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坤伶访问记:王玉蓉
今日推送之《名坤伶访问记:王玉蓉》录自《立言画刊》1941年第147期,为该刊记者对王玉蓉的采访录。《立言画刊》创刊于1938年10月1日,16开本,30多页,每星期出1期。画刊只维持了7年,共出356期,到1945年抗战胜利时终刊,《立言画刊》为游艺性刊物,其中不乏低级趣味的内容,然其中有关北京梨园之记录,亦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首先学老生,开蒙《打渔杀家》
她是江苏人,上海落户,十六岁在十里洋场明德小学毕业了。环境不答应她再念书,家里很清苦的,没办法只好学戏了。她们姐两个,她妹妹跟一个唱武旦的叫粉菊花学青衣花旦戏。她也想学旦角戏,可是家里说她唱旦角不适宜,学老生倒是合适。她虽然满心不愿意,因为家里让这样办,也只好唯命是从了!不久请了一位张先生教她,开蒙是《打渔杀家》的萧恩,以后《辕门斩子》、《斩黄袍》、《武家坡》都学会了。姐妹时常清唱一出“对”戏。虽然已经学会了几出老生戏,可是她满心还是想往旦角里追求。她认为女的扮男的,有点不好意思,不如同性扮同性来得随便。
请于莲仙教旦角戏
已经有不少老生戏,一次她跟她妹妹照戏装像,姐两照《武家坡》,她穿上薛平贵的行头,挂上髯口,穿上靴子,她太难过了!髯口挂在嘴上头显着特别痒痒,穿上厚底靴子又走不上道来,照完以后,跟家里表示绝对不再学老生戏。她说这样无谓地唱下去,将来绝对不会有什么发展。家里也不忍过拂她的意思,不久经过袁寒云的介绍,请于莲仙给她说旦角戏。于那时正在上海,专教她花旦戏,开蒙是《坐楼杀惜》阎婆惜,《贵妃醉酒》的杨玉环。她正式学旦角戏开始,就是这个时候。
十七岁用两千多块钱制了不少行头,凑巧厦门新兴戏院约演,姐两个一个月以一千二百元的代价就成行了!这是她第一次出外。一月满期以后,又去无锡、宁波、苏州几个地方唱了不少日子。几处远跋差不多有一年多,她们又回上海了!在外面虽然挣了不少钱,可是开销终是大的。回上海手里既没什么积蓄,又没出路,不得已又到南京,经人介绍就在夫子庙作起歌女生活,鬻艺养亲也真难为她了。秦淮河畔只有晚上热闹,晚上才有歌女清唱,她不忍把白天的大好光阴就白白扔掉,她的要强心也是真大。她凭着以前念书的根底考上了京华中学,白天念书,晚上唱戏,就是将来不唱戏自己不是能得点学问嘛!可是不幸她入学校以后,竟会引起“校长能听戏,歌女不能念书”的社会问题来。最后京华中学校长以“歌女在学校念书给学校丢脸”为由,逼迫让她退学。
王玉蓉之《春香闹学》
曾在天蟾舞台当长期班底
出人意料的,回到上海还是一样没有人注意。后来经过许多人介绍,在天蟾舞台当长期班底。姐俩每月包银八百块钱,她挂九牌,妹妹挂十牌。她为赡养父母也只好委曲求全地来些个零碎活头了!不久更新排新戏,老板让她们姐俩在戏里跳舞。她本来是一个个性极强的女人,她认为旧戏里让自己跳舞这未免对于自己太不恭敬了!既然跳舞还不如正式当个舞女,倒能得点实际享受呵!为这个她不愿意再唱了,她想上海这个社会太欺侮人了!她憧憬着来北京拜师傅,她想来北京果然要是能成功的话,再来上海唱头牌露演,这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不久她想来北京真会成了事实,这真是她的幸运来了。
只身来京拜王瑶卿
她切实感觉到人情的险诈,世态的炎凉,她决心想来北京了!可是又苦于没有门路,她想了许久,庆幸地遇到了位楼太太。这位楼太太可以说是她的“贵人”,她看出她是一个发愤图强、具有艺术天才的女孩子,慷慨地拿出两千块钱来让她来北京,并且写了一封介绍信让她拜王瑶卿。这是多么让她感念的事情。二十三年五月炎热的天气她只带着一个随身的小姑娘两个人来北京了!那时她心里说不出是喜,是忧,她当然满心希望有一番成就,可是是不是能红起来,她也不敢说一定。不过她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跟家里表示要是仍是依然故我的话,绝对不再作舞台上的美梦了。
到达北京以后,住在西柳树井泰兴旅馆,人生地疏一切当然都不方便。为经济起见,更自己做饭吃。那时她的生活是如何清苦可以想见了!过了几天,先找古瑁轩里官称三少的王幼卿。把楼太太的那封信交给幼卿,请他预先跟通天教主说一下。二十三年六月底在丰泽园她给王叩头了!当时的条件是“见面礼”二百元,每月“月规”六十元。她由上海共总带了两千块钱,拜师请客又花去六百多块,没有两个月这钱就全花光了。楼太太倒是始终如一地接济她,每一个月必给她寄一二百块钱来维持她在北京的衣食住。
王瑶卿、王玉蓉师徒合影
学《女起解》全经老师亲授
拜师以后,每天晚上六点钟就到师傅家去学戏。王那时朋友很多,时常有午夜不去者,差不多每天到深夜两点钟王吃完夜宵才能学戏。第一出学的是《女起解》。她先学的本来不瓷实,只一出《女起解》又学了一个月,尖字、团字她简直闹不清楚,为这个她急得曾吐了血,甚至每天整夜不睡,研究腔调。王直到那时才知道她真肯用功了,以为一个女孩子为艺术这样努力真是难得。王曾经说绝对把自己的玩意尽量教给她,所以他的玩意一字一腔全是王的亲授。就是王幼卿、程玉菁,以及王铁瑛都没有给她说过一出,不像现在的女弟子差不多就让幼卿、玉菁、铁瑛给说了,王对她的特殊就是这样。
男有程砚秋女有王玉蓉
她肯用功这是一般人比不了的,每天跟师傅练功打把了,王的唱腔、身段都有一定准尺寸,丝毫不肯马虎,半年多是青衣戏都拿得起来了。因为她的扮相嗓音只适于学青衣戏,所以王主张不必学花旦戏。常去马神庙王家的人知道王有这末一个女弟子,有许多头牌老生约她挂二牌,可是师傅不答应这么办,主张宁肯不唱,也不唱二牌。他以为玉蓉的嗓子、扮相,要依人作嫁未免太可惜了!他常跟人说:“男有程砚秋,女有王玉蓉。”那意思是说男伶玩意之瓷实当初肯用功的只有一个程砚秋,女的只有王玉蓉。他常跟玉蓉说一切不要忙,未来组班唱戏,绝对是挑帘红。
在京初登台演《貂蝉》
民国二十四年经过师傅的筹备,正式组班了!第一次是在中和演的《貂蝉》。计算起来,她在北京学了一年戏,才正式出演,守旧、行头全是新制。事先报纸上也没少给她帮忙。王大爷的朋友是多的,王家座上客差不多都去捧场。玉蓉扮相美丽,身上也很好看,嗓子清亮,调门还特别高,唱上也不觉吃力,观众以为她的嗓子太好,听完这出戏以后,就给她一个美号叫“铁嗓王”,以后“铁嗓王”这三个字就叫出去了!这天唱完以后,个人唱戏成绩自然不错。演戏向来是注意资格,一个刚由南方来的坤角,上座当然不会太好,班里开销是大的,没唱之前先预备百八十块钱预备往外赔。她所以在舞台有今日声势、地位,可以想见绝对不是偶然得来的,是她奋斗的代价。
王玉蓉之《貂蝉》
民国二十七年红遍舞台
二十四年到二十七年,三个年头里,她无时无地不在努力,一直到二十七年七月她大红大紫起来了!一场戏也能保持着六七百人的纪录,一出《王宝钏》红遍舞台。这戏任何旦角唱只由《武家坡》起,到《大登殿》完,她因为生就了铁嗓钢喉,由《彩楼配》唱起,到《大登殿》完,共总是八出戏,没有一会工夫休息。因为她能唱这出重头戏,有人给她又起了个外号叫“王八出”。她素日唱快板也最干净,人又都叫她“快板王”。以后又排孙夫人、李艳妃这些唱工重头戏都受听众欢迎,师傅跟她身上也是爱护备至。到二十七年十一月上海黄金戏院来约她,果然跟以前上海许多瞧不起她的人扬眉吐气了。
赴沪黄金公演,乃师随同前往她来北京的时候,本来有以头牌在上海唱戏的雄心,竟真会如愿以偿了!旧地重游,再追忆昔日在沪让人轻视的情形,自然有说不出来的感慨。在黄金一共唱了四十八工戏,倒有二十多次关铁门。王供奉为纪念这盛况,更亲手记了一个成绩表,拿回北京来让朋友们看。最后黄金以成绩特别圆满,又送了两千元作为酬劳,十二月底她们凯旋回北京了!
回北京以后有一次在新新唱义务戏,大轴孟小冬的《失街亭》,倒第二她的《玉堂春》,前头是八个坤伶的《八五花洞》,还在香港的梅兰芳那天在无线电里听到她这出,曾给在北京的姚玉芙来了一封信,说到她这出《玉堂春》,认为北京后起坤伶里有这样的人才,真是太难得了!姚把这事曾经跟他们师徒说过,王供奉跟她认为这事很荣幸,她能得到梅大王重视,艺术自然不同凡响。
王玉蓉唱戏的五年计划
说到《纺棉花》,她表示别说老师不让唱,就是让唱,她也没有那么大胆子上去唱。她今年二十七岁,自己想再唱五年戏,似乎没有问题。所谓“五年计划”,干脆地说就是预备积蓄俩钱儿作为父母的养老费,在可能范围以内或者就嫁人了。她总表示个人现在跟未来生活没有问题,就是家里父母需要她赡养,妹妹在北京又念书,兄弟在上海上中学,许多事她都得顾虑到。她总以为唱到三十二岁绝对没有问题。她说章遏云三十四岁还活跃在舞台上不是一样受人欢迎吗?王玉蓉唱到三十二岁就放弃舞台生活了。这或者是外间不知道的事。
在五年以内她预备排一出纪念戏,就是以这出戏作为功成隐退的纪念戏。经过许多人参酌意见,已经确定为《香妃恨》了!这戏是叙香妃与乾隆的一篇惨史,本子是王瑶卿珍藏,共总二十五场,以前程砚秋、新艳秋都一度预备排演,后来因故没排。她将以全部精神集中在这出戏上,更决定筹出一万块钱来做该戏服装布景,不久就可以开始排演,由王供奉导排,预料演出以后一定能跟尚小云的《汉明妃》、程砚秋的《梅妃》媲美。
王玉蓉便装照片
日常生活
她喜欢花草,喜欢猫狗,看书,小说跟她尤其有缘。曾经跟画家颜伯龙学花鸟,跟叶仰曦学人物,书画都很出色。看电影也是她的嗜好。她由困苦中奋斗出来,也很知道节省经济了。有时候高兴,上菜市买些菜肉自己做饭吃,她说:“以前不会做饭,现在普通几个人的饭自己是能应付了!”我跟她要相片,她把墙上挂着带镜框染着颜色的相片摘下来借给我用。迈出大门她操着一口不大伶俐的京语说:“关于我的事,您这次可以说是饱载而归了吧!”
(《立言画刊》1941年第1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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