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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霸王少山从红到潦倒

陈定山 梨園雜志 2022-07-30

今日推送之《金霸王少山从红到潦倒》录自《春申旧闻续》,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他幼时因随长辈历练,得以结识了旧上海许多社会名流,耳闻目睹了上海滩名流们的种种过往,对旧上海掌故烂熟于胸,信手拈来,《春申旧闻续》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为《春申旧闻》续集,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一应俱全,引人入胜。


金霸王本纪


 昔太史公为项羽本纪曰:“其为人喑呜叱咤,才气过人。然羽非有尺寸土,乘势起陇畎之中,分裂天下,号为霸王,何兴之暴也。”羽生于公元前二百年,二千一百余年之后,而复有金霸王。金少山乘时崛起于梨园行中,喑呜盖世,民二十间,以净角头牌,直夺生旦之席,其兴之暴,殊不愧为霸王矣。少山父曰秀山,以净票下海,与何桂山、裘桂仙齐名。而梨园中素轻票友,号为羊毛。时孙菊仙、德珺如亦以票友下海享一代盛名,与秀山合唱《二进宫》,时人号为三羊开泰。


德珺如、金秀山、韦久峰之《忠孝全》

 金少山生卒殊不可考,但光绪二十八年麻花胡同继侍郎宅堂会戏单(见周志辅《京戏百年琐记》)有金少山《黑风帕》,论其年龄与郝寿臣同时(郝生光绪十三年)。世传金秀山父子唱《白良关·父子会》为一绝,则少山早年固露头角矣。顾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秀山逝后,少山遂湮没无闻。民国十五六年,上海盛行《狸猫换太子》。常春恒得俞振廷秘本,排演于天蟾舞台,自饰程琳,以净角刘永春之子刘筱衡饰寇承御,并搬元曲之《抱妆盒》于连台本戏中,红极一时。时顾竹轩为天蟾老板,常春恒虽梨园世家,亦系出泰兴,固不畏强御者,以《狸猫》上座之盛,屡以挟持增加包银。顾怒曰:“你自家开戏馆去罢,我这里就是这个包银。”时沈少安组班丹桂,闻之,以为奇货,竟邀说常春恒过班,以芙蓉草刘娘娘、王灵珠寇承御为生力军。常春恒且加入三分之一的老板。定于十五元宵开戏,正好接着新年热闹场子。十四日夜半戏散,常春恒特自至丹桂第一台大铁门外,看金字海报。见悬牌截齐,耀烨辉煌,心中大喜,忽手枪一响,自后而来,已中常春恒背心,遂倒地卧血泊中,送仁济医院,当时气绝。一代伶人,以遭暗杀收场者,尚为梨园史中之创见,事后缉凶,鸿飞冥冥,事亦遂以不了了之。唯沈少安戏院,海报均已贴出,明天势非开门不可,环顾本行生角,文武足当此重任者,非麒麟童莫属。语云:救场如救火,乃夤夜登门,周亦慨然应允。周固伶人,读脚本却有过目成诵之能,但献计曰:“我非惧怕顾四老板,但四本《狸猫换太子》是常老板的戏,咱们不能动他的。他现遭非命,我们应该停锣三天,而纪念他一下。十八开锣,我从五本演起,  《大审郭槐》。我负责编剧,绝对错不了。”麒麟童编本戏是拿手出名的,而且对活着的顾老板不伤和气,死了的常老板也有个交代。心中大喜,这条安龙伏虎之计,就此琢磨下来了。这也是麒麟童绝顶聪明处。


金少山之《打龙袍》

 谁知五本《狸猫换太子》上台,别的不唱红,单单唱红了一个金少山的郭槐。郭槐是一个倒霉被审、受刑拷打的囚犯,他的身份不过似《大登殿》里的魏虎,谁知一开出口来,声若洪钟,一句“在金殿,打得我,三魂魄散”直比《清官册》的潘洪御审,还要叫座,麒麟童腹智心灵,当晚就替他加了大段垛板唱工,第二天再唱,竟是一句一个磕堂好,从此郭槐成了《狸猫换太子》里的主角,排到第十本,这郭槐还是死不了,那人非别,便是十八年倒霉,沦为底包的金少山,现在又红起来了。


 一个人时来运转,北风向南,便要推开,也推不开了。巧咧,九一八之后,各地募捐,东北劳军。冯占海、马占山,在山海关外抗日本鬼子,打得起劲,后方义演募捐,锣鼓也敲得起劲。当时初逢国难,热血沸腾。沪杭路上一切捐款义演均由杜月笙张啸林二人领头主持。杭州市长周象贤也是个热心公义的老市长,便约梅兰芳到杭州旆下第一大舞台去唱戏。上海闻人从虞洽卿、杜月笙起,一直到沈田莘、孙兰亭、邵景甫、赵培鑫,这些票友都在其内,一行人众总有二百开外。其时章遏云正在杭州和高维廉唱《梅玉配》,她和邵景甫是在这个时候初次见面。景甫生得白皙,少年有标劲,夏天一件雪青长衫,手拿洒金扇子,除了说话有宁波口音,喉咙粗些,其余卖相真是一等。谁知道二十五年之后来到台湾,却被朱锵锵在《华报》上称他“老东西”,又说他是章遏云拉胡琴的。景甫一清早打电话给我说:“《华报》为啥搭我难过,登我老东西,说我拉胡琴倒是一代艺术之宗,和周长华一样,不算坍台。叫我老东西,我可伤心极了。”后来朱锵锵替他登转来说:“我和邵先生没有什么冤仇,我为什么要叫他老东西?我写稿是‘老来西’,排字人却排错了老东西。”


邵景甫


 这无论是“来西”、“东西”,反正这个老字,便使我们的二阿哥伤心。他确是不老,皮肤还是和当年一样白,就是头发发黄了,如今写到金少山,我就想到他在杭州的趣事。


 再说梅兰芳到杭州,原定唱十天,唱到七天,周市长忽然心血来潮,说要请兰芳唱三天《霸王别姬》,票价可以从五元提高到十元。和兰芳一商量,兰芳却婉言谢绝道:“《霸王别姬》,当年叫《楚汉争》,是杨小楼编出来捧尚绮霞的,连台演四天才完,叫不起座,后来才节成一天演完交给我和他合作,算把这戏唱红了。可是,戏是杨大叔的,我不敢动他。再说没有楚霸王,这出戏又怎么唱呢?”


 伶人们就有这一工,心里不愿意,口里却能推三阻四说得很好听。这一下子,却把莽张飞张啸林这个主儿激怒了。他一敲旱烟袋,哇哇大叫道:“他妈的,楚霸王就死完了吗?叫阿四开我车子到上海去,把金少山接到杭州来。入你活的皮帽儿,看霸王别得了鸡,别不了鸡。”


 金少山来是来了,却是心里怯,说:“这是杨宗师的绝戏,况且,杨派走的是武生路子,自己是个大花脸,一定唱砸了,怎对得起人?”


 张啸林一横眼睛道:“叫你唱,你就唱,我就不欢喜杨小楼那个死样活气的瘟霸王。你唱,我一定捧足你输赢。”


 金少山这才万分无奈地上场。谁知一揭门帘儿,就是一座黑塔,站出台上,台下就似钱塘江上潮水一般起了彩声。十刻钟唱完,直把喑呜叱咤的楚霸王唱活了,好似二千一百年后重生的一般,从此奠定了他金霸王的基础,嗣后,梅兰芳要唱别姬,就非他的霸王不可。梅兰芳在上海的票房价值,也就奠定了十元一票的亘古未有之惊人高价。金霸王却开出一个条件来,唱一出楚霸王,非另拿包银五百块大洋不可。


 这一次的义演,不但杭人口碑载道,连上海人都赶到杭州来看戏了。邵景甫因为年青漂亮,很多人把他当做梅兰芳而演出了,票怪沈田莘被孙兰亭捉弄,在六聚馆面馆请客的一幕趣闻(事见拙著《春申旧闻》“票怪沈田莘”)。梅兰芳金霸王双上六聚馆,可真把六聚馆挤坍了。梅兰芳还在楼上粉壁题了几个字,后来像吕洞宾三醉岳阳楼一样成了古迹,面馆主人用一块玻璃框子,把它镶起来。只因义演的成绩太美满了,大家高兴,准备最后一天,来一出《大八腊庙》,派定梅兰芳、杜月笙双演黄天霸,金少山的金大力,张啸林的费德恭,邵景甫抢着要扮张桂兰。这出戏真个轰动了杭嘉湖,半个浙江省,都赶来看戏了。张啸林唱花脸,是金少山教的,趟马、垛泥,处处有谱,唱两句也喑呜叱咤,不过嗓子稍为沉闷些。杜月笙的黄天霸就不同了,他的行头全是姑苏定绣,闯庙是淡鹅黄色的,罗帽、褶子、豹衣,又鲜艳,又文雅,可是他的袖子就不利落,工架更不用说来。台下分了两派,杭州人未免窃窃地笑,上海人就拼命地喝彩。转堂下来,他觉得有点吃不消,便央梅兰芳接上去唱。谁知许多票友扮零碎的,见杜先生不唱,也全卸网巾,不唱了。张啸林见朱光祖、何路通一个个在抻头,费德恭大发脾气道:  “你们都是鬼,只晓得杜先生,杜先生,老子难道不是票友吗?老子说不唱,就不唱。”说罢,摘下网巾就走。一场戏竟弄得无结果。邵景甫扮好了张桂兰却被张啸林拦住出不得台,只好另外找一个二路武旦垫上去。费德恭也改了班底。前台不晓得后台的事,一出《大八腊庙》还是看完散场。但是金少山的金大力也没有上,被张啸林拦回去了,苦的只是邵景甫,和梅兰芳做夫妻,到底没有做成,如今他在香港,看了我这一段纪实,一定也要想起前情,觉得好笑。这天戏码,我还记得,开锣是邵景甫《黄金台》,裘剑飞的《狮子楼》,十云和王吉的《宝莲灯》,杜太太姚谷香的《哭祖庙》,接着便是《大八腊庙》,这一天没有《霸王别姬》,金少山是拿三天包银,唱两天戏。


梅兰芳、金少山之《霸王别姬》


 金少山不再是《狸猫换太子》里的郭槐了,他是张啸林的御用教师,每日蹲在一八一号轮盘赌场里抽大烟,玩女人,一出《怒鞭督邮》十足教了一年零六个月,张大帅的毛豹脾气他全学会。可是人家不叫他金大帅而叫他十三点,一斤少三两,不是十三吗。洋场上叫人家十三点是骂人的,因此金少山又成了十三点的隐语,说:“你这个金少山。”就是骂你,和户口米、电话听筒、老K一样发生效力。户口米是十三笔,电话听筒有十三个洞,老K则是扑克牌里的标准十三点。其实在梨园行话里,他是个“狗戎”。金少山的玩艺儿确实有一手,硕大声宏,体格魁梧,  《连环套》的窦尔墩,  《二进宫》的徐千岁,他都行。尤其《白良关·尉迟恭说梦》的一段道白,形容潮水发足,豁拉拉一声吼起,真有千军万马奔腾之势。父子见面,几声“娃娃”,更似泰山压顶。他于是奠定了舞台上霸王基业,净角挂头牌,除了金霸王,平剧一百年的历史里就亘古没有过第二个。可是他的狗戎脾气也就发足了。


 从前谭鑫培谭大王唱戏有个误场的毛病,前面的戏垫到马后不能再马后了,他还在鸦片铺上高谈阔论。金霸王则变本加厉,有时竟找不到他哪里去了。他好嫖,又好跳舞。大熊似的穿着一套中山装,上面光头,脚下皮鞋,抱着一个花丢丢的虞美人,人家急得臭汗直淋,好容易把他找回去,他不比谭大王唱老生,扮戏容易,他是唱净,还要勾脸,可是他有一绝,十几个人服侍他,上边盔头,下边粉靴,当中替他打腰包的打腰包,穿靠扎旗忙个不了,他却拿起油彩粉笔,向当面一竖,头动腕不动,只这么地几勾,还你个张飞、牛皋、孟克昌,今天唱那个黑脸,准是那个黑脸,一点儿不会错。


 但是,谁要替他谈公事,他的条件就麻烦了,他有三不唱,这个不唱,那个不唱,包银不到数儿他尤其不唱。但是,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张啸林,只要张啸林一句话,后台经理叫他倒夜壶他也去。张啸林骂道:“入你活的皮毛儿,你样样好穿,为什么去穿这二尺半,你充军长,我马上就毙了你。”金霸王立刻会矮下来半截,甚至叫他跪,他也铁塔般挫下地来。金霸王还有狗马之好,好养动物。他有个猴子,服侍得比爷娘还要孝养。那猴子也真乖,金霸王上炕,它会递烟杆子,外面来了电话,它会拿听筒,听电话,金霸王睡了,它就缩在脚边替金霸王捶腿,可是金霸王并不带它出门,自己上戏院,便把它锁在屋子里。它会拨电话号码到戏院里去,对着电话筒子吱吱地叫。捉狭鬼便说:“十三点在叫十三点咧。”可不能让金少山真听见,否则他就捶你一个死。


 金霸王虽挣了大包银,但是奇穷彻骨,他的银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用的。欢喜吃鱼翅,一个人上馆子他一顿可以吃十碗鱼翅不抹嘴。赌起来也是一叠一叠的大钞票,春天不问路,横塘转角六门齐押,高兴起来还要在庄家手下看个楼上楼下。不但是赢了钱他就饮酒,满园的苦哈哈,都可以伸手间他借钱,所以他就没得钱存了。没了钱便向张啸林去借。张啸林却也真是肯借,八百一千的从不打回话。有一次,张要带他回杭州去,他要求一个人坐一辆汽车。原来他还抱着一只狗,却比猴子还要欢喜,他宁可和狗同车,却不愿和旁的人共坐。张啸林也依顺他。这一次是秋日游山,大队人马,浩浩荡荡有如山贼。沪杭公路沿着海塘足足有二三十辆黑牌汽车接成长龙。金少山带着他的爱狗坐在第七部,忽然他向司机用手一招,司机马上煞车,后面二十多部快车,一部一部蜻蜓接尾全停下来,只当前面车子,出了什么岔处,谁知车门开处,金霸王抱着他的一只爱狗走下来,原来他的狗要撒溺。


 到得杭州,清客们全把这桩事当做笑话,张啸林却一竖大拇指说:“这狗戎养的,真有种。他能教老子停车,福分就不小。”


金少山北平家中抱狗照


 说到金少山的狗,也真是个稀罕物儿,它不但生着金丝绒般一身毛片儿,它还会得唱戏呢。只要胡琴一拉起来,它便跳上一只沙发,竖直前腿,汪汪汪地叫将起来,有板有眼。后来这条狗,在敌伪时期害病死了。金霸王直哭了三日三夜,有人说大花脸唱哭头,最是酸鼻子。金少山唱《斩马谡》,一句“家中还有年迈妈”,真是绕梁三日楚酸。张啸林做汉奸,被保镖一枪打死,金少山虽则受恩深重,倒哭得没有那般伤心刻骨。不过张啸林一死,他的财源路绝,加以鸦片瘾大,奇懒出骨,金霸王渐渐倒霉,成了煤球大王了。他一度回到北边去,虽也唱过一阵,总没有上海红。他乃有“人思故土马思乡”,回南的意思非常浓厚,恰好皇后大戏院开幕,请他来挂头牌,金霸王重振旗鼓又回到南边来。一出《白良关》,《详梦》一场就没有海潮那样气派实力。加以童芷苓的一纺二劈,妖媚一世,又有丁默邨一班汉奸替她撑腰,把个金少山竟唱成了《千金记》里的跌霸了。金霸王既知难而退,潦倒上海,他的狗戎脾气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尤其是他的终身桃花运,滚浪一般地跟着他。你别看是个唱大花脸,黑塔一般的关西大汉,北里娇虫就有专吃奇货的。当年筱双珠从姑苏移帜上海,真是一个水团儿般吹弹得破的小先生,虞洽卿、杜月笙、盛泽丞以至朱如山等等哪一个不想得到这块无瑕的美玉。谁知筱双珠眼高于顶,偌大的洋场闻人大亨半量车载,她都看不中,却暗地里向金霸王献了无价之宝。


 所以戏台上的楚霸王,总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虞姬,可见大花脸的三生艳福,并不下于小花脸了。胜利的来临使金少山愈趋没落,算年纪也该有五十六七了。这时候舞场里出了一个人物,小北京衣雪艳。她也和筱双珠一样,看中了金少山。小北京衣雪艳真生得娇小玲珑,风吹欲倒,单论丰姿,很有点像现在台北车案的李宗芝。她偏偏要学唱黑头,向金少山磕了三个头,当晚十二点钟在金少山寓里学戏,一直学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还没有出来,据有人在隔室听见的,据说衣雪艳在金少山屋里学了一夜鼻声,学得很像。但是连《白良关》都唱不动了的金霸王,再要他在爱河里灭顶,他也有些力不从心,知难而退。金少山倒底舍了最后的一个虞姬,回到北平去,小北京在皇后戏院二楼直哭得泪人儿一般,为的是金霸王不肯带她走。吴性裁接办天蟾舞台,又派李炳奎北上,接金霸王南下,金霸王仰天讨价,又说了什么一赶三不卖。李炳奎臊了一鼻子灰回来,金霸王就从此溘然奄化,不再返江东来了。有人说金霸王的这次不回来,倒不是狗戎,为的小北京衣雪艳热恋叶世长,叶世长却被吴性裁关杀在天蟾舞台。金霸王怕白板对倒,因此忍心唱了一出“别姬”,从此人间天上,再会无时。叶世长被太太盯牢,衣雪艳鸳鸯活活拆散,后来跟一个姓张的纸商到杭州西湖住过一个时期。


(《春申旧闻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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