家的教导,我就不可能一心一意毫不动摇地按着这个方向走下去,那末所得到的结果,自然也不会跟今天的相同。

 

 那末,他老人家要我弃程学梅,是不是因为他厚梅薄程呢?绝对不是!他之所以要我这样做,完全是根据上面所说的道理。多少年来的事实也证明:只有勇于创造的人,才能更好地继承传统,发扬传统;不问条件,生搬硬套,是不可能把真正优秀的传统继承下来的,更不用说发扬光大了。

 

 关于父亲的艺术,我想谈的还很多,容我慢慢回忆。有系统地整理,并向父亲的老友以及同过台的老前辈请教,和哥哥(言少朋)、嫂嫂(张少楼)以及“言派”爱好者共同研究。现在,我想谈谈我写这篇文章的心情:我们一家人里面有五个剧种演员。哥哥少朋和嫂嫂张少楼唱京剧,弟弟小朋和弟妹王晓棠演话剧、电影,妹妹慧兰演评剧,我现在则唱昆曲,莫怪人家开玩笑!说光从我们一家就可看到百花齐放了。想到这些,实在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如果爸爸活着该有多好!他过去认为毫无前途的儿女,一个个都生活得那么好,这使我想到了陆放翁的名句“家祭毋忘告乃翁”,觉得应该写一点什么,来告慰泉下的老父。

 

 父亲一生,得意的日子很短,失意的日子很长,所以心情舒畅的时候很少。但在中年的时候,他至少还有两点希望,能够借以安慰自己,支撑自己。第一、在艺术的道路上,自己辛勤跋涉了半辈子,终于自成一家。虽然眼前不红,但总有一天,会得到社会的承认。第二、自己尽管不济,但还有如许儿女,总有一个能够走上自己愿意看到他们走上的道路,为言家争气,为祖宗争光。

 

 有了这两线希望,纵然遭遇坎坷,他也还能在生活中保持一定的乐趣。可是,到了晚年,在他看来,这两个希望却是完全、彻底地幻灭了。

 

 首先,自己的艺术,多少年来始终不为人重视,生前尚且如此,身后更可想而知;眼看自己花了毕生精力创造的言腔,后继无人,衰亡有日,这样一种绝望的痛苦,对于一个有强烈事业心的艺术家来说,确乎很难忍受。

 

 其次,我们姐妹兄弟,除了妹妹还小,看不出前途如何之外,其他三人所走的都是他所不愿意我们走的路。这是另一种绝望的痛苦。

 

 他临终以前还念念不忘他的艺术、他的儿女。他决不可能想到我们这些在当时看来不可能有前途的儿女,今天都走上了他生前所无法希望我们的道路。

 

 关于言派艺术的发扬光大的问题,戏剧界人士已专门举行座谈,提出了发展言派的具体意见。这一切说明,我父亲一生追求未能达到的目的,行将实现了!

 

 “家祭毋忘告乃翁”。我父亲生前的两大心愿都有了着落;做女儿的我,也就可以毫无遗憾地写这篇文章了。


(《文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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