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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关于京剧琴师的几个问题:“拉过门有两种现象要不得”

徐兰沅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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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兰沅

徐兰沅(1892-1977),京剧琴师。原籍江苏省苏州吴县,生于北京。曾被梨园界誉为“胡琴圣手”。他一生主要为谭鑫培、梅兰芳两位京剧艺术大师操琴,为京剧音乐的革新与创造,做出了重要贡献。


 表演艺术家梅兰芳曾这样说过:“京剧演员与琴师的关系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从当年我与梅先生几十年来朝夕相聚的舞台生活来看,深深的感到这种看法是很确切的。

 

 一个演员在舞台上,用唱腔深刻的揭示人物的内心境界,从而塑造一个完整优美的音乐形象,这与琴师的伴奏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京剧乐队的组合是文武两场(即管弦乐与打击乐)。京胡是京剧弦乐中的首席乐器,是京剧乐队中不可缺少的乐器。从伴奏方法来看,京剧角色的演唱基本上分为大嗓与小嗓(即真假嗓),大小嗓对唱显得调和,其原因之一是小嗓唱“调面”而旋律多下行,大嗓唱“调底”而旋律多上行。虽然两者相差八度,由于唱腔的一上一下的结合,就显得贯串,也很自然。其次还有一个不可忽的因素,就是京胡的伴奏,京胡的拉奏是用一个把位(音域是十一度),伴奏时高唱低随,低唱高拉,使得大小嗓的唱腔扣得更紧,时而相聚,时而分离,巧妙的将两种不同的唱腔交织在一起。


徐兰沅与梅兰芳


要音质优美也要定音准确

 

 做一个琴师,首重的是如何用自己的技巧去反映戏剧的内容。在技巧方面重要的一环是要具有优美的音质与良好的音准习惯。比如定弦问题,音准是乐器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条件,有些琴常会在定准音后,发出噪音来,因此有些琴师为了求得音质上优美,而舍弃了两弦的定音准确,将里弦低下一点,这种办法并不是好的解决办法。应该细心的检查琴的各部分,研究其原因。据我的体会,噪音的产生主要是老弦与二弦相配时在等量上不相适应的关系,虽同为老弦,然而每根的粗细却有差别。每换一根弦时必须挑选使两根弦相适应的,大约是老弦占三分之二,二弦占三分之一。京胡没有指板,琴码又是放在易受气候影响的蛇皮上,两弦绷得又紧,因此出噪音。

 

 如果还不能解决,就得根据琴担的长短、琴筒的粗细、蛇皮的厚薄、琴码的高矮、马尾的多少等各方面去精密的检查,去找原因。过去我用的琴码就有两种,有用于干燥的晴天的,有用于潮湿的阴天的,备着使用的琴弓也有好几把。京胡用空弦的地方特别多,在音律上残缺不全,很难谈到演奏好一个曲子的。


徐兰沅在选择琴筒


老生重裹,青衣主随

 

 京剧唱腔的伴奏,是以单部随腔的方法为主,着重曲调旋律的工整。在总的唱腔伴奏下,分着大小嗓两种不同的伴奏方法,即是“老生重裹”,“青衣主随”,所谓“裹”就是伴奏音乐包裹着唱腔进行,伴奏与唱腔不完全相同。唱腔繁时而伴奏简,唱腔简时而伴奏繁。其次是顿断处要似刀切,连接处如藕丝相连,高唱时琴音放足,低吟时琴音收敛,对演唱者的情绪能达到烘云托月的作用。使唱者感到从容不迫,听者又能清新悦耳。老生的托腔为什么重“裹”呢?因为老生的唱腔比青衣唱腔的旋律性弱一些,如果一味伴随唱腔,就会显得呆板。

 

 青衣主随,随者就是随腔伴奏。其实随并不难,所难者是尺寸上的掌握,京剧行话叫“坐尺寸”。如慢板要“慢而不坠”,快要“快而不慌”,散板要“匀而不肉”,垫字(行话为小垫头)不能“硬山搁檁”,明气口、暗气口的掌握。其次在拖腔音乐上的由强转弱,由弱转强,枣核音、顿、挫等等随腔,比前者就难多了。自从青衣的唱腔伴奏加上二胡以后,伴奏的方法上增加了新的色彩。二胡的登上京剧舞台是卅多年前的事,当时梅先生与我,都感到青衣伴奏单调,就由王少卿先生与我用很多乐器来奏,最后选定了二胡(由王少卿拉,他可算京剧舞台上第一个用二胡拉皮黄的),起先是与京胡齐奏,由于是新添的乐器很有新鲜之感。后因只是加强音量,在伴奏方法上无新的进展,因此仍感单调。后来我与王少卿研究后,就大胆的吸取了老生的裹腔,与京胡的随腔伴奏并列,同时又用了大小嗓“调面”与“调底”的高低结合的唱法,同拉两个乐器。比如京胡的高音有时低转八度,二胡的低音则有时高转八度,以唱腔旋律为主,在齐奏的基础上,各自变化,在曲调的进行中,有时并驾齐驱,有时又异道而同归,时分时合,听起来新颖明亮,比齐奏效果好。

 

 决不要京胡与二胡两者一体去随唱腔,人们常说的“力气”即是唱腔、京胡、二胡三位一体了。附说一点,学梅派唱腔的演员,千万不要把唱腔间的托垫的小过门也作为唱腔,就是不要唱得太满,用京剧行话说唱得过“肉”了,过“肉”即会生俗。


徐兰沅调音


过门音乐

 

 过门音乐,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演的叫板是由念白进入歌唱的预示,过门就是引导歌唱出现的桥梁,它是人物感情发展的阶梯,是推动人物情绪进一步发展的动力。因而要求运用过门必须要有目的性,过去京剧有被称为“千人一面”的琴师,不同青红皂白,按着老套子拉下去,根本谈不上表达何种感情,必须要注意,传统程式的运用,是为了表达戏剧中的某种感情的,不是为运用而运用。要知道广大观众既不愿听故意卖弄技巧的花腔、花过门,同样也不愿听死守旧规的陈腔旧调。我认为运用过门,有两种现象是要不得的:一种是脱离戏剧内容,单纯的卖弄技巧,一种是滞守陈规的旧腔俗调。必须以表达某种思想感情为前题,把握着传统规律,灵活运用,必要时可以突破程式,创造翻新,方能达到传神出情之妙,否则都是苍白无力,观众不会欢迎的。

 

 我有一个学生曾这样跟我说:“名演员、名琴师,只要他们唱个新腔或是创一个新过门,即使是脱离了内容,人们还是爱听的”,这种说法,是违背了“艺术主要的是表达思想感情”的这一重要因素。我跟梅先生操琴的几十年里,有几次由于我们单纯从卖弄技巧出发,观众也曾对我们冷淡过。记得我们排京剧《洛神》,在设计“云鬓,罢梳,慵对镜……”的音乐时,决定用二黄慢板,想借以突出梅的唱工,同时也可以显示一下胡琴的技巧,效果之好是可以预料的。往常梅的慢板唱腔一唱出,便能得到满堂彩声,伴奏过门也常得到掌声,这一次为什么观众竟默默对待呢?演出后研究了一下,认为是幕后装布景的声音影响了前台的唱。第二天演出时,就将装景的时间错开,结果仍然如第一次,并且有许多观众还在喁喁交谈。后来我便找了几个熟悉的观众征求意见,他们都感到慢板虽好,然而安排得不是地方,与戏剧内容不相融洽。剧情在急速的发展,音乐却是缓慢的,因而不相协调了。我们根据这些反映,又排了一次戏,仔细的研究了一下,觉得意见是正确的,立即将慢板改为摇板,效果就不同于以前了。由此可见,观众是爱听好腔,好过门的,但是对于毫无目的性的单纯的卖弄技巧,即使是技巧再高,观众也是不欢迎的。


梅兰芳《洛神》舞台照片


改弦换调

 

 京剧台上的改弦换调有两种情况,一是改弦不换调的,如小生演《罗成叫关》,先唱二黄,紧接着转西皮,由于两种唱腔都是唱“调底”,琴师只要将琴上的千金往下移一个全音,由52弦变为63弦,弦变而调色不变,听起来很贯串。另一种情况是二黄唱“调底”接“西皮”时是唱“调面”,这就要按演员的音高重新调弦,否则演员就无法唱好。总之,改弦换调是为了发挥演员的有效音区,特别是对一场戏里一个有重唱的角色,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剧目中常有三人的唱腔并重,比如《二进宫》就是生、旦、净唱腔并重的戏,遇到这种戏,就必须要虑到整个戏的音乐调性的统一问题,一人唱一调,听者是无法听下去的。我以为类似这种情况,应取其中适之,达到统一的效果。怎么叫取其中适之呢?举一例说明,记得我年青时,跟谭鑫培操琴,有一次碰上他演《二进宫》,净角是刘永春,旦角是陈德霖。刘的调门高,谭的调门低,陈的调门居中。后来我便大胆的以陈的调门定弦,这种方法就叫做取其中适之。

 

 另外一个情况,是两个角色对句唱,比如生唱上句,旦接下句,遇到这种情况,能不动弦尽量不动,琴师可以从具体的唱腔音高去考虑,京剧唱腔往往有的下句唱腔是上句唱腔的下五度移位,虽是高调门然而唱腔却是低了,唱者不感到吃力,整个演唱效果又非常好。总之改弦换调是必要的,但同时也要注意到音乐调性的统一。

 

 以上所谈,都是我几十年来在舞台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点滴心得,谈得很拉杂,不对处请同志们指正。


(《人民音乐》196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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