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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梅兰芳在济南:一票难求,与金少山合演《霸王别姬》
梅兰芳猛然间的来到济南,海报没贴出来,报纸上先披露了戏目。关心国事的人们,都挨肩靠膀的,在那街头壁报面前两眼直勾勾的呆看,任那熙攘往来的人车那么闹烘,也冲不破这群人的镇静,这一下顿时消灭了沉寂。小孩子争着向大人问:“梅兰芳倒底是男的女的”?老头也捻着胡说:“管他国事不国事,先看看梅兰芳再说。”于是你也梅兰芳,我也梅兰芳。
海报又在如望云霓的当儿,贴遍了大街小巷,打泡戏是头晚全部《宇宙锋》;连着两晚的前后部《西施》。配角有杨宝森、杨盛春、姜妙香、于莲仙、刘连荣、萧长华……等。头排四块。普通座九毛(人们都叫她娃娃殿或望乡台,好听的还有兔子王座)外加茶资五分,先期售票,二十日起在进德会出演。
梅兰芳之《西施》
听说人家梅兰芳再唱这一回就要退休隐避、纳福园林了。这辈子不看梅兰芳那算白活!四块!不贵!比一袋洋面还便宜。别说一袋洋面,就是一桶洋油也得看(一桶洋油差不多六块)你瞧这个劲!
“伙计,这半月我算没干,四个人看戏四四一十六,来往车钱,下班小馆一吃,都是我的”。我们的股长胡嘴下了恨心。请我们的客。工友还没摇下班铃,办公室书桌旁,堆了我们这几个小组会议。科长刚才还只嚷着:“明天县长来禀辞,那宗XXX案赶着办,就手叫他带回去”。现在他却先溜了。
“要看梅兰芳是先期售票,今天买票,明天看。拣好戏看。光着急,不济事,当天要能买的上才怪咧”。胖同事发了议论。
“进德会就没这个规矩,先期尽管先期,当场也得卖,到时看,到时买,凭他就能例外?”大议论不负气,顶了回去。
“这不是买一张送一张的电影票!哼!不信?走着瞧!”—胖家伙得意似的不负气,哼着河南坠子走开了。
“反正是逛着玩,买不上,去听刘宝全”。于是众人调解成立。
于是忙着干,胖子忙的把指令后边厅长的戳白,胡里胡涂的就会填上了自已的名。好歹摇了下班铃,胡嘴,大议论,我和胖子一齐在饭馆里吃了饭。这时已经将近七点钟了。
坐洋车在老远就能看见进德会门口高悬了三个小色电灯排成的“梅兰芳”。汽车,洋车堆成一片,警察们为维持交通拿着指挥棒乱敲洋车夫的车杆,人是一齐往里窜。这么冷的天,谁脸上都有汗气在冒烟。不用说,我们也是挤、窜、冒烟。
“挤是白挤,进去又做啥咧”!河南口音的XX师执法队。大砍刀拦住大门口,当时我们听了莫明所以。
“上头的话,军人无论有票没票,一槪不准进。我们是XX师”。大砍刀档着武装同志,武装同志也是傻眼。XX师执法队真铁面无私,后来听话这是特请的,原因不过为着驻省的执法队,因人地均宜,不免有恂私情而感情用事的。我们好容易挤进一门,又好容易买了门票,就一直向大会场跑,会场前面,又是乌鸦鸦一片,笛笛咕咕的伸头梭眼。会场门口,倒很冷静,继续少数人出来进去,仍然是大砍刀把住了关口。我们又糊涂起来。
“没票的不准进,混进去,查出来,押起来”。大砍刀缝里迸出来命令。乖乖!不寒而栗!我们到了售票的窗口,一个喘气的也没有。原来果然当场不卖票。于是应了胖家伙的兆言。恍悟了:“进去做啥咧”。胡嘴急的溜溜转,找XXX,又没在家。呆了!“什么看头,《宇宙锋》有什么意思”。不负责任的论调接之而起,都是聊以自慰的。
梅兰芳之《宇宙锋》
“摆什么臭架子,不想想当初是什么玩意!”老头捻着胡,彳亍着往回走。
“这小子在别处,也没这么威风。”学生们向来是比较论法。
“啊!这年头!戏子,王八,吹鼓手。”阶级性的本来面目。
“真是说的不错,行行出状元!”买卖人就知这是定理。“看人家,咱………”。
“今天一夜不睡,也得起五更,买票,看定了梅兰芳。”有毅力的人们,是抱着大无畏精神的。
我们没有话说,想说几句;反不如听听别人的风论。不约而同的慢慢随着群人走出了大门。又雇洋车去听刘宝全。路上碰见的。垂头丧气的岂止我们这四位。及等到了山东电影院里面,原来也是满堂;在东边靠火炉的座间,坐的却是我们的科长,我们会心的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同我们一样:拐了个弯来的。刘宝全也没顾的仔细听,倒又议定了明天和XXX打电话。先请他垫钱留票。
散场我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刚一闭眼一个梅兰芳;再一闭眼又一个梅兰芳,就和一把清一色没和;左想是八万;右想还是八万一样,这时忽然又想到某期实报半月刊某君的漫画:人是手里拿着块食物那么一画,一个圈,引的小狗瞪眼立了起来就那么一转,也随着一个圈,旁边标题着:“再来一个”。于是无言。呼呼睡去。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给XXX电话。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我说,设法弄几张票,费心先垫上钱,咱们见的时候,一手钱,一手货,行不行!哈……”“多咱的?”
“这两天吧。”
“好!头五天的就卖光啦!”
“买个飞票!?”
“那是找麻烦,会长说的:谁卖飞票,查出来,撤差,罚。”
“散票,普通,也行,反正得看梅兰芳!”
“那倒行,可一件,得早来,自己占座,七点半开戏,二点就得来,你下午不用上班啦!哈……”
“这可罗嗦……”“你们趁早这先别看啦!小梅根本就不卖劲;松的叫人难受,还不如山药旦闹两句‘乐子’喜人,要想看,上中旅社招待所看饱,无线电还不够瘾吗?”
“要不就买……”“别迷登啦!月底准合金少山合作唱义务戏。那时再说吧!”
“准?好吧!先省下,可别忘下留票,预先通知戏码,再定规。”
“好…”“……”
十天以后。
存心看梅兰芳已经是到了不耐烦的极点,天哪!买不上票,也得棱着眼。看着云跟北宁路火车一站一站的走到关里;又起联运,再从北平,天津,而到了济南。街上一片泥和水,柏油马路还没修到进德会。虽也是马路,旁边连水渠也没有,汽车飞过,泥水四溅。洋车夫也不敢卖劲,和骆驼一样,跣跣达达,一辆又一辆,人和打败了仗的退军,一烘又一烘,不用说,都上进德会。
雪倒是闹着玩,接着起了两天南风,又放晴了,好像特为着人要看梅兰芳,一夜的工夫,连泥水的路也括干了。何况又是轻易不遇的梅金合作的《霸王别姬》呢!
果然,XXX打来了电话,给留下了票,因为金少山配演,格外加价。头排是五块五角。下了班,约了胡嘴,大议论,胖子赶紧上饭馆吃饭。平常跑堂的不给漱口水,手巾把,心里别说不自在,简直就得骂:“混蛋”。这时,倒嫌这是罗嗦。脱裤子放屁,多余。
莫明其妙的怎么就吃完了。还是那一套,坐车没讲价,一直拉到三个小色电灯排成的“梅兰芳”跟前,头一关,先买票就得挤。大胖子主张这样:“嘴你带着徽章,进德会会员,可以先进找XX,通融一下”。嘴真听说,肩膀一斜,跟着一插腿,进了人缝。
梅兰芳、金少山之《霸王别姬》
等嘴把XX找出来,老远先招手,手里拿着门票。于是胖子又领头挤,一直挤到大会场门口,即戏场,这门口倒冷静。还是大砍刀拦着。反正没票的不用想进。你说你是“包厢”,好!随旁跟着带“红条”的——(大概是梅剧团职员)很恭敬而又轻视的,心里大概说:“你还坐“包厢”!?——送进你去。小子!还敢混充?吃白!嘴拿着“座票”再挤进去,茶房过来对号,在第八排十七到二十,我们坐下。
喘着气向台上看,挡着“红梅”和“幽兰”的黄色锦幕,无疑是象征着我们的四大名旦首座博士先生。两旁摆了二三十盆菊花和花篮。四周也没有悬幢。胖子说:“幽雅,倒底是梅博士”。楼上楼下是层层人头,光线的关系,都成了黑暗的黄金脸(场内除台前和行道有回照的电灯,一律不挂汽灯)人的多少,我没法形容。说相声的说:“买个挂票,买个起票”。虽无其事,却也近似了。执法队和保安队,拿着马鞭向金黄脸旁边一个劲的抽着开路,这种现象实在不常有,我经眼看见这是第三次,第一次张宗昌唱大戏,第二次孙总理灵车到济南,嘈杂的乱人和板桥上过大车一样,不用提那个振耳朵。间而一二人大喊:“维持秩序”,也等于个零,中国人就是这个脾气!
七时正,镊鼓响罢,绣幕徐升,头一出没看头。第二出是慈瑞泉、于莲仙的《入侯府》,这一对家伙还这么找开心,闹跟斗的真叫人喜,不过乱烘的还没十分听清楚,胡里胡涂的就过去了。接着紧场擂动,《白水滩》上场矣。杨盛春起十一郞,以张连亭配青面虎。当然演来令人满意。按盛春扮相清俊,开打火炽,并不如万春、盛斌那么发疯,袖花亮架,总合尺寸;神韵表情,亦合环境。一条铜棍舞的星星圆圆,与青面孔对手几场,尤见功夫。张连亭在“武花”行里堪称现今奇才,勾脸凶煞,腿脚灵活,几个“锞子”,干净利落,两人演来,紧凑之至,博得台下掌声如雷,反把嘈音镇压下去,实亦少见之好戏也。
再下为杨宝森《洪羊洞》,自盗骨起,以刘连荣、王泉奎分饰红黑。二人为近时“净”行后起,嗓音宏亮,架式工稳;堪以比美。反衬宝森调门,愈显低下,虽唱仿叔岩颇近,惜本钱不足,不能一气呵成。“叹杨家……”一段有味可听,及桌前“翻折”则“摆须”已乱;松懈可知。随后电至每唱必饮,而台下人声又起,曩日在平津曾观宝森数次,结果并不如此之劣,不悉何故,于是一出好戏,又在“鸡猫子喊叫”中绣幕幔落。摆出来“休息十分钟,请到饮茶处饮茶”的牌子。
板声再起,《别姬》开场。按梅兰芳、金少山虽有此本,但合演机会甚少。梅素日所演,恒以连荣为配,在平津义务戏时,则与小楼。惟鄙意霸王一角,以武生起,终嫌非当,乃不过毛包作俑,《铁笼山》《艳阳楼》后,竟至师法必宗。姑不多述,是小楼工架神气当推首选,较之净角起饰,则气魄稍逊。数年来杨、梅、金各处一方,偶一相遇,必以斯剧响人。欲在北方一观梅金合演,犹以南方之于杨梅合演之难得也,兹适少山应北洋戏院之请,而兰芳亦应进德会之聘,故而合作,以响顾曲者。
梅兰芳之《霸王别姬》
斯剧自刘邦出兵演起。第二场霸王升殿、左车诈降。少山勾脸活赛,全身淡黄锦蟒。雄气十足。虎头引念罢,即博满堂好。与左车项伯虞子期(姜妙香饰)对白。入情入画,甚是耐味。三场。掌声突起,亮灯明烛。于双拉小过门中,先出六宫女,兰芳于凤伞后遮之前,袅娜而出,扮装华丽,有巾帼气,谁信四十三岁的半老男人,会成了如花似朵的小媳妇!与子期对白;向项王口谏,清晰可辨,体贴入微,满腹忧虑于“不必多奏”下神情显露。对唱散板,各争叫好,响遏行云。
随征野宿一场,为斯剧精华,少山戎装披挂,银麟,乌甲,更见气魄:兰芳亦着披风佩剑越见英豪。“折纛”一场,令人怦动,败阵归后。对饮,对歌,对话,对唱,几至一举一动,掌声不绝。待四旁楚歌,上四更夫(内有萧长华、金鹤年),思乡对话,灯光突熄,以对台电光闪照。兰芳一段南梆子,自叫板“……光景”起,随行随做出种种身段,唱的丝丝入扣,如珠溜盘,余音入耳,令人凄然!叹观止矣,迄舞剑时配名手双拉夜深沉曲牌,已经悦心,而剑锋到处,无不合步。舞而不花,转而不乱,尤是绝技。无怪《故都春梦》一片,特意摄入,以供观者,散场时,方十一钟半,等了三十七分钟才腾出行道室来。到家睡觉,已竟是第二天了。
(《戏剧旬刊》1936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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