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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如山谈京剧行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齐如山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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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如山

齐如山(1875-1962),戏曲理论家。早年留学欧洲,曾涉猎外国戏剧。1912年在北京经常为梅兰芳的表演及剧本提出修改意见,民国五年以后的二十多年间,与李释戡等为梅兰芳编排新剧,齐为梅编创的时装、古装戏及改编的传统戏有二十余出。梅的几次出国演出,齐都协助策划,并随同出访日本与美国。1931年与梅兰芳、余叔岩等人组成北平国剧学会,并建立国剧传习所,从事戏曲教育。编辑出版了《戏剧丛刊》、《国剧画报》,搜集了许多珍贵戏曲史料,1962年病逝于台湾,著作被编纂为《齐如山全集》。


 国剧所穿的衣服,名曰“行头”。“行头”二字,有狭义、广义之分。狭义者,只是身上穿的衣服;广义者,连头上戴的盔帽等等,都包括在内,故又有衣箱、盔箱之分。戏界行话,即名曰“戏箱”,简言之亦曰“箱”,如问该戏班行头如何,则只问箱怎么样便足。


 国剧的行头乃是一种特别的组织,与写实剧完全不同。写实剧是什么时季穿什么衣服,哪一朝代必要穿哪一朝代的衣服。国剧则绝对不许如此,因为它是严格地避免写实。它为什么要避免写实呢?因为它基本的规矩是歌舞,它必须穿歌舞的衣服,简言之舞衣。世界中无论哪一种舞,所穿之衣服要点在配合舞式,都不会分朝代的,例如现在之芭蕾舞,它穿的是哪一朝的衣服呢。国剧都是舞衣的性质,所以都不分朝代、不分地带,不分时季。


老戏楼之后台


 不过它又有很严格的规定,就是对于人之品行、性情,它很认真,某种品行及某种性情的人应该穿何种衣服,它特别注意。固然官阶的高低也是有分别的,但这不十分重要,重要的还是品行性情,这仍然还是配合舞式的性质。因为性情不同的人,动作便有分别,所以衣服也要配合。不过这层在我所著之《行头盔头》一书及《国剧艺术汇考》中,均曾详细谈之,兹不再多赘。

 

 国剧行头的规定,当然是始自宋元,然没有见过具体的记载,只有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中有画的戏台,即有张挂陈列之衣帽等物,似是戏班已有常行应用之衣服,这当然是有了规定,否则不会有此戏箱。不过还有一层,就是《清明上河图》假本太多,多是明朝或清朝人摹绘,而且每图布局多不一致,即此亦可知其随意为之,并非仿临原画。既是随意为之,则图中所绘不见得都是宋朝的物事,所以这还不敢作为证据。然到明朝已有了具体的规定,则是毫无疑义的。证据很多,例如《桃花扇》传奇中,侯朝宗等借戏演唱,阮大铖特嘱用上好的行头。由此可知彼时戏班,已有备好常用之行头,不过后来屡有添改就是了。由国剧学会收藏的这种行头单子,约有几十份,可惜多数都不完全,然亦可推测各个时代的情形。兹只把各种行头单按分期之早晚列后:


 明朝的行头单。原存于清宫升平署,可惜不全。

 清康熙年行头单。此系宫内行头,与平常戏班不同。

 乾隆年宫内行头单五份。有两份很完全。

 光绪年宫内行头单九份嘉庆年三庆班行头单。可惜不全。

 道光年四喜班行头单。共三份,可以窥见彼时之情形。

 光绪年玉成班行头单。此较完全。

 光绪年春台班行头单。可惜不全光绪年三庆班行头单。亦不全。

 光绪年四喜班行头单。共五件。

 光绪年上海行头铺行头单。此极全。

 光绪年北平行头铺行头单。亦全。

 民国十年上海行头铺行头单。我嘱其特开者。

 民国十一年北平三义永行头铺行头单。亦嘱其特开者。

 民国十九年富连成科班行头单。此单亦很规矩。


戏院后台

 

 此外尚多,不必尽举。为什么要搜求这许多行头单子呢?因为要想考究国剧行头之来源及其规定,是很难的一件事情,既无法律的规定,又没有经过本行同人的会议,它是演来演去,年代久了,才演变成了现在的情形。那么要想议论戏班的行头,预备得对与不对,穿得错与不错,又拿什么来作标准呢?那就必须要研究它的来源,要想研究它的来源,除了这些行头单子之外,是没有其他的办法的。自然倘有明清等朝的行头箱还完整存在,那是最好没有的了,但是绝对不能得,所以只好靠戏单作为凭证了。不过以上的情形,在余所著之《国剧艺术汇考》中已较详言之,亦不必再赘。此处所以开列这些行头单者,不过是为诸君明了我所研究行头的经过,并非随意就可断定的。至于各该行头单之内容,以及百余年来尚存之戏箱等等,亦都于《国剧艺术汇考》中详谈之,为免占篇幅计,亦不多赘了。

 

 前边已把行头之来源及规矩,大略谈了一谈,详细情形仍请看《国剧艺术汇考》。现在才谈到五十年来的情形。在民国以前,戏界人穿行头,必照规矩,极为认真,一毫不能通融,所谓“宁穿破,不穿错”者是也。老辈教训子弟说:“祖师爷规定的使你穿这一件衣服,你若不遵祖师爷的规矩,随便改穿一件,你扮好上台,祖师爷不认识你是谁,他怎么会给你饭吃呢?”因此无人敢穿错。


 上边有点神话性质,我们暂且不谈。不过国剧的规矩是开门见山,无论何人,他一挑门帘,一出台,观众就能明了他是怎样的身份,好人或坏人,这种情形在剧本的词句中及某脚扮何人等等的规定中,都能看得出来,而衣帽之穿戴也分得极清。以上乃是它的原则,是不应破坏的,倘把这种规矩破坏了,那国剧就没有原则了,一切事情就无法规定,无法评论,只好照写实的办法去做,那就算是另打鼓,另开张,把国剧一切一切都给取消了,所以衣服不能随便穿错。


 从前因为规矩严,不但演员认真,班中行头也极端认真,倘本日所演戏中,有一件行头没有,他也必要外租或转借,以备应用。到民国后,虽然偶有短少行头之时,但亦极少。曾记得一次,约在民国二三年,谭鑫培在堂会中演《战长沙》中的黄忠,已经在扮戏要出场了,才发现他的跟包拿来的是绿靠,再去取是赶不上了,班中黄靠旧而长,鑫培身矮,穿着不合适,适一票友有新红靠,他穿着尺寸正合适,请他穿,他说:“我扮的是黄忠,穿上红靠,在台上往哪儿找他去呢?”结果把班中又旧又长的黄靠穿上。


谭鑫培便装照


 前者还有一次,俞菊笙演戏,应穿开氅,适班中开氅太旧,彼时刚有硬面褶子,按旧规矩无此衣,乃由上海带到北平者,新而漂亮,大家请他穿,他说:“硬面饽饽吃过,硬面褶子没穿过”,其实褶子与开氅,所异者是两边无摆、有摆之分,其余都是一样,但老脚绝对不肯随意穿用。

 

 民国十几年以后,这种规矩就渐渐有破坏的情形。这种风气实在是始自上海,北平虽也偶见,但都是青年脚色由上海带去的,老脚绝对没有。民国二十年后,我到上海去过几次,看戏虽不多,但已经看到破坏规矩的情形不少,然无彼时之照片,不必举例,举出来也算没有证据,且也举不胜举。兹只把在台湾见到的举出两三件来,以例其余,因为台湾这种作风都是由上海传来,然亦无须多举也。

 

 《三娘教子》中三娘穿白褶子,这是很大的错误,因为青褶子是表示穷,然倘腰间不系白汗巾,还有时作为蟒或帔之衫衣,倘系有汗巾,那就完全是穷的意义了。王春娥穿此正是表示穷,如《汾河湾》、《武家坡》、《桑园会》等戏,都是此意。


 白褶子乃官宦人家之丧服,且非正在办丧事时不许穿,如《虹霓关》夫人从前即穿此,有梅巧玲他们的剧照尚存。近几十年来,好脚有自制的白布孝衣,这是后来添的写实衣服,不在规矩之内,然在堂会中演戏,则绝对不许穿,因为它是写实的丧服,本家忌讳也,就是此戏之丑差官,亦应穿白箭衣,不应穿白布孝袍,亦因白布孝袍乃写实丧服也。故戏班中规矩,演员穿此须另给一笔款,名曰黑钱,然堂会中亦不许穿。总之白褶子一物,贫寒小户人家万不许穿,不正在丧期中更不许穿。如今竟有人穿,除了“外行”二字外,无法批评他。


沈蓉圃绘梅巧玲、时小福、陈楚卿之《虹霓关》


 再如《宇宙锋》中的赵小姐,曾见人演此戴一头点翠者,按光绪中叶以前,还没有玻璃钻石等等这些东西,戏中头面只有三种:一是点翠者,乃官宦家小姐,于结婚或有庆贺典礼时戴之;二是烧蓝烧绿之头面,除贫寒人家外都可戴,例如官宦人家无庆贺行礼情节时亦戴之;三是银钉,乃贫寒人家及穿孝时戴之。此戏之赵女,公公、丈夫刚死不多几天,假死也得算是死,当然要戴银钉,且银钉少而容易取下,装疯改妆时取下几个银钉便妥。如今有人戴一头点翠,已经出了规矩,当然是外行,俟毁妆时,因太费事,场上不易拆卸,乃跑到后台,不但出了规矩,闹得场上非常不够局面,所以有人挑眼,说这个时候女儿不见了,赵高也不问他女儿哪儿去了么。这种情形连外行都不够,简直是胡来了。

 

 《春秋配》捡柴的姜秋莲,七八年前见有人演此便穿白褶子,其外行与《教子》一样,不必再论,近来则穿白褶子的少了,可是多是戴一头点翠,且多穿一件花坎肩。头戴点翠,与《宇宙锋》赵女一样,亦不必再论。惟穿坎肩,实在出乎情理之外,戏中之坎肩,除丫环外,任何人不许穿(僧尼水田衣另是一事),今竟随便就穿上它,不是外行是什么呢?有人说,穿它是为的华丽好看,其实这更不成理由,只管好看,不管规矩,已完全是外行,而且好看不一定非华丽不可,雅淡素静,一样的可以好看,苏东坡所谓“淡妆浓抹总相宜”,《西厢》中所谓“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前人诗中所谓“淡春衫子淡罗裙,淡扫蛾眉淡点唇”等等,自古以来,这类的句子不知有多少,以为非华丽不能好看,这种思想尤其幼稚。


南铁生、金仲仁、何盛清之《春秋配·捡柴》

 

 以上这种种情形,不要以为是小事,微末不足道,其实这也是基本的规矩,倘一破坏,便不能自圆其说了,例如有许多人说,王宝钏住寒窑十八年,靠剜菜度日,寒苦可知,何以她还戴一头首饰,擦一脸粉,穿一身绸缎,外国人也常常的以此为问。这在写实的剧来说,问得自是极有道理,但国剧则是另有它的基本原则,就是严格的避免写实,且处处事事均须美观,即以《武家坡》中之王宝钏来说,如果写实,则须要扮成一个乡间四十多岁贫苦的妇人,这是很不容易好看的。所以原则的规定,是以青色衣服及银钉首饰来表现贫苦,不但衣服,处处都有特别的规定,演剧化妆,倘不出它的范围,则处处都有话回答,倘破坏了这种规矩,那就无话可说了。

 

 生脚中如《三娘教子》中的薛保,曾有人演此穿青袍系鸾带,戴青罗帽,穿厚底靴子。按这是家院的装束,国剧的规矩是宰相用门官,官宦人家用家院,名士隐士之家用书童,工农及贫寒人家用苍头,乃是一定的,如《御碑亭》《青石山》等戏,都要用苍头。其实如东皋公诸人,亦未尝不可用家院,但他嫌官气太重,便不肯用,只用一书童。三娘这样的贫寒,怎能还用一家院呢?且昆曲整本《双冠诰》传奇中,还有《麻鞋》等折,以家院的装束在破屋中织履且卖履,是个什么样子?


高百岁、王熙春之《三娘教子》

 

 又如某戏中的诸葛亮,曾见有人扮此,穿一件仙鹤八团花的帔,这更是外行。帔是半官服,也可以说是官服,仅次于蟒及官衣。按诸葛亮本是官员,似乎是可以穿官服的,不过他自己永不以官自居,虽作到宰相武乡侯,自己永远称山人,所以永远不穿官服,他所穿的八卦衣乃是褶子,不过变了变花样,而仍是大领大襟,乃是极随便的便服。至于当年真的诸葛亮是怎么回事,不必说,而国剧中早把他规定成这个样子,倘使他穿官服,恐怕他自己也不能承认。

 

 《人面桃花》中的崔护,曾有演此穿帔,这也算是外行。前边已经说过,帔是官服,亦可算半官服,盖老生穿此,便是半官服的性质,因为官员或退休的官员,于会客办公事都穿此,没有穿褶子的时候,遇有礼节则穿蟒。如《打侄上坟》《宝莲灯》等戏之员外都穿帔,如上路则穿硬素褶子,如《捉放》之陈宫等都是,小生穿此则为正式官服,如有官职则可以穿蟒或官衣,如只是书生,则便是正式官服,只行礼时穿之,若行路或游玩,则万不许穿帔,只能穿褶子。以上这种错误,在北平、上海恐怕还要厉害。曾见他们到东京去演戏所印的宣传品,其中演员的照片错处就很多,《人面桃花》之崔护也是其中之一。

 

 以上举关于旦脚的三种及关于生脚的三种,此外尚多,不必尽举,这真正是国剧的退化。不要认为这是小事,总之凡事都有它基本的规矩。古人所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无论何事,若把它基本的原则毁掉,那就不容易再存在了。


(《五十年来的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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