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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迎秋:我与言慧珠的交往

刘迎秋 梨園雜志 2022-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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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3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期曾经活跃于京剧舞台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梅兰芳大师的亲传弟子言慧珠,含冤去世已经27年了。她那清亮甜润的嗓音、悠扬动听的唱腔、情真意切的表演,至今还清晰地留在观众的心中。人们为失去一位真正精通梅派艺术、蜚声大江南北的艺术家而惋惜,我为失去一位挚友而悲恸。言慧珠逝世时年仅47岁,她的不幸离去,确实是我国京剧界的一大损失。

 

 言慧珠舞台生活的初期,我与她曾有过一段交往。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她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随之一幕幕往事萦绕心头,我曾几次提笔想把它写下来,况且翁偶虹老师也多次向我提出,把慧珠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那段舞台生活,写篇回忆文章,以填补目前有关慧珠舞台生活史料的空白。由于事隔50余年,在漫长岁月里,又几经波浪冲击,往事如隔雾寻峰,始终未能完成,不禁于心耿耿、于情悒悒。今年初曾拜托老同学、八一电影制片厂的师伟同志,代我与慧珠之弟言小朋取得联系,想借助小朋老弟帮我回忆,不想他也在两年前作古,不禁心底隐隐作痛。言氏兄弟姐妹五位,已有四位去世,只有小妹慧兰健在,但她远在兰州多年,失掉联系,况她当时常随其母在电影、话剧圈里活动,对慧珠演剧生活所知甚少,反复思考,只有就自已尚能忆及的若干片断记录下来,以寄托我对亡友的哀思。惟追忆往事,疏误疵谬,在所难免,尚恳知之者惠予教正。


言慧珠之《西施》


后台初识


 1939年秋的一天,程砚秋老师在长安戏院演出《春闺梦》,前场朱桂芳演《盗仙草》,我在后台见到朱先生,他对我说:“有人要和你交个朋友。”我问:“是哪位?”他笑着回答:“言慧珠她说你敢于为弱者打抱不平,很佩服你,让我作介绍和你交个朋友。”


 我听了顿时明白是为了什么,那是不久前,有一些嗜好昆曲的太太、小姐们,在北京饭店组织了一场演唱会。庞敦敏伯父送给我两张入场券,剧目是:吕宝棻的《昭君出塞》、言慧珠的《扈家庄》,大轴是俞振飞和位陈夫人(有时对外演出时用“听枫馆主”名)合演《长生殿》“小宴惊变”一折。当我正在后台看俞振飞化装时,听到管事人在叨念:“《出塞》快完了,言慧珠还没进来,是不是垫个戏啊?”有的人听了也随之议论,说着言慧珠走进后台,她对管事人说:“对不起,有点事耽误了。”边说边朝化装室走去,突然陈夫人拦住她问:“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慧珠回答:“家里有点急事耽误了,实在对不起。”陈又说:“有什么事能比演出重要啊?你知道不知道误场要给来宾造成不好影响啊?”言慧珠说:“我知道,对不起……”陈不容分说,举手打了言慧珠一个耳光,还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在场的人非但不劝阻,反而对慧珠冷嘲热讽。


 我实在看不过立刻走过去对陈说:“陈伯母,您不该随便打人,她自知理亏,一再说对不起,您还不依不饶动手打她,您这种举动可和您的身分不大相称啊!”陈还气冲冲地说:“谁叫她误场呐!”我看她不可理喻,便走出后台。就为这件事,慧珠提出要和我交朋友,几天后朱桂芳先生约我去言慧珠家吃烤肉,从此我和她以及她的一家人相交甚笃。

 

合作演戏


 那时慧珠常在吉祥、开明演出梅派戏。一次我在吉祥看她的《廉锦枫》,我觉得她唱念声调的高、低、快、慢,吐字的用力强弱,都能够比较准确地表达出角色的思想感情,特别是“刺蚌水斗”的步法式子,表演得十分出色,而且和打击乐配合得严丝合缝。散场后我到后台见到朱桂芳先生便赞不绝口地说:“真不愧是名师高徒!”


言慧珠之《廉锦枫》

 

 不久,朱桂芳先生向我提出,要我和慧珠演一场合作戏。经过磋商并征得程砚秋先生的同意,定在长安戏院演出,我演程师名剧《青霜剑》,前场是言慧珠、詹世辅的《小放牛》。当时正值程师祖母托太夫人病重,程师仍在我演出前,为我作一次示范演出,还每日在家给我说身段、表情。演出那天,程师陪余叔岩、于非闇、李适可前往观看。演出结束后我告诉管事人高文科:“所有收入除开销‘脑门儿’(即付给琴师、鼓师、梳头师、跟包人和管事人的报酬)外,剩余全部送交言慧珠。”两天过后,言慧珠派人给我送来一封信和副她亲手绣的枕套,表示谢意。当时师祖母病危,我正在程师家忙于准备后事,也没有回信,师祖母丧事过后我才开始和她往来。了解到她从事舞台生活的前后。

 

学“梅”因由


 慧珠是蒙古族人,她的祖先几代人都是清朝的武职官员。其父言菊朋于清政府陆军贵胄学堂毕业后,在蒙藏学院任职,原想走祖辈作官的老路,可是他从小酷爱京剧成迷,终于弃官从艺。


 慧珠这位大家闺秀,和他父亲有同样的爱好,也是从小就嗜爱京剧。但其父由于目睹许多女演员在那黑暗的旧社会里,到处遭受欺辱,不是官僚、阔佬找麻烦,就是地痞、流氓来捣乱,如果有点名气,相貌再长得漂亮,麻烦就更大了。所以她父亲不让她吃这碗饭,送她去学校读书。可是她在读书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唱戏。为了偷着学戏不知旷了多少堂课,在顾此失彼的情况下,不仅学习成绩欠佳,而且戏也没学好。因此,她非常苦恼,经过一段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她毅然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学戏。

 

 但学谁好呢?慧珠原想学梅,可是梅先生离开北京多年,于是按“千学不如一看”的老道理,就选择了学程,因为程砚秋先生在北京,而且每星期演出两场,她可以观摩学习。那时每当程先生演出,她必去观摩,她学了不少程派的老戏,但始终未得到一位精通程派艺术的师父指点。


 1937年的秋天,慧珠得与朱桂芳相识,并拜在朱先生门下,从此正式学梅。在朱先生的悉心指导下,首场演出了《廉锦枫》,这出戏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出戏,随后相继演出《霸王别姬》、《红线盗盒》,除这三出以外,每演出老戏,她仍然按照程派的路子去演,就这样梅程派相兼地演了半年。通过这半年的实践,她父亲同朱桂芳以及一些内外行的朋友们,一致认为她扮演古装戏胜于梳大头的青衣戏,演梅派的歌舞戏胜于演程派的唱工戏,况且她的嗓音宜于学梅,不宜学程。因为程派从声音上全部运用“立音”,即让声音竖立起来,而不是使用横嗓,高音用的是“脑后音”,在旦角唱法中具有独特风格,同时技巧难度也较大,比其他派唱法发声靠后,所以声音含蓄(即一般所谓的“闷腔”),不好学。因此一致主张慧珠专心学梅。此后经朱桂芳介绍,慧珠又拜徐兰沅为师,学习梅派唱腔。早年梅兰芳先生排本戏时,舞蹈与朱桂芳、齐如山两位共同研究编排,唱腔则由徐兰沅、王少卿研究合谱。朱、徐两位先生是梅派的两位元老,两位对慧珠都非常慷慨,热情地提携培养,慧珠遇到这两位老师感到十分幸运,这比她在台下一点一点地学梅,方便多了。


朱桂芳、言慧珠之《西施》


 后来她挑班正式演出时,约了几位梅剧团的中坚演员协助演出,如萧长华、姜妙香、王少亭、刘连荣等。她很快地学会并演出了《生死恨》1至4本,《太真外传》头二本,《西施》,《天女散花》,《木兰从军》。她每排一出戏,都要先经朱、徐两位师父的认可,然后请萧长华、姜妙香、王少亭、刘连荣几位前辈复审,再熟练几次才正式公演。至于传统老戏也由两位师父一一改正后演出,因此观众逐渐给她冠上个学梅的头衔。


程门聆教


 慧珠虽然学了梅派,可是她对程砚秋先生仍然是非常崇拜的,在程先生服孝期间,慧珠与我同去程师新购置的住宅——青龙桥刘家大院3号,拜访他。程师见到她后,首先向她问候菊朋老先生好,接着她便向程师述说了乃父的近况,随后我把慧珠如何崇拜程师和她前一段学程的经过,详细地报告程师。程师很坦诚地对她说:“你的戏我听过,你的嗓音明亮圆润,很好,但学我不合适,如果你一定要学,我可以把唱腔、气口都教给你,但你一定要用你自己的嗓音去唱,学梅先生的唱也是如此,千万不要死学,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创新。创新是艺术的生命,食而不化的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但创新并不是随心所欲,想怎样唱就怎样唱,那种凭空杜撰是不可取的。一定要有坚实的基础,那就是勤学苦练,要把学到的老一辈的艺术技巧和表演规律,结合自己的天赋条件,去创出超过老一辈的新的表演艺术,才是真正的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论是唱、念、做、打,都要善于揣摩角色的思想感情,把它融汇进去,在任何时候都能‘灵活控制、运用自如’,否则就永远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你的父亲菊朋先生,不是在学谭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天赋条件,创造出自己的言派吗?这是摆在你面前最好的例证。”

 

 慧珠目不转睛地望着程师,边听边不住地点头表示赞同。慧珠对程师说:“您这番教诲,给我很大启发,我一定把它当作今后努力的方向,我的天赋很差,但我一定勤学苦练,决不辜负您的教导,我今天总算不虚此行啊!”说罢她抑制不住喜悦,放声大笑起来。程师说:“时间不早了,今天中午就在我这里吃顿乡下饭吧!”说着他走向厨房,我和慧珠也随之走进厨房,仨人分别把玉米面贴饼子、小米粥和咸菜端到上房。程师对慧珠说:“你吃得来吧?”慧珠风趣地回答:“这是咱北京人的家常饭嘛,我是吃这个长大的,我在家也常吃,比‘混合面’好吃得多呐!”程师顺口念出一句《费宫人》的唱词:“国若破,家若亡,生有何幸……”接着又说:“咱们今天处在日本人统治下的环境里,就得逆来顺受,忍辱偷生,亡国奴的滋味儿我尝够了,我总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不知忍受到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慧珠接着说:“前些日子我曾和迎秋商量过离开这个环境,去大后方,可又找不到门路。”程师说:别说它了,越说越有气,吃咱们的饭吧!……”吃过饭我与慧珠把餐具洗刷干净,便向程师告辞。我们绕过流水淙淙风光秀丽的山村,步行到颐和园,乘车返回城内。

 

演梅派本戏


 不久,有位姓佟的老先生,送给我一本梅兰芳在民国初年演出的《一缕麻》剧本。这个剧本原先保存在通俗教育馆。《一缕麻》是齐如山根据包天笑写的同名小说改编的,是一出时装戏(戏的内容我记不清了)。我认为慧珠排它很合适,于是就把剧本送给她。她非常高兴,立刻去找朱、徐两位师父,经过一段时间的排练,很快在长安戏院上演,很受观众欢迎在长安、吉祥连演五六场,上座率始终保持九成以上。后来她又从徐兰沅先生那里得到一本《邓霞姑》的剧本,也是梅先生在民国初年演过的一出时装戏,剧本是由李寿峰、李寿山、李敬之三位先生合写的提纲,唱词是梅先生和大家集体创作的,故事是根据当时报纸上刊载的白话小说《周廷弼》改编的。这出戏上演后,慧珠便成为北京唯一演梅派本戏的女演员。这两出戏之所以受到观众欢迎,就在于它是“时装戏”,演员身着民国初年的服装,观众感到新颖别致、吸引人。


言慧珠之《一缕麻》《邓霞姑》


姜师评《梁祝》

 

 这两出戏演出后,慧珠的名声得到提高,而且收入较丰。朱桂芳和慧珠、少朋共同商议,想趁热打铁,再排两出新戏。我提出把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改成京剧演出,大家都表示赞成。于是大家动手改编,由我执笔,很快完成,再由朱桂芳、姜妙香两位先生设计身段,慧珠和琴师按照梅派设计唱腔。反复排练了四次,在各位前辈先生审查认为可以上演后,首先在长安戏院公演。我还设计了有慧珠剧照和唱词的戏单,印了2000多张,随票赠给观众。演出效果颇佳,连演四场爆满,后又在开明、吉样演出,仍然爆满。大家都兴高采烈。


 一天姜妙香先生到慧珠家,走进屋门便对慧珠说:“这出《梁祝》可真不错啊!你的表演确实入戏了(即进入角色),我觉得‘书馆’那一折戏虽然很短,可你演得很细腻,特别是祝英台的一些非常细微的心理活动,都能运用眼神传给观众。还有‘十八相送’那场,俩人一路同行,祝英台在言谈话语中对一向忠厚老实而又温文尔雅的梁山伯,表露出爱慕之情,那种感情已经从同窗挚友的友情,上升为生死与共的似火般的恋情,那感情波澜的起伏,念白语气、气息的控制,内心独白以至唱腔节奏的掌握,都非常符合封建家庭的少女追求幸福、向往未来的心理活动,确实好!这是你一个很大的进步。”慧珠说:“这都是您和朱先生、徐先生的指导所取得的,我不过是按您几位的教导认真去做罢了。”姜先生又说:“梅先生说过,他有很多爱好戏剧、又能对艺术进行批评的外界朋友,能随时纠正他的缺点,帮他提高艺术修养。任何人在事业上成功都需要良师益友,一个演员更是这样,光有好师父教还不行,还得有些知音的听众,也就是得有较高艺术修养的朋友,才能不断进步。我看迎秋就是你事业上最好的益友。”我立刻对姜先生说:“您太抬举我了,我可不配,只不过是她的好朋友罢了。”慧珠接着说:“我就是把他看作是我在事业上的挚友,他这个人待人忠诚,热心、好义。”姜先生对我说:“今后您就多帮她吧!”我说:“我尽力而为,今后您还多多指教。”


 姜先生接着说:“那天李德彬的梁山伯也演得不错。当师母告诉他英台就是九妹,英台替九妹留赠给梁山伯的玉扇坠,实际就是英台许婚的信物之后,梁山伯当时那种兴奋和急不可待去找祝英台的心情,李德彬把握住了,在念白、唱腔、身段上都把角色的思想感情充分表达出来了。”我接着说:“这和您的指导分不开啊!”闲聊了一阵之后,慧珠要请姜先生去两益轩吃便饭,姜先生说他还有事,便就此分手了。

 

闯荡上海


 不久,上海黄金戏院的马治中来到北京,邀请李盛藻去上海演出,并请慧珠作二牌,与李合作。开始慧珠不愿给李盛藻挂二牌,没有马上答应。她对马治中说等和师父商量商量再定,请第二天再来听回音。马走后她便叫少朋兄给我打电话,说有要事相商。我立刻到她家,她把马治中邀她的事告诉我,问我怎么办好。我的意见是她应当去,因为这是一个到上海闯牌子的好机会,另外梅先生也从香港回到上海,正可借此机会去拜访梅先生,为今后自己的艺术事业的进一步发展创造条件。至于挂二牌,我说:“这是次要的。过去有多少名角也都给人挂过二牌。现在上海观众还不知道你言慧珠唱得如何,可是人家都知道李盛藻,如果你在上海闯出牌子,将来还许李盛藻给你挂二牌呐!”我这样一说,慧珠也想通了。她要求我和马治中谈谈,尽量把她的节目安排得多些。

 

 第二天马治中来到慧珠家,我对马治中说:“慧珠这次去上海是头一回,希望您在节目安排上尽量让她多唱几出梅派本戏,也适当地给她一两次唱大轴的机会,为她以后再去上海创造一个良好的条件,请您和李盛藻好好商量,请他对慧珠多多提携……”马治中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于是签订了合同,付给慧珠一部分包银,并嘱她两天后起程。


 马治中走后,我和少朋再三叮嘱她:凡事要认真,要善于思索、分析,对任何人都要尊敬诚实、宽厚相待,不要计较小节,遇到不顺心的事要想得开,不要因情绪影响了演戏……临行的那天,我把她送到了前门车站。


 她走后约一星期,我接到她第一封信。信中说,她和李盛藻合演的《探母回令》、《红鬃烈马》,连续卖了两个满堂,很受上海观众欢迎。从那以后,每隔两天她就来封信把她演出的情况详细地告诉我,并且说她已经见到梅兰芳先生和夫人了,他们对她很好。在演出合同即将届满时,突然某电影公司一位导演到慧珠住的华茂饭店来拜访她,邀请她主演影片《逃婚》,她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她立刻写信把这一喜讯告诉我,并要我转告她家里,还寄来一张她在外滩照的照片。隔20多天又汇来一笔款,让我代她存入银行,准备装修她的住房和添置家具。


影片《逃婚》里的言慧珠与舒适

 

言母话家事


 一天,我带南横街鸿林木厂的张经理到慧珠家看如何装修她的住房,正好遇到她母亲高逸安老太太。这位20年代到30年代在影剧圈里以扮演老太太红遍大江南北的明星,把我让到她大女儿言伯明的屋里。闲谈中高老太太向我谈了言家的家事。


 她说:“慧珠从小聪明伶俐,性格高傲,好争强斗胜,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是她经不起挫折,遇到困难就灰心丧气,钻牛角尖想不开。”接着她又说起她老伴言菊朋老先生当年学戏的故事:“菊朋昆仲三人,长兄言荫先是个画家,多才多艺,无奈老运坎坷,靠菊朋生活;次兄言式先在政界多年,现在河南开封统税局当差,慧珠是过继给式先名下的。式先擅长拉胡琴;菊朋的喜爱京剧,是受他二哥式先的影响。菊朋在清末贵胄法政学堂读书时,便酷嗜谭鑫培成癖,当时他和恒大同、金仲仁、赵子良、玉静尘(也叫赵静尘,即卧云居士,旗人)几个人是同窗好友,而且又都是戏迷。他们经常在一起玩票,起去听谭鑫培的戏。凡是谭叫天演戏,他是场场必到,而且细心揣摩,一腔一字也不放松,在考究精细后,又请钱金福给他说‘把子’,请魏锡斋给他说戏,后又从胡琴圣手陈彦衡研究谭派。每听谭戏时,菊朋记腔调、陈彦衡谱工尺,听完回到家里彼此核对,有时通宵达旦,稍有不符,再去观摩,非达到尽善尽美不可,简直是着了迷了。民国7年,恒诗峰与侗五爷(红豆馆主溥侗,字西园)组织‘言乐会’,所有会员均一时俊杰,菊朋也参加了。菊朋时常向侗五爷请教,侗五爷爱他诚恳,将谭派演唱要领一一传授给他,他开始登台,台步总是不自如,侗五爷告诉他::‘老生走须划半个圈,则身段飘洒,免去呆板。’他细心研究近10年之久,方得其中奥妙,所以他的台步大方美观,水袖也很有功夫,全是侗五爷教导的。为了身段灵活,他每天扎靠穿着靴子在家里练起霸,一练就是三四个小时,然后再练刀枪把子两三个小时,吊嗓子一吊就是一整出戏,无论严寒酷暑从不间断。他原在蒙藏院当科员,每月薪水很少,不够家里生活开支,他仍然努力挣扎,不肯改行演戏。在堂会与朱琴心合演时,在戏单上用剑胆化名,与朱的琴心两字合为‘剑胆琴心’,直到他有了成就,得到内行的重视以后,才改用真名。后来梅兰芳看了他的戏,认为他是老生行当中不可多得的人材,才请他与之合作。菊朋因为梅剧团有凤二先生(王凤卿),不愿攘他人地位,经过磋商,除凤二先生应演的戏照常排列外,菊朋专演谭派戏目,同梅去上海演出,极受江南谭迷欢迎。以后他又拜刘景然为师,正式下海。他演的《取帅印》、《武昭关》、《鱼肠剑》均为其他学谭者所不能。当同窗好友赵子良死于吉林后,菊朋主动组织一场搭桌戏《龙凤呈样》,菊朋一人饰剧中刘备、鲁肃两角,周瑜因金仲仁患足疾不能登台,由其弟子高维廉代演,玉静尘扮吴国太,翁偶虹扮张飞,刘宗杨扮赵云,张春彦扮乔玄,新艳秋扮孙尚香。各角均为义务演出,上座很好。”


高逸安

 

 高老太太又说:“我这个人,从不靠丈夫儿女吃现成饭,坐享清福。我在家也坐不住,生性好动,有时去居士林参加些佛事活动,有时应老朋友、老同行的邀请,参加演出话剧或电影。我的小女儿慧兰也和我有同样的爱好,最近我俩就要去南京,参加唐槐秋先生领导的‘中旅’(中国旅行剧团),由慧兰主演《殉情》的费珊珍,我觉得自己挣钱,自己花着舒服,招惹不着烦恼。家里的家务事全由大女儿伯明操持,用不着我操心。她的弟弟妹妹们对这位大姐也很尊重。少朋人很诚实,不爱说话,除去演戏外,常教些马派的票友,小朋唱武生,除去练功外,也常去外面参加些活动。我家这点底细我今天全告诉你了,希望你以后多帮助慧珠,看她哪一点儿做得不对,就指出来。”


 高老太太的话虽然啰嗦冗长,但很坦诚,使我对她一家人,特别是菊朋老先生的家世和他早年学戏时的刻苦钻研的精神,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也更知道了慧珠的个性。


往返京沪


 不久,慧珠从上海归来。她在上海特意为我打了一个戒指,银托上镶一长方形的黑石板,上面嵌着金字(这是我的名字“衡玑”的英文缩写“H.C”)。她对我说:“这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你留作纪念吧!”我当即把戒指戴在手上,对她表示谢意。她在家住了半月又去上海拍《逃婚》的外景。从此她经常往返于京沪之间,约有半年时间,她每次临行前一大早便去买一小铁桶豆汁和白马蹄烧饼、焦圈各十几个,带上飞机,到达上海后立刻送到梅先生家,这是梅先生最喜欢吃的食品,可见她对梅先生的孝心,有时她还买些北京土特产,送给梅夫人和葆玖等人。她拍罢《逃婚》回到北京,由于手头富裕了,就托我帮她买一所住房,她准备自立门户。后经人介绍买到京剧演员华世香在校场二条的一幢两层小楼,我代她办了手续,又找人整修了房子,之后她便迁入这里居住。

 

误入歧途


 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为了维护在华东、华北的统治,一面继续推行强化治安,一面制造舆论反对英美,一些文化汉奸便抬出100年前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故事,改编成电影剧本《万世流芳》。剧中有“满映”明星李香兰扮演一卖糖女贩,唱“卖糖歌”,劝人戒烟。影片在各地上映,日伪当局以此来煽动中国人民对英美的仇视,其实这种贼喊捉贼的伎俩早为中国人民看透。1942年夏秋之际,北京伪华北宣传联盟(以汉奸管翼贤为首的日伪宜传机构)派记者王传鲁(系国民党地工人员)找慧珠,让慧珠以话剧形式在北京演出。慧珠认为剧本主题思想是歌颂林则徐、邓廷桢、关天培等,用人民的力量,对英国侵略者进行英勇顽强的抵抗,于是决定开排,她通过电影界的朋友,邀请蔡冰白执导,并请以演“陈查礼”享誉全国的老明星徐莘园扮演邓廷桢,由言少朋扮演林则徐,言小朋扮演关天培,她扮演卖糖女,其他角色邀请当时在京的话剧演员分别扮演,我帮她负责办理业务事宜,经过近周的排练,在新新大戏院(即现在西长安街首都电影院)演出。她还独出心裁,唱卖糖歌时,她从台上走到台下,沿着观众席走道,在剧场里绕场一周向观众卖糖,一时颇受观众欢迎,连演十余场均告客满。


言慧珠之话剧《万世流芳》

 

 1942年底,京剧舞台开始出现一股以女演员为主上演《纺棉花》、《大劈棺》一类色情庸俗、低级趣味戏的歪风。很多剧团为了迎合当时一些欣赏水平低下的观众,不得不排演些神怪荒诞剧目,有的把老戏或个人私房戏,改头换面,增添些庸俗低级的噱头,或脱离剧情任意设计奇特的服装样式和布景,力图以色情诱人,既欺骗观众,更破坏京剧传统,造成极坏影响。


 慧珠为了和其他演员竞争,不得不随波逐流。为了出奇制胜花样翻新,她排什么《八十八扯》、《戏迷小姐》,单纯以穿着时装在台上机械地模仿四大名旦和她父亲在《二进宫》里与众不同的唱词如“渔”、“樵”、“耕”、“读”和“四季花”等,在表演上出些洋相来换取观众的欢心。尤其她不顾对梅先生的影响,竟把梅先生的本戏《邓霞姑》里“装疯”一场的原有唱段,改为二黄小调,闹得乌烟瘴气。我曾多次直言相劝,她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娇,我不趁现在正年轻捞点钱,等到人老珠黄,想捞也捞不成了。况且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人家都这么干,我不这么干就吃不上饭,剧团的同人们也吃不上饭,难道咱们就等死吗?”她的这番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对演员的逼迫和毒害,我也只好听之任之。

 

 她折腾了将近半年,当时北京各报纷纷指名道姓地公开批评她(特别是《三六九画刊》),说把梅兰芳的《邓霞姑》改成了华子元的《戏迷传》,纯系胡闹,这样做是自己把一向专门演梅派戏,而且很受观众称道的身价,贬得一文不值,只顾赚钱,不顾个人声誉前途,实在是得不偿失,自取失败……在各方面舆论的指责下,慧珠感到这段路走错了,再走下去会前功尽弃,于是她在次年(1944年)春节坦诚向各界承认过去的错误,保证今后决不再这样干,她恢复上演梅派戏和传统老戏,并且与开明、华乐、吉祥中和等戏院商妥:正月初一到十五,除日场在开明演出外,夜场在其它剧场轮流演出。从初一至初五,营业成绩颇佳,连卖了几个满堂。但从初六开始,日场上座率猛降,不得不停演,只演夜场,但上座仍不如过去。慧珠更感过去错误,追悔莫及。为了挽回颓势,只好演唱乃父的拿手本戏《上天台》,她通场反串老生,果然连续五天客满。她还渐扭转观众对她的看法,恢复元气,继续演出梅派本戏。日本投降后,她在新新又演出了《西施复国》(即《西施》本改头换面)。不久她去上海,以后一直在上海定居。


言慧珠之《天女散花》

 

回京义演


 解放后1950年春夏之交,慧珠来北京探亲。当时北京市政府李公侠副秘书长想组织一个民营公助的京剧团,我便向他建议,可否把言慧珠留下组织剧团?他说:“先组织两场演出,请市领导看看再研究。”我便在回访她时提出,她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后来李公侠在永茂公司宴请她,出席宴会的有当时北京市委书记赵凡,北京市文艺处副处长张梦庚、王松声,北京市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金紫光、文艺处剧管科长李仲英等同志和我。当时商定请慧珠为北京市戏曲、曲艺讲习班义演两场,她很爽快地说:“为同业的兄弟姐妹的讲习班义演,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几位领导听了都很高兴。她提出演梅派代表戏之一的《凤还巢》,演出地点在长安大戏院,前场由杨宝森演《击鼓骂曹》。

 

 首场演出那天,彭真、罗瑞卿、刘仁等领导同志都到场观看,慧珠特别卖力气,很好地唱出梅派唱腔所独具的那种清脆、甘甜、圆润的韵味,恰当地抒发了人物情感,获得观众不断的掌声。演出结束后李公侠、赵凡、张梦庚、王松声、金紫光等均到后台向慧珠表示祝贺。两场演出结束,金紫光向李公侠反映,焦菊隐先生(当时北京市人民艺术剧院副院长)认为慧珠嗓子宽亮甜润,扮相雍容华贵,气质潇洒大方,他打算请李公侠通过永茂公司在香港的业务关系把马连良请回来与言慧珠合作,他亲自为他俩执笔编写一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京剧剧本,由马、言分饰唐明皇与杨贵妃。李公侠同志考虑此事并非容易,未予照办。


 慧珠返沪前,李公侠在西郊公园设宴送行,并请焦菊隐先生出席,席间焦先生亲自为准备请回马连良先生与她合演《唐明皇与杨贵妃》事向慧珠交换意见,慧珠认为焦先生设想很好,但表示多年与马先生失掉联系,不知马先生在港情况,难以实现,焦先生便不再谈了。


 张梦庚、李仲英想请慧珠在5月1日民主戏院开幕时再演出一场,慧珠以上海正等她回去拍摄影片《影迷传》不能在京耽搁太久为由,婉言谢绝了。


结束语


 自慧珠离京返沪后,除她来京演出时我们彼此互访外,平时很少联系。最后一次相见,是她和俞振飞先生出国演《墙头马上》归国途经北京时,她来我家看我,此后再未相会,但我始终关注她艺术事业的进展,我知道她自与梅先生接触后,20多年始终追随梅先生,刻苦学习,得到梅先生的亲自指点,并和梅先生夫妇相处感情颇深,因而在继承梅派表演艺术上有着较深的造诣。我知道她和俞振飞先生在一起,在昆曲唱、做和修养方面,获得其中真谛。我更知道程师准备于1958年初,带领我国一个阵容强大的艺术团去法国参加国际戏剧节,慧珠被选入该团,并得到程师亲授《百花赠剑》。这正实现了程师在青龙桥初次见到她时表示的“你要学什么,我可以把唱腔、气口都教给你,但你一定要用你的嗓子去唱……”的诺言(遗憾的是程师不幸病逝,未能成行),我也知道她遵循程师初见到她时的教导:“不要死学墨守成规,要勇于探索、创新……”把梅派大型历史歌舞剧四本《太真外传》浓缩为两本,并按梅派路子,设计了服装、场景、唱腔、身段、舞蹈……把学到的老一辈的表演艺术,结合自身的天赋条件,创作出自己独有的新的表演艺术,我由衷地为她所取得的艺术成就而庆幸。


言慧珠、姜妙香、王少亭之《太真外传》


 我虽然再没有亲眼目睹她在舞台上的表演,但我从电影里看到她陪着梅先生、俞振飞先生合拍的《游园惊梦》和她与俞振飞合拍的《墙头马上》,从中使我感到她的表演艺术确实成熟,有了较深的造诣。正像许姬传先生撰写的《梅门弟子言慧珠》一文中所说的:“慧珠的表演艺术已从绚烂走向平淡,内心刻画有显著提高……”


 写到这里,我心潮难平,似有许多话要说。慧珠你没有辜负梅先生对你的培育,你没有辜负众多亲友对你的厚望!你虽被“四人帮”夺去了生命,但你的艺术成就,你为祖国的京剧事业所做的贡献,并没有被“四人帮”夺走,你在舞台上的艺术形象,将水远刻印在广大观众的心中,你的声音将会长久萦绕于广大观众的耳际。慧珠老友,你如泉下有知,当会含笑安息的!

 

(《北京文史资料》第5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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