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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观:东西方园林风格的深层差异

炎炎 yanyan 炎炎and皮蛋趣看展
2024-08-30

★ ★ ★
这是YanYan公众号的第049篇文章

你好,我是YanYan,感谢你的关注。

上一篇文章《根基:风景园林专业有没有核心竞争力?》,我们探讨了一个萦绕在很多风景园林人心头的疑问——风景园林究竟有没有“核心竞争力”?
根据我自己现阶段的认识,之所以存在这样的困惑,或许是由于我们陷入到了对概念理解的误区,我们误将“核心能力”等同于“核心竞争力”。这并非在咬文嚼字,因为一旦脱离学科内的讨论,放眼真实世界,我们很容易能找到缺少“核心能力”,但依旧取得巨大成功,拥有“核心竞争力”的产品和公司。
在构成竞争力的诸多要素中,“蓝图”往往比“核心能力”更加重要。我相信每一位风景园林人心中,都有这样一张清晰的“蓝图”:在自然和半自然空间中,为每个人创造优美、和谐、舒适的人居生活环境。
这和你所在学校的教学质量无关,和自身设计水平的高低无关,和工作经验的多少无关。只要你心中一直装着这张图,你的竞争力就会以“图”为核心,不断累积在不同场景下的知识、经验,像滚雪球一样,持续累加出来。
而且这张图只有风景园林人能画,只有风景园林人在画,所以怎么能说我们没有“核心竞争力”。
不过啊,有“图”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要想把这张“图”画好,可没那么容易。
最直接的问题是:你说要创造美好的人居环境,可各个国家的对它的想象明显不一样啊,比如东西方差异,中国和日本是典型的自然式园林,西方在18世纪以前基本都是几何式园林,全都创造了各自辉煌的园林文化,那我到底该学哪个呢?
此外,也有人会忧心,如今的景观设计,不论住区还是城市公园,绝大多数是“西化”的,从空间形式上就能看出。那这样一来,我们悠久的中国园林传统不就断绝了吗?可要想恢复传统,摆一些亭台、假山仿佛又实在不符合当下人们的审美,所以该何去何从呢?很纠结。
其实学科内有不少学者都曾研究过东西方园林的差异,但往往受限于内部视角,或专注于形式风格的比较,或逻辑不够自洽,总之有些隔靴搔痒、难以解决我们当前面临的现实困惑。
所以我很想挖掘出“东西方差异”的更深层原因。
请注意哦,这并不是“无聊”的学术研究,因为一旦我们从源头出发,抓住了各自园林文化的*内在逻辑*,就能够在面对场地时,调用适合的*逻辑*,围绕最终的“图”展开分析思考和结果呈现,从而避开在形式层面无意义的纠结。
事先声明,接下来的分析只是我对这一问题的阶段性探索,权当是抛砖引玉,启发你的思考。



01

学科内的解释不足以阐明本质

当前学科内对东西方园林的起源,有这样一种“主流”的认识:
无论东方、西方园林都来自于对自然的模仿,只是各自模仿的自然原型有所不同;概括来说,东方(中国)园林起源于对纯自然,即“第一自然”的模仿,而西方园林模仿的是农业生产性的“第二自然”[1]。(没做过调查,不知在其他院校是不是“主流”,姑且先这么写了,欢迎纠正啦~~)
“园林”经常被我们诗化地形容为人世间的天堂,但这样的天堂并非凭空捏造的,而是人们根据世间已有的美好景色,模仿抽象而来的,因而园林也就反映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
在我们中国人祖先的眼中,最美好的景色是“第一自然”,也就是原始的、最本真的自然。你看咱们国家有崇山峻岭、奇峰险洞、大江平湖,自然风光秀美;咱们中国园林也叫“自然山水园”,“山水”一词,代表了古代中国人心目中最美好的景色,所以我们的起源就是从模仿这样的自然景色开始的[1]。
那西方园林是如何起源的呢?按照“西方园林史”的讲法,西方园林的源头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埃及,那里的自然环境远不如中国,雨水稀少,除了小范围绿洲,其余土地都是荒漠。所以在这片土地上,自然景观没那么美好;相反,经过耕种的农田和果园才是美好的,这些生产性的、经过人类整治后的自然,被称为“第二自然”,其实也就是农业景观。
那既然要进行耕种,势必需要丈量土地,因而古埃及人就需要大量应用几何学的知识,那么模仿农业景观所建造的园林,自然也就是几何式的园林[2],往后西方园林就是以几何式的形式发展的。
我们当前基本上是这样来理解东西方园林差异的,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但它能够禁得住推敲吗?(但愿老师不要打我,抱歉抱歉……)
我发现这里面有两个问题:
1)中国园林只模仿“第一自然”吗?
认为“第一自然”的山川秀美,那是很晚以后的事情了,至少在秦汉以前,山林意味着猛兽虫蛇、江河意味着泛滥灾祸,哪里美了?
事实上,公认的中国园林的原型是“园(种植的场所)”和“囿(圈养动物的场所)”,恰恰是“第二自然”,此后为什么主要转向了“第一自然”,难道仅仅是后人觉得“第一自然”更美吗?
况且,中国园林并非只从“第一自然”中汲取灵感,请你对比一下下面这三张图,我在《这就是风景园林,这才是风景园林!!》提到过,西湖中的小瀛洲的原型,就是江南“圩田”这一农业景观的一个单元;其实圆明园的水网格局,也和江南的圩田景观高度相似,圆明园以再现江南水乡而著称,3.5km2的平地造园在我国传统园林中是很罕见的, 其设计的原型很可能源于太湖流域等江南的圩田景观[3]。

也就是说,从古一直到清朝,“第二自然”都是中国园林很重要的设计语汇。而且中国的农耕、城市建设就不需要丈量土地、不需要几何规则了吗?既模仿“第二自然”,又有几何应用,为什么中国没有发展出几何式园林呢?讲不通啊。
2)西方为什么不跳出“第二自然”?
古埃及的几何学确实很厉害,早在修建胡夫金字塔的年代(距今大约 4600 年),他们就知道了勾股定理,对圆周率也有了初步的了解,他们估算出的圆周率为3.16,和真实的值相差只千分之六。
可是古埃及气候恶劣、遍地荒漠,欧洲大陆却不是这样啊,为什么古埃及人的思想传播到古希腊、古罗马,延续得就那么顺利呢,欧洲人民都不想创新一下吗?这中间必定还有其他缘由,只用模仿“第二自然”来解释,实在过于单薄。
综合以上两点,不难看出,如果只用“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来解释东西方差异,论证并不扎实。你无法解释为什么经过几千年发展,中国就更偏爱“第一自然”,西方更偏爱“第二自然”,这个执着千年的选择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既然已经写到这个程度了,请允许我再稍微“放肆”一点,抛开上述的逻辑问题,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分类其实意义不大。(得罪了得罪了……)
用第一还是第二自然这个特征,只是将差异归了类,虽然简洁、好理解,但它并不能对东西方如此迥异的文化传统做出深入解答,反而将这种差异简化为了一种带有*偶然性质*的历史选择。
所以,东西方园林差异的本质是什么,我们还需要更深层的答案。




02

根本差异在于自然观

关于东西方差异,有一套更具说服力的解释,它来自考古学家张光直。
张光直(1931~2001)是国际知名的华裔考古学家、人类学家,先后担任过耶鲁大学、哈佛大学的人类学系教授、系主任。在美任教的三十多年里,他一直致力于中国考古学和考古理论研究,享有很高的国际学术声誉;尤其他在“商文明”“中国史前文明”两方面的研究成就,几十年来仍然没有被超越。
张光直有一个震动世界的开创性理论假说,即世界文明发展的两种形态——“连续性”和“破裂性”;他认为早期泛太平洋地区的古代文明,包括古代中国、古美洲、东南亚都属于“连续性”文明,是世界文明的主流形态;而像西方那种“破裂式”文明,其实是个少数派[4-5]我们知道,考古学是讲究实证的,这一假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推翻。
怎样理解“连续性”呢?这体现在古人对宇宙的认知上。
以我们中国为例,古人认为天地宇宙是一个整体,人、动物、自然都是这个宇宙整体的组成部分[4]。我们会将这一整体的世界,分成天、地、人、神等不同层次,这些层次之间的关系不是隔绝的、不相往来的,而是可以相互沟通的,进行沟通的人物就是古代的巫和觋(男巫师)[5]。具备这样认识的文明形态就称为“连续性”文明。
中国古代有一种礼器叫做“玉琮”,这其实就是最常见的通神工具。琮内圆外方,表示天和地,中间的穿孔代表天地之间的沟通,从孔中穿过的棍子就是天地柱。在许多琮上还会有动物图像,这是表示巫师通过天地柱,在动物的协助下沟通天地。可以说琮是中国古代世界观很好的象征物。

在古人的世界观里,宇宙是一个相互关联甚至能相互转化的整体,因此人类与动物是连续的(比如动物修炼成人),地与天是连续的,文化与自然是连续的。你肯定想到一个词,是的,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天人合一”。
中华文明的方方面面,都体现着这种“连续性”特点。有“连续性”的世界观,就有相对应的自然观,正因如此,我们的诗词、绘画、园林,才会发展出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园林,古人充分表达着对自然的向往和追求。
古中国和古美洲,还有其他古代文明,在考古上有许多相似的发现,它们都拥有类似“连续性”的世界观。限于篇幅原因我就不展开了,你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到文末的参考文献中,找来张光直的两本著作阅读。
虽然还需要更充分的考古证据证实,但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连续性”文明大概率会是世界文明的主流形态,因为这符合我们的常识。你想,在古文明时期,人类的力量是很渺小的,面对神秘莫测的自然世界,我们怎么会理所应当地认为人类就是独特的,是脱离世间万物之外,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存在呢?
可是啊,西方文明偏偏就是这么想的,它发展出了一套完全不同的世界观,张光直称其为“破裂性”,也就是突破整体性认识,将人类与自然世界对立起来的世界观。
在西方文化里,“文明”这个词的本来含义,就是文雅、精致的城市生活,这与乡村代表的原始野蛮相对。从深层次说,这种城乡对照,就是文化与自然的对峙。张光直在《美术、神话与祭祀》中曾这样描述西方文明:
“人类自野蛮跨过文明的门槛时,他从他和动物朋友们分享的一个自然的世界,迈入了一个他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中,他用许多人工器物把他自己围绕起来,而将他与动物朋友们分割开,并且将他抬高到一个较高的水平——这些器物包括巨大的建筑、文字以及伟大的美术风格。”
由于张光直一直在美国生活、任教,《美术、神话与祭祀》也是由英文写就的,面对的都是熟悉西方历史、西方价值观念的读者,因而书中并没有详细论述“破裂式”世界观产生的原因,只举了苏美尔文明作为例证。苏美尔文明对我们来说实在过于陌生了,我想还是用你熟悉的例子展开说明吧。
“破裂式”世界观产生的原因,离不开古希腊和基督教。
古希腊人意外发展出了高度的理性主义,把人类“解放”了出来。理性主义是一种思维方式,它和神秘主义相对,古希腊不用神灵解释世界,他们认为万事万物背后是有原因和规律的,而且这些原因和规律是可以被人的理性所把握[6]。比如你熟悉的亚里士多德,奠定了基于观察和实验的自然科学的基础,今天科学上尤其是物理学的很多基本概念,都是亚里士多德提炼出来的,比如密度、温度、速度等等;古希腊的数学成就更不必说了。
既然人类可以通过逻辑、公式、定理来认知世界,那自然还有什么神秘的呢?神还有什么崇高的呢?古希腊虽然也有神,但他们一点都不神圣,甚至比人还猥琐。
人(的理性),才是万物的尺度。
随后的基督教,又进一步强化了人的价值。因为亚当和夏娃,是按照上帝的样子创造出来的,人类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与世间万物是不同的,所以人怎么可能和动物、植物是连续的呢?
在基督教设定和古希腊科学、哲学思想的双重影响下,西方不存在“连续性”世界观生长的土壤,西方人普遍相信:
人类是造物主区别于自然世界的独特创造,杂乱自然背后有着清晰简洁的数学和几何,这是全能造物主用来书写世界的语言,是世界的本质逻辑。
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自然观,这是西方人之所以要将园林建成几何式的原因,尽管最初确实是模仿过“第二自然”,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真正的重点是,西方人在用强烈的几何形式,表达对自然世界本质的认识。他们甚至会使用透视学原理营造空间,比如法国古典主义时期的沃勒维贡特庄园[7],想想看,如果只是简单模仿“第二自然”,难道会有人用透视学种地吗?
更重要的是,在“破裂性”自然观影响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像中国园林那样,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自然山水园,他们没有这条基因;
同样,体现“连续性”自然观的中国园林,也绝对不会出现几何式的,哪怕表面看上去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也不代表任何几何学思想。
所以受张光直先生的启发,我认为世界观、自然观的不同,或许才是东西方园林差异的深层原因。
了解完东西方差异,我们回到现实,思考这些问题对我们当下有什么价值呢?



03

历史回顾的现实价值

回顾历史,我自己最大的收获是:
我们真的没必要纠结东西方园林哪个更好?是该保持传统还是学习西方?
因为园林形式是自然观的外化,而东西方文明的自然观都不完整,都严重缺项,缺少的内容恰恰是对方拥有的。
东方文明缺少西方的理性精神,于是过犹不及地沉溺于含混的意境表达,忽视对自然的深度探索;西方文明缺少东方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与亲近,于是将自然视为可由人的意志进行随意操纵的对象,造成人与自然的隔阂。
但是,进入现代社会后,“连续性”文明和“破裂性”文明走向了一条相互融合的道路,东西方已然殊途同归。
现代科学告诉我们,世界确实是“连续性”的,万物都由原子组成,不过此“连续性”非古人心中的“连续性”,前者是基于理性精神和整体性世界观,构建出的科学大厦,是东西方智慧结合的产物,是现代社会全新的世界观、自然观,而后者只是神秘主义。
站在现代科学大厦的高楼之上,再去俯瞰东西方迥异的园林形式,你会发现它们不过是古人在旧自然观影响下,所各自应用的符号罢了。
虽然这些符号延续至今,我们还在使用,但随着时代的进步,符号已然从旧有观念中独立了出来。尽管它仍具有一定象征意义,但边界早已被打破了。
几何式园林就不能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了吗?生态价值的高低,和形式是没有关系的;坐在城市滨河的长椅上,一样可以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自然式园林就没有理性精神了吗?请看慕尼黑奥林匹克公园,体育场馆是半地下的,完全被自然地形包裹,蜿蜒的道路不是为了好看随便画的,而是根据排水、全园无障碍坡道的标准,严格计算出来的,德国人将自然艺术和理性结合得非常完美。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无需再纠结于符号本身,只要根据场地历史、环境肌理、功能需要,进行合理组织就是了,我们真正该认真思考是自己要表达什么。
如今国内的很多设计,设计师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做什么。“五重种植绿化”就代表自然了吗?在平面上画个符,就能体现传统文化吗?建成照片挺好看,但视野里一个人都没有,给谁做的呢?
平面上画符
……点到为止,剩下的就由你自己体悟吧。
好啦,以上就是今天的全部内容,我是YanYan,我们下次再见喽。

参考文献:

[1] 林箐,王向荣.地域特征与景观形式[J].中国园林.2005(6).
[2] 孟兆祯著.园衍[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
[3] 侯晓蕾,郭巍.圩田景观研究形态、功能及影响探讨[J].风景园林,2015(6):123-128.
[4] 张光直著;郭净译.美术、神话与祭祀[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5] 张光直著.考古学专题六讲[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
[6] 李筠.西方史纲 文明纵横3000年[M].长沙:岳麓书社.2020.
[7] 毛月婷,贾舒婷.勒诺特尔式园林中透视学的探究——从沃勒维贡特到凡尔赛[J].现代园艺,2019(16):138-139.


“  管见论之,见仁见智,各取所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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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产狡辩声明:由于目前学识有限,为了搞清楚一个话题,通常要查阅很多书籍、论文,力求让自己的“现学现卖”显得稍微“专业”一些,所以更新速度不会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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