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为镜:政治怀旧是一种病
来源:公众号“羽戈1982”
蔡济民是湖北黄陂人。黄陂一地,为辛亥革命贡献了许多风云人物,最著名的自然是黎元洪,堪称黄陂的代言人,此外还有蓝天蔚、吴醒汉、蔡良村等。蔡济民在其中,只是小弟辈。辛亥年他二十六岁,在湖北新军二十九标任排长,另一身份,则是同盟会湖北分会参议部长。武昌首义,他不仅是组织者,而且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浴血奋战,厥功甚伟,被黄兴誉为“鄂中军人之巨擘”,后来论功行赏,获授陆军中将、勋二位。他死后,章太炎撰墓志铭云:“……军中能者,则以黄陂蔡君为枭,然起于什伯之长,非有连营巨屯为之藉也。奋其虓阚,而虏帅辟易,江汉以清,于是民国始有营垗。君之功,汉二十八将侪也。”“起于什伯之长”,即指蔡济民出身寒微。从这番话来看,章太炎好用怪字和僻典,可见一斑。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热血青年、革命元勋,在民国成立后不久,竟作诗感慨今不如昔,抒发悔恨之意:“早知结束如斯苦,翻悔当年种恶因。”这组诗名“书愤”(一作“书怀”),共计六首,这里且钞前两首:
为除虏政挽神州,翻不如前更可羞。
贮看吹牛都致富,但凭拍马博封侯。
无分上下皆平等,莫辨公私是自由。
借问一般名利客,胸中可有国家否?
风云变幻感沧桑,拒虎谁知又进狼。
铁血铸成真大错,头颅拚却反无光。
同仇或被金钱魅,异日谁怜种族亡?
回忆满清惭愧死,我从何处学佯狂。
当我读到“翻不如前更可羞”、“回忆满清惭愧死”,不由想起彼时流行的一种论调:“民国不如大清”“袁世凯不如光绪爷”。我曾以为,这只是清朝遗老的感喟,不承想,连为民国奠基的革命党人蔡济民,都作如是观。
首先需要分辨,“民国不如大清”的论断能否成立呢?关于这二者的区别,民初曾有对照:“共和政体成,专制政体灭;中华民国成,清朝灭;总统成,皇帝灭;新内阁成,旧内阁灭;新官制成,旧官制灭;新教育兴,旧教育灭;枪炮兴,弓矢灭;新礼服兴,瓴顶礼服灭;剪发兴,辫子灭;盘云髻兴,堕马髻灭;爱国帽兴,瓜皮帽灭;阳历兴,阴历灭;鞠躬礼兴,拜跪礼灭;卡片兴,大名刺灭;马路兴,城垣卷栅灭;律师兴,讼师灭;枪毙兴,斩绞灭;舞台名词兴,茶园名词灭;旅馆名词兴,客栈名词灭。”
大多“兴”与“灭”,都是换汤不换药,甚至连汤都不换,只换了盛汤的破碗,如“盘云髻兴,堕马髻灭”“卡片兴,大名刺灭”“旅馆名词兴,客栈名词灭”等。再如“剪发兴,辫子灭”,国人脑后的辫子虽然剪掉了,心底的辫子依然纠结;“总统成,皇帝灭”,实则总统的权柄与光芒并不亚于皇帝。
辛亥革命是一场精英革命、城市革命、微暴力革命,既不深入,亦非暴烈,比起后世种种革命,其杀伤力简直微不足道。这场革命对于中国的社会性质与结构,并未造成根本性的颠覆。民初之于清末,变的仅仅是形式,不变的却是实质,尤其百姓的生活,贫苦如旧,压抑如旧,稀饭和豆腐还是从前的味道(细究起来,他们的生活可能还不如往昔,脑后的负担也许减轻了,肩上的负担显然加重了,譬如民初战火不熄,社会稳定远不如清末,军费开支则远过于清末,羊毛出在羊身上,军阀养兵,终究由百姓买单)。最悲剧的还不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是除了吃苦,百姓别无选择,民国好还是大清好,民主好还是君主好,立宪好还是专制好,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从来不在他们手中。
要言之,对绝大多数国人来讲,民初与清末,谈不上哪个更好,哪个更坏,二者其实是一丘之貉,一条线上的蚂蚱。有资格区分好坏的只是极少数,这些人对好坏的判定,除了利益的增减,还涉及立场与视角的偏差。基于此,相比“民国不如大清”的论调,更令人感兴趣的是他们为什么认为民国不如大清。
不难想见,清朝遗老缘何坚称“民国不如大清”。遗老之为遗老,即在对前朝的忠诚。不管这种忠诚基于观念还是利益,正造就了他们对前朝的无限眷恋,与对今朝的无比敌视,所谓“余与民国乃敌国也”(郑孝胥语)。在清朝遗老眼中,民国几乎千疮百孔,一无是处。如康有为《中国学会报题词》云:“自共和以来,教化衰息,纪纲扫荡,道揆凌夷,法守隳斁,礼俗变易。盖自羲轩尧舜禹汤文武周孔之道化,一旦而尽,人心风俗之害,五千年来未有斯极。耗矣哀哉!”劳乃宣《续共和正解》云:“今者邪说流行,提防尽决,三纲沦九法斁千圣百王相传之遗教扫除破坏荡然无复几希之存,过于六朝五代远甚,则其乱之甚且久者必过六朝五代无疑。吾恐非百余年数十年所能止也。”照此说来,民国岂止不如大清,简直是吾国五千年来最混乱、最糟糕的朝代。反讽的是,恰在康有为所抨击的民国,他能够安枕而卧、逍遥自在,反之,在他所怀念的晚清,他却不得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
怀旧是遗老的生活方式、立身之道,甚至宿命。当前朝覆亡,他们不得不沦为遗老,其肉身进入现世,精神则留在了过去。今朝风日再好,气象再大,都难入他们的法眼。纵使过往留给他们的不是荣光而是苦难,纵使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他们却一再回首,对前朝的迷恋与追忆,支撑了他们的余生。他们只记得前朝的好,正如只看见今朝的坏,这一比,民国自然不如大清。
与清朝遗老相反,蔡济民感叹“民国不如大清”,不是因为大清太好,而是因为民国太坏,远远低于他的预期。他对共和,原有极美好的想象,然而,“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其锋芒所指,则在袁世凯所办的“假共和”。这般心思与论调,他的同侪不乏共鸣,如民初汪精卫致吴稚晖信中提到,顾梦渔曰:“袁世凯比满洲政府更坏。”马君武曰:“彭家珍杀良弼做什么?良弼死了真可惜,良弼若在,必能为袁世凯的对头。”——竟为清末革命党人的眼中钉良弼叫屈。一言以蔽之,“满腹牢骚无处泄,借诗聊作不平鸣”的蔡济民,只是在借大清讽刺民国,并非如遗老那样“梦回前朝”。倘让蔡济民回到大清,恐怕他还得投身革命,以倾覆大清为己任,正如让马君武回到大清,恐怕他还得支持彭家珍刺杀良弼。
政治怀旧由此呈现了两种泾渭分明的模式:第一种真心认为前朝好过今朝,抑或前一代执政者好过这一代执政者,第二种仅仅发自对今朝的不满,实则与前朝的好坏无关(如果一定要比,则非对比哪个更好,而是对比哪个更坏)。前者是真怀旧,后者是假怀旧;前者指向过去,后者指向未来;前者的主旨是感伤,后者的主旨是愤慨;前者的目的在于复辟,后者的目的在于批判。
只不过,这样的批判方式,并不十分可取。如蔡济民批判“假共和”,完全可以正大光明,“临之以堂堂正正之师”,何必假借大清之力,说什么“回忆满清惭愧死”呢。这不免令人误会,以为大清的确好过民国、革命党人突然变节等,终而导向幽深的误区:批判被等同于复辟,批判者被视作旧时代的拥护者。批判的力度就此消解,批判的方向就此错位。所以说,以批判为基点的政治怀旧,不仅是假怀旧,甚或流于假批判,这实在是一种病(怀旧在西方一度被视作一种大脑疾病)。
真怀旧又当如何呢?诚然,当前朝好过今朝,复辟未尝不可。我们所遭遇的事实则是,世人惯于质疑所生存的年代,同时美化过去与未来,哪怕今朝未被妖魔化,前朝却常被理想化、神圣化。有时两个同样糟糕的年代,在政治怀旧的幻术之下,竟有了天壤之别。怀旧者一向喜欢给历史镀金,然而千载历史几乎一般黑暗,无论怎么镀金,黑铁时代都无法化作黄金时代。
在“民国不如大清”的声浪之下,复辟似乎生出了几许正当性。不过民初的两次复辟,结局无不悲剧。袁世凯复辟帝制,自己当皇帝,不仅迎来了蔡济民们的讨伐,清朝遗老更是骂声不绝,最终身败名裂,忧惧而死。张勋复辟,赤胆忠心向前朝,康有为、劳乃宣等积极参与,敲锣打鼓,可惜仅仅十二天便黯然落幕,形同儿戏。其根本败因,恰如杨度所云:由共和改为君主,势本等于逆流。倘若复辟者不能证明当下正处于历史的逆流,则将被证明,其自身就是逆流。
如何把握与时代潮流的关系,成为了政治怀旧的最大难题。如果说古代中国受制于退步主义的历史哲学(相对于西方的进步主义历史哲学):最好的时代是源头的三代,此后一路沉沦,因而古人习惯向后看,从过去寻求政治资源或乌托邦。这正为政治怀旧提供了理论基因。那么近世以来,中国进入了唐德刚所定义的“历史三峡”,万水东流,一往无前,政治怀旧则无容身之地。须知人不可能同时踏进同一条河流,政治亦然。哪怕要恢复旧制,眼光还得向前看。说白了,必须顺势,切忌逆流:顺势者,事半功倍,逆流者,自取败亡。
2015年7月29日初稿
2019年1月19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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