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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富英的率性与认真

蒋锡武 梨園雜志 2022-05-01
蒋锡武

蒋锡武,1948年生,湖北武汉人。一级编剧。1985年毕业于湖北广播电视大学。曾为武汉市艺术研究所副所长《艺坛》主编。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曲表演学会理事,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武汉市文学艺术理论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一半是生不逢时,也许更应该说,大半在生不逢“地”,很遗憾的是从未见过台上的谭富英先生。当然,这不等于就没“看”过谭富英先生,更不等于没“听”过谭富英先生。

 

 关于这“看”和“听”,则分别又有一点可供说道的经历。

 

 先说“看”。那是1958年,父亲带我去看京剧电影《群英会·借东风》,当时我刚刚十岁,京剧的事,许多都还不懂。但很奇怪,真个是在京剧好角儿“群英”聚“会”的这出戏里,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印象的,或者说觉得有些不同他人的,是谭富英先生。


谭富英、叶盛兰之《群英会》


 比如他的道白,我怎么就觉得不像别人的“京剧味”那么足,仿佛跟平常说话没什么大两样似的,不那么“拿腔拿调”(自然,所谓“京剧味”“拿腔拿调”,这是我现在的表述,那时可没有这些概念。这里只是借以说明我的感觉),我总记得“对火字”一场戏里,鲁肃的那句念白“哎呀巧得很哪,他二人俱是一个‘火’字啊”,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不能忘怀。还有一个是他的那些个动作、神情,也总好像是很随意似的,总之是不大像在演戏。

 

 再说“听”。是 2001 年的春上,因胃部复合性溃疡,做了手术,在忍受术后的煎熬中,我兄长给我送来几盘音带,其中有谭先生 1957 年录制的《奇冤报》录音。听过几段后,便只“专注”并“钟情”于谭的这出《奇冤报》了,而且反复聆听。为什么呢?要在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暂时地忘记了病痛,真有如一副镇痛剂。

 

 这还只是生理上的。而尤其是在心理上,一度不安的情绪渐次平复了,委顿的精神也亢奋了起来。我似乎突然发现,谭先生认真起来,真了不起,感觉好极了!这或许是人在一种特殊的情境下,即病中听谭,所得感受不同一般的结果吧!

 

 循此深入想想,觉得有趣,这分明是两个谭富英么!一个率性的谭富英;一个认真的谭富英。


谭富英之《战太平》

 

 或曰,率性与认真,以此二者对举,岂非矛盾?依我看,既有矛盾,也有统一。客观地讲,率性中,有认真的方面,也同时会有不认真的情形。率性不等于不认真;然而当率性过了时,草率也难以避免。

 

 所谓统一,是基于这么一种认识,即率性系谭先生之根本,要在为风格范畴的事;认真则主要联系于作风。故此,它们是可以统合起来的。

 

 即如《群英会》中的鲁肃,表现为率性,却不等于谭先生不认真。

 

 说率性是风格,在谭先生那里,总括地讲,我看主要表现为一个“大”字:大气包举、大方通脱、大处着眼,总归一句,即大写意。又伴以“简”和“易”,简洁、平易,不斤斤于琐细、繁缛,哀梨并剪,脆爽利落,既流畅通透,元气淋漓,却又每每戛然而止,绝不拖泥带水,堪称“大乐”。

 

 不过呢,谭先生也确有率性过了头而不那么认真的时候,显得有些潦草,这也不必讳言的。从这个层面上讲,似乎也可说存有矛盾。

 

 那么,对于谭先生的这种“潦草”,我们又应该如何认识呢?难道也了不起吗?在一定的意义上说,我看是的,也了不起,而且是很了不起!此话又从何说起?这里我们不妨借用一下画论的一个美学范畴来认识,即谭先生这种看似随意的“草率”,在我看来,是不期然而然暗合了“逸格”的境界。

 

 我国画论中,有画格(或品)之说,其分而为四,即能、妙、神、逸,而以逸格最高,照北宋黄休复在他的《益州名画录》中的说法,所谓“画之逸格,最难其俦”。什么是“逸格”呢?黄说:“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曰逸格尔。”请看,这种不拘常法(“拙规矩于方圆”),不屑于枝微末节(“鄙精研于彩绘”),而“笔简形具,得之自然”的逸格之境,在京剧老生行中,能得此意者,岂非谭先生莫属,还能是谁呢!而能入了“逸格”,岂不是很了不起么!


谭富英、姜妙香之《镇潭州》

 

 此类表述尚有“意到笔不到”、“意周笔不周”等。形诸京剧,可比附表演的从心所欲之境,如一个腔并不唱满,或一个动作点到而已。谭先生的玩意儿,即是。就我视野所及,能有此意者,还有一个武生行中的高盛麟。总之,这种意境的获得,要在其神、其玄、其意,而不在形。

 

 这里必须要说明的一点是,谭先生能以率性之为,却不期然而然入了“逸格”,客观地讲,这完全是基础好,功夫到家的结果。也就是说,许是随意之作,但由于功力的到家,反呈现为“不拘常法”而成为神品、逸品,成为一种境界。这其间有一个“由博而约”的过程。换言之,这种率性之为在谭可,在他人则不可,或难以可。这里有个衡量的标准,即几十年间,观众认他,认他那个率性之为,一个简单的证明,叫座呀!换一位试试?

 

 说到这里,想到学谭的问题。这些年,学谭者几希,这是大家都能体会到的。什么原因?尝听人讲,谭不好学。这里首先是有个天赋的问题,谭那一副有如神助的歌喉,实在难寻。这无疑是个重要原因。但我以为,更要紧的则是谭的率性之为不好学,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倒应了黄休复关于“逸格”的评判中的一个标准:“莫可楷模,出于意表”。“出于意表”的玩意,是难以模仿的。在这一点上,看来亦为古今一也。

 

 由此,我进而想到谭的家学。一个多世纪以来,谭氏一脉传承了六七代,不绝如缕,尤成为世界戏剧史上的一个奇迹。此则足以堪慰迷谭者,爱谭者;扩大来说,亦当堪慰迷京剧者,爱京剧者。因为谭家,绝不仅仅囿于谭家,事实上,谭家就代表着中国的京剧。谭家的传承,就象征着京剧的传承。然而,尽管谭门家学渊源,但也不能不让人心生隐忧。这里的核心问题,是在后学者以谁为楷模。谭门艺术的传承走向,通观全盘,实有两个“制高点”,即19世纪的老谭(鑫培),和20世纪的小谭(富英)。自然,从艺术成就、社会地位、历史影响看,谭富英不及乃祖,是没有疑义的。但就谭门艺术之发展本身言,老谭已是“夕阳无限好”了,小谭则如中天之日,亦当是不争的事实。因之,我以为今天学谭,应从谭富英学起,以之为楷模,方为实事求是之科学态度。而现实情况呢?

 

 谭元寿学谭,得谭富英之亲炙,这没有话说。但到了谭孝曾呢?所学者,已不是谭富英了,而是谭元寿;进而到了眼下的谭正岩呢,则已不是谭元寿了,更遑论谭富英,而是谭孝曾。依此逻辑,赶明儿,谭正岩以后,所学之,便是谭正岩……如此每况愈下,岂不越学越没了?(附带一言,此种类似情况,不独谭门,可说已是普遍现象,如净行的学裘,标榜裘派,确并非真裘。)

 

 为了谭派艺术的发扬光大,从新谭(富英)学起吧,可是得学他的“认真”,别一上来就“率性”;果欲如此,那还得看您以后的修行如何!


(《中国京剧》200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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