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新戏《西施》记
今日推送之《梅兰芳新戏<西施>记》录自《申报》1923年9月14、17、18日,作者署名翠羽。文章记录了观看梅兰芳首演《西施》剧之感受,《西施》为梅兰芳新制古装剧,首演于1923年9月8日,为了丰富乐队的表现能力,梅兰芳首创在此剧伴奏乐器中加了二胡,剧中「佾舞」为梅兰芳创排,古意盎然,美轮美奂。
兰芳排演《西施》之说,喧炙人口,已将半年,南荒羁旅,望尘邈然,不意甫僦京华,即睹盛会,千呼万唤之西施,毕竟真真以出。统观全剧排演之精审、歌舞之新颖,有足多者。夫排一《西施》新剧,固何所贵,独能于排演之中,有就生避熟、独辟蹊径之妙,则直为中国排戏中进步之历史,将见于艺林之志、文苑之流,斯足重耳,乌可以不记!
梅兰芳之《西施》
西施事实,昭昭在人耳目,其为绝妙之剧本,不言而喻,惟是,所关系者以一妇人,至涉及国家,有兵凶战危,有五湖游宴,就其事实,率加敷藻,不免冗杂,故编剧之始,即注意于剪裁畹华排戏之学,出诸天赋,而对于剧本之剪裁,尤所擅长,盖其智慧力中,别具正法眼盛,一见即能辨此事是否合宜穿插,实以演剧家而兼导演家之长。前美国某学者称为中国之葛士非司(影戏导演之最有名者),洵非溢美也!
往者畹华排戏,若《天女散花》《黛玉葬花》等等,要不过以弥月之功,即可告成,而此剧前后布置,竟及六倍之多,人均讶其太迂缓,有贻书讯之者,答曰:前此诸剧,虽根据部说要为意匠所经营,可以编者演者之权衡,使就我范围,无所证质;若《西施》则为历史上之剧本,吾既不敢草率从事于戏剧,尤不敢进而毁及历史之价值,则凡事审慎,在我既须尽戏剧之长,在剧本尤当不背史略,安得不从容为之耶?
就知者见告,谓畹华蓄意排《西施》之始,即博赅史籍观之,而《吴越春秋》《越绝书》二者取材尤伙,在品评之际,终日手一卷,潜研勿释,至废饮食,盖天下断无不能潜心于书籍,而成为艺术界卓然之人物者,若中国则畹华庶几矣。
梅兰芳之《西施》
读书既定,编者胸中已具此事之始末,各家之立说,然后融会而贯通之,征汰而剪裁之,以成为戏本之骨干,于是于骨干之外,复加以色藻穿插,骨干不宜太泛,泛则艰于收缩,不宜太仄,仄则艰于穿插,须在关键之中,得其消息,此由艺以进道之门,可以神会而不可以言传者。迩来新排各剧,即就畹华所演者言之,要亦以《西施》之骨干为佳,则以此为历史剧,为确有其事者,非比其他臆说所构成者也。
穿插之妙,即本于骨干推衍之,过远则离题,过近则卑小,要当陈词指事,在剧本范围之中,而造诣设想,在剧本范围之外,以精神笼罩于剧本,而使表演与剧本相附而行,斯盖穿插之能事。就中回环抒轴,若远若隐,于文心之中,有藻思之妙,《西施》一剧其得之矣!
穿插既定,已成一剧,然后严加剪裁,务使语无废掷,时无空耗,人无枝蔓,剧无余懈,即就中有一二节,在编排试演之际,觉有局部之可取者,迨全剧既成,视为骈枝,则亦当先加削去,无忍以局部之可取,而毁弃及于全功。迨一经剪裁,则全剧又不免有破绽之处,或关节未能尽合,则复须重加整理,以收新进之功也。
梅兰芳之《西施》佾舞
又往往演剧者己身非观剧者,故演者尽可有自以为入神妙之处,而或非观者所喜,或观者之所喜,而为演者之所不能为、不屑为,编剧之权在编演者,而观者之评品,则为自由之权,毁誉咸可论列,编演者为一二少数人之事,易收成效,迨出演而博观者之奖论,则观者正多智识嗜好,各不相同,欲其普遍称颂,殊非易事,故演者尤须折衷于观者之目光,而又不能失其自身本剧之态度,务使以剧本之精华,贯澈之于群众之心脑,以观客多数之程度,为本剧表演之范围,其事乃绝难能,故一剧之成,在少数编演者告成之后,又必倩精于斯道者,历加评点,而改良之,如是者数四而后,可以正式出演。此《西施》一剧之誉满寰中,上自贵人,至于负贩,莫不交口以相誉者,良有其致胜之因在也。
一剧非一人之所能成,必加入配角,而配角之程度是否可与正角相配?为一问题;即相配矣,在多数旧剧,各秉师陈,自然合拍,而今乃特编一新剧,为师传所未有,而遽加练习,是否胜任?为又一问题。新戏之中,为历史、为社会、为神怪、为理想……各有其别,而当日之配者何人,以扮演何种为相宜?是又一问题。通此三者,而后可以量才分用,使各展其所长,使各掩其所短,聚所长以成一名剧,则珠联壁合之美,真相得以益彰,若反其道而行之,拘牵之病,即所不免,剧本无论如何之精采,亦且减色矣,此不可不慎!而《西施》之得收指臂之效者,亦不得不分其功于配角诸君子也。
《西施》姜妙香饰文种 萧长华饰伯嚭
兼此数美,而有《西施》之名剧,得梅畹华之精于艺心,而演此名剧,盖惟畹华足于数千年以降,媲美于西施以表演之,不特于艺术上表演之,且于艺心上表演之,使中国儿女巾帼之人物,乃得社会上真正之群众钦仰,而观止之,实则于《西施》之剧本,犹其次者,而于中国社会之历史戏,则真成曙光星海,吐其毫茫,为发明光大之导源矣!
《西施》一剧,演者非无其人,即以南中一隅言之,前天蟾舞台有《进西施》之作,亦舞台有《卧薪尝胆》之作,夫以同一事实之新剧,数见于尊前,而又数为人所不经意者,乃畹华一旦演之,便足以倾倒满城,则畹华之研究剧本,正有其精深者,在而其表演,又正有相等之艺术,足以副之,其编剧也,非特不落前此之窠臼,而转别辟蹊径以新之,其穿插也,出其所天赋之歌舞以足之,其剪裁也,不惜数十日勤劳之结果而以小疵削之,自始至终,无少许懈处,其审定也,特集京华无数精通剧学者而指示之,其配角也,则均常日为排演之指臂而已得传其心法者为之,故集于大成,一声出演,交口赞扬,在赞扬者,谓梅畹华之新剧如何之美妙,而不知即其底蕴,正有无数辛勤之陈迹,以博得之结果也。
至于全剧之本事云切末之歌舞,各俱胜场,未可胪举,而某之加许,尤为剧本之改造,演者之慧心,故记事但摭取艺术上有特别价值者言之,若表演所及,为有耳目所共见闻,亦不必更作赘语矣!
曩客欧洲八年,新大陆四年,治业之暇,辙爱研究彼邦之戏剧,以为非改造吾国之旧剧,不足与列强颉顽,此志感之十五年之久,而今日无意中见《西施》,乃似梅已深获我心,了此宿愿矣,岂不当浮一大白,以为中国文化艺术庆哉!至于中西剧艺之不可同,当别存于篇,以示国人,请俟异日。
(《申报》1923年9月14、17、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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