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里的“关公戏”有多少?
今日推送之《京剧里的“关公戏”有多少?》录自《春申续闻》,作者陈定山,工书画,兼善诗文。《春申旧闻》是陈定山的掌故随笔,描写旧上海文人逸事、艺坛杂俎、风俗市情、社会秘辛、菊坛掌故、勾栏风月、黑道传说等等。《春申旧闻》初版于1954年11月,1967年9月《春申旧闻》和《春申旧闻续集》合成一册,改由台北世界文物供应社出版,1976年1月,世界文物出版社又出版了《春申续闻》。
关羽的戏剧化与历史性
关羽在戏剧里是把他装成一个“神”的,而在历史上,他只是一个人。不过戏剧的编制,是很忠实于《三国演义》的。《演义》描写诸葛亮和关羽,很多事实出于虚构,甚至摭拾别人佳传以为二人增色,戏剧又从而甚之,于是积重难返,有把陈寿《三国》来矫正《演义》的,人且掩耳疾走,以为怪诞、妄语。难在是不合理的,爰草此篇,就有道而正焉:
小三麻子之《夺荆州》
《斩雄虎》
一名《宿庙换容》,是《关羽》剧中开宗明义的第一出戏。《三国演义》也没有说到这一节,陈寿《三国志》有“亡命奔郡涿”,剧就从这一句里生发出来,关羽上场还是个本色脸,到了庙里,神圣才给他换容,而成了现在的赤面长髯。是非常荒唐不经的。但《演义》也没有说过关羽是红面孔。戏剧更从《演义》“面如重枣”里化出来,而造成了后世不易的典型,甚至有说他本来是卖枣子的,益发可笑。此戏唯见三麻子演过,唱高钵子,想是徽班老本。
《桃园结义》
世为美谈,按诸史实,《关羽传》只有“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张飞传》倒有:“少与关羽,俱事先生,羽年长数岁,飞兄事之。”恩如兄弟,当然没有结拜。飞兄事之,则关张结拜,倒是事实了。《演义》凭空撰“桃园三结义”,且有“不愿同年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日死”之语。星相家乃又撰出关羽八字是四“戊午”,张飞是四“癸亥”,抑若实有其事者,尤为无稽。按先主起兵在献帝初平元年,若以关羽生于戊午推之,则是年为十三岁,张飞才八岁耳。初平三年,关张为别部司马,备年三十二,关张不能仅十余龄也。信是,则桃园结义,关张均为十龄左右之童子,而满面于思于思,岂不可笑煞人?
《温酒斩华雄》
袁绍集合诸侯起义兵讨董卓,有关羽温酒斩华雄事,按斩华雄者乃是孙坚,不是关羽。 《吴志·孙坚传》:“卓遣步骑数万人逆坚,轻骑数十先到,坚方行酒谈笑。”又云:“坚复收兵,合战于阳人。大破卓军,枭其都督华雄。”
高盛麟之《斩华雄》
《秉烛达旦》
《羽本传》:“建安五年,曹公东征,先主奔袁绍,曹公擒羽以归,拜为偏将军。”《魏志》:“五年春……公东击备,破了,生擒其将夏侯博。备走奔绍,获其妻子。”又云:“备将关羽屯下邳,复进攻之,羽降。”是刘备走失妻子在前,关羽降曹在后,保备家眷者当为夏侯博,而非关羽。《演义》合前二事为一,以关羽护眷,而撰出秉烛达旦事。至今引为美谈,虽通人亦不复辨。其实并无其事,而关羽亦并非不好色者,裴松之注引《蜀记》:“曹公与刘备围吕布于下邳,关羽启公,布使秦宜禄行求救,乞聚其妻。公许之。临破又屡启于公,公疑其有异色,先遣迎看,因自留之,羽心不安。”是羽不非无二色,且与曹操争一女矣。
梁章钜《三国志旁证》则引《华阳国志》:“关羽启公,妻无子,下城乞纳秦宜禄妻。”而明人作关帝庙碑,且直云:“公娶秦宜禄妻,生子兴。”尤为奇突。
《赠袍赐马》
均不见于史,“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见《曹瞒传》。陈志《吕布传》亦言“布有良马曰赤兔”,布后为曹操所擒,缢杀之。但未闻以马赐关羽也。《关羽传》:“绍遣大将颜良攻东郡……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演义》此“马”字设想为吕布之赤兔,后世遂有长髯赤面、骑赤兔马、执青龙刀之汉寿亭侯,形诸庙祝,见之画册,使千载下遐想其神威,《演义》亦狡狯矣。
《斩颜良诛文丑》
《羽传》有斩颜良,无诛文丑事。读者遂谓颜良确有,而文丑并无其人。按《袁绍传》:“以审配、逢纪统军事,田丰、苟谌为谋士,颜良、文丑为将。”又“绍渡河,壁延津,使刘备文丑挑战,太祖击破,斩丑,绍军大震。”是《演义》所载,备与文丑同出军前,亦据史实,但斩文丑者不是关羽耳。
夏月润之《斩颜良》
《封金挂印》
《羽传》:“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及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绍军。””《演义》此节颇就史实,但增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又赐美女等以渲染耳。
《过关斩将》
《演义》所述,当以此节为最谬。按建安五年春,郭嘉劝操击备,备奔绍,操禽羽以归。四月,绍遣大将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羽斩颜良,解白马围。绍骑将文丑,与刘备将五六千骑,前后至,操骑不满六百,纵兵竟大破之,斩文丑。绍军大震,操还军官渡,绍进保阳武关,关羽亡归刘备(略见《魏太祖本纪》)。是操与绍军相距仅官渡至阳武关数十里地耳。关羽辞曹,旦夕而至,焉用东虺西突,过五关斩六将哉。
《曹营十二年》
《演义》不曾说明羽在曹营,到底住过几年,而平剧演之为曹营十二。其实羽以建安春间降曹。八月,袁曹对垒于官渡,而关羽已亡归刘备久矣。前后时日,最多不到半年。《羽传》载,曹公壮关羽为人而察其心无久留意,谓张辽曰:“卿试以情问之!”既而辽以问羽。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我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及羽杀颜良,奔先主子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史家以为美谈。《演义》必欲增多蛇足,演出五关斩将,必俟斩了蔡扬,而通行文书,始与递到。写曹操如鬼蜮,写关羽如狂夫,可谓两失之。
羽居曹营,归心似箭,大丈夫去就分明,磊磊落落,关羽平生以此事最为值得传颂,若居曹营十二年,则是建安五年以至十七年矣,去如是其缓,又何贵乎一关羽哉。戏剧负教育责任甚大,于此等处亟宜留意,吾恐世有忝颜事仇,贪位恋禄不去。一旦失势,走马来归,以关壮缪为口实者,故不得不辨正之。
《古城会》
《演义》之张飞据古城,人皆以为无其地。按《前汉书·地理志》:“古城在颖州郡崇高县,武帝置。”又《嵩山志》:“古城周遭不过一里,东西无门闉之限,东汉时废之,入阳城。”则古城实有其地,为三国时袁曹用兵相距处,其地有袁术个、曹操城。但术已久灭,张飞窃据于此,苟安一时,理亦可通。但不在嵩山隐奥处,不在黄河渡口耳。蔡扬亦有其人,见《魏志》。建安六年,共都叛应刘备,操命蔡扬讨都,为都所破,备奔荆州。蔡扬是否为共都所杀,书不载,但亦未为关羽所杀耳。
李洪春、孔小亭之《古城会》
《华容道》
陈寿《三国志》,不载,唯裴注引《山阳公载记》云:“公船舰为备所烧,引军从华容道步归,遇泥泞,道不通。天又大风,悉使赢兵负草填之,骑乃得过。赢兵为人马蹈藉,陷泥淖中死者甚众。军既得出,公大喜。诸将问之。公曰:‘刘备互俦也。但得计少晚,向使早放火,互徒无类矣。’备虽亦放火而无所及。”《演义》全用其事,但增一关羽以为备军之主,度《演义》作者之心,以为关羽受曹操如许厚恩,不辞而别,总当有一生死全交的答报,以增关羽人格。不知羽斩颜良,解白马围,固已报之矣。且许田之猎,羽即劝备杀操,备不从。后来备兵败当阳,与羽飘泊夏口,羽曰:“猎中若从羽言,可无今日之困。”是羽认清曹操国贼,久欲得而杀之,安得守一华容小道,反纵贼逸去之理,《演义》于诸葛关羽,往往欲重其人,加甚蛇足,效果适得其反,皆此类也。
《战长沙》
《关羽传》,先主收江南诸郡,拜封元勋,以羽为襄阳太守,荡寇将军。驻江北。《黄忠传》:“与表从子磐,共守长沙。曹公克荆州,仍就故任,统属长沙太守韩玄。先主南定诸郡,遂委质随从人蜀。”《演义》以《羽传》“收江南诸郡拜封元勋”一语,演出《战长沙》一段回目,颇有匠心独运之能。但《黄忠传》,始终未言其老,亦不言其善射,则《演义》自为之耳。又状黄忠善愤怒,岂因卒谥刚侯,一语而悟出耶?唯入魏延,叛杀韩玄,降汉,诸葛亮见其生有反骨,欲推出问斩一节,则颇不经,按,《魏延传》,但云:“文长,义阳人。以部曲随先主入蜀,数有战功,迁牙门将军。”固未言其来自长沙也。
《单刀会》
《演义》与戏剧,最可信而有征者,厥唯单刀会。事见《鲁肃传》:“权求长沙、零、桂,备不承,权遣吕蒙率众进取,备闻自还公家,遣羽争三郡。肃住益阳与羽相拒,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等军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语未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者何当之有?”肃厉声呵之,辞旨甚切,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
《单刀会》侯永隆饰关公 侯益隆饰周仓 侯永立饰鲁肃
这里有数点,与时下演出的《单刀会》扼要不同。一、鲁肃所讨的乃长沙、零、桂三郡而非荆州。二、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谓不用兵马,但许将校单刀赴会,非羽一人单刀独往也。三、此会是鲁肃就羽,而非羽就肃。《吴书》写得很明白:“肃欲与羽会,诸将议不可往,肃曰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羽亦何敢于命,乃趋就羽。”《演义》又夺与关羽,千载之下,传为美谈,而鲁肃冤矣。按三国人杰,鲁肃最为突出。联蜀拒魏,乃肃一人所定主张。《肃传》,曹公闻权以土地与备,方作书,落笔于地。盖备得荆州,而三国均势以成,肃又焉至一时计短,乘刘备远行,而向关羽索取耶。故单刀会后,备亦遂割湘水为界,放弃三郡,肃以建安二十二年卒,年仅四十六,诸葛亮亦为发哀。终其世,不闻有“讨荆州”之事,可谓人杰矣。
《走麦城》
世皆以诸葛西征,以荆襄重镇误付关羽,骄以致败,致汉业不终,为深长太息。此不察三国局势者之言也。盖关羽自当阳之败,驻兵汉津,备得荆州,羽为襄阳大守。既定西川,益封羽兼督荆州,拜前将军。是羽盘据荆州(自建安十三年赤壁之胜以至建安二十四年先主称号)十二年之久,根深蒂固,于魏、蜀、吴之外,隐然自成一大势力,连吴拒魏,绰有余裕。换言之,当其时,不以荆襄付关羽,亦决无别将可以取而代之。故羽在受命之后,亦神威奋发。败曹仁,囚于禁,斩庞德,梁郏、陆浑均遥受羽之节制。曹操至欲迁都以避其锋。如非司马懿从中献计,离间孙刘,江东背德,乃有吕蒙白衣之事,变起仓卒,而羽不败矣。
或以关羽一生骄蹇,以此致败,尤致惜于孙权遣使求亲,羽不许婚,且辱骂其使,以致权怒而助操,造成大害,为羽责备。此亦不深究史实者之言也。俗有“虎女焉配犬子”为羽口实,不知此亦演义者言之耳。按《典略》:“羽攻樊城,遣使求助于权。权不即出兵,但遣主簿,复命于羽,以淹迟时日,羽已得于禁等,乃骂曰:‘貉子敢尔’。”此语当为《演义》“虎女犬子”所本,而其义自异。裴松之云:“按吕蒙伏精兵于<舟冓><舟鹿>之中,使白衣摇橹,作商贾服,以此言之,权实诈往,若相援助,何故匿其形迹乎!”
《走麦城》赵如泉饰关公 姚俊卿饰关平 张春海饰周仓
省是说也,则吕蒙白衣渡江,还是伪装了关羽的援军去的。权之背信无义,虽貉子亦不如矣。操许割江南以封孙权,故有此谋。吴乐府乃有《关背德》之曲,宁毋令人齿冷,演义者徒以本传有“羽刚而自矜”一语乃造作种种骄态以状羽之穆然不可亲犯之色,戏剧化又从而甚之。然而,羽亦冤矣。
(《春申续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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