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简化可行吗?且看日本“平易语言”政策探索之路|语言生活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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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邻国日本，今天这个日子有着更为特殊而严肃的意义：为纪念1923年9月1日发生的关东大地震，日本政府于1960年将每年9月1日定为“防灾日”。1978年6月，日本国会通过了“大规模地震特别措施法”，正式将“防灾日”写入法律。
日本儿童参加防灾演练
（图片来源：搜狐军事）
作为在防灾减灾方面有诸多经验的国家，日本在语言政策方面亦有所探索。20世纪90年代，“减灾日语”作为专门应对灾害情形的基本交流手段被推出。在全球面临更紧迫、更严峻防灾应急考验的今天，日本这一语言政策的形成和设置对各国均有借鉴意义。
而“减灾日语”也是日本“平易语言”政策的其中一种形态，那么该政策还有哪些类型值得我们参考呢？让我们一并了解一下吧！
今特刊《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9》参考篇《日本的“平易语言”政策》，作者：韩涛。
自20世纪80年代末起，为了将日语推向世界，日本政府提出“简约日语”的理念，由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成立科研团队开始着手研究并进行推广；90年代之后，先是推出一种专门应对灾害情形的“减灾日语”，后又推出一种为实现多元文化共生社会，并作为日常信息基本交流手段的“平易日语”。至此，平易语言在日本具有了几种确定的形态：最初的“简约日语”是为了提升日语的国际地位，具有一定政治考量；有“减灾日语”立足日本自然灾害频发的国情着较强的现实意义；“平易日语”则将视线投向了创建“多元文化共生社会”这一更具国际化价值的目标。
20世纪60年代，英语在国际上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很多人都预计英语将成为一种世界性的国际辅助语言。为了解决英语因词汇繁杂而导致跨国交际困难的问题，英国语言学家奥格登（C.K.Ogden）创建了基本英语 （Basic English）——包含850个英文单词，“被认为足以表达简单国际交往中所需的最低限度的事物和思想，并且其词汇足够把任何散文（例如《圣经》）翻译成各国人民均可理解的英语”。[1]
到20世纪70年代末，时任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所长的野元菊雄意识到平易语言的重要性，开始呼吁效仿英语，简化日语，以促进日语走向世界。自1988年起，国立国语研究所成立了以野元本人为首的研究团队，着手研制“简约日语”。研究共分为两个阶段（每个阶段3年），旨在制定简约日语并开发相关教材。主要研究内容包括：（1）从现行初级日语课本中尽可能选取最基本的语法项目及句型；（2）选取2000个基本词汇（其中第1、第2层级词汇各1000）；（3）调查多义词，确定基本义项并规定每个词汇义项不超过3个。[2]
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前身为1902年由日本文部省设立的国语调查委员会，属于政府下辖的公共机构（2001年变更为独立行政法人）。因此，“简约日语”的研制具有提升政治影响和进行文化推广的国家考量，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日本政府将日语推向世界的国家意志。然而，尽管日本政府投入了不少财政预算用于支持相关研究，但国立国语研究所制定的“简约日语”并没有得到有效推广，而是遭到强烈的质疑和反对。
作为日本三大综合性报刊之一的《朝日新闻》最早以“为外国人‘发明’简约日语”为题对简约日语进行了报道[3]，通过列举具体的实例，对比了普通日语和简化后的日语。报道刊出后社会反响巨大，随后《朝日新闻》有刊登了一些读者来信，有人认为“加工过的日语如同加工过的奶酪一般毫无味道可言。简化日语虽然很有必要，但由于大大偏离了普通日语而变得毫无意义”。
简化的初衷是为了使日语变得简易，从而方便外国人学习，然而究竟应该如何简化、遵循怎样的原则，“简约日语”还未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案。其最大的问题在于“将各种动词词尾统一为「です·ます」体”[4]，这种简化方式因过于追求“简单（简化）”而使普通的日语变得不灵活、不自然，甚至异常。多年以后，日本评论家吴智英在提到“简约日语”时还称这是一次“愚蠢的尝试”。[5]尽管野元本人对于社会上的种种负面评价也做出过回应，但最终还是没能挽救“简约日语”推出历史舞台的结果。
日本是自然灾害多发的国家，并且许多地区都有外国人居住。当灾害发生时信息很难有效传递给外国人，超半数的外国人不了解当地避难场所的机制，90%以上的外国人不曾去过当地避难场所，发生灾害时找不到有关避难场所、水以及应急食品的信息。[6] 在阪神大地震中，无论是受伤率还是死亡率，外国人都是日本人的两倍左右。[7]阪神大地震之后，不少语言学者开始就“灾害与外国人及语言”问题进行研究，其中日本弘前大学佐藤和之的科研团队开展的研究最具代表性。佐藤等人以灾害发生后72小时为界线，将“减灾日语”分为“减灾日语1”和“减灾日语2”两种形式，因为从灾害发生到建立针对外籍受灾者的咨询中心或多语言服务中心大致需要三天的时间（即72小时）。
| 类别 | 减灾日语1 | 减灾日语2 |
| 目的 | 传递灾害发生后72小时以内的应急信息 | 传递不限于灾害发生后72小时的生活信息 |
| 适用对象 | 日语能力测试N3或N4水平 | 日语能力测试N2水平 |
| 传递信息的范围 | 1.灾害刚发生后应该传递（或想要得知）的信息； 2.恢复平静后应该传递（或想要得知）的信息（大约12小时后）； 3.开始恢复日常生活后应该传递（或想要得知）的信息（大约48小时后） | 1.国家或地方的制度，与生活直接相关的信息，如外国人登录信息； 2.在日本生活不可或缺的信息，如教育。就业信息； 3.与生命安全相关的信息，如防灾、急救信息； 4.生活杂志上常见的信息，如垃圾分类信息 |
如上表所示，“减灾日语1”包括：1）灾害刚刚发生后必须马上传递的信息。比如，“到底发生了什么？”“首先应该怎么办才好？”等。同时，也包括防止二次灾害发生的信息，比如，“海啸危险，快逃向高处”“请不要靠近带裂缝的房屋，以免房屋倒塌带来伤害”等。2）恢复平静后及3）开始恢复日常生活后应该传递的信息。这些信息主要是有关恢复生活、生产以及人员安否的信息。比如，传递商店营业状况、外语广播、救援物资以及交通状况等信息。而这些信息从传递方式上大致分为广播中使用的口语和海报、传单中使用的书面语。为此，佐藤的研究团队分别制定了两本适合外国人理解的手册，即《灾害时面向外国人使用的日语初稿：广播、通知中使用的平易日语》（以下称《手册1》） 和《发生灾害时救助外国人手册》（以下称《手册2》）。
当灾害发生时，多语言广播无疑是面向外国人居民传播灾害信息的一种有效途径，但也面临诸多问题。比如，在日外国人中近7成的人来自非英语圈的国家，因此无法使用英语进行广播。而且各国籍人士的地域分布也不均衡，如名古屋等地集聚了大量说葡萄牙语的巴西人，新潟和北海道等地的多语言中有俄语，而神户多越南语。[8]
相比之下，使用日语广播就可以克服上述问题。不过，当发生灾害进行广播时，一般会用到较长的句子。有调查显示，灾害时播放的日语句子是日本高中三年级教科书中句子长度的1.4倍。教科书中的句子可以反复阅读以理解其意思，但广播一旦没听懂就没有机会再听一遍。而且句子一旦过长结构就会变得复杂，对日语非母语者而言，从中获取有效信息的难度就会随之增加。
针对上述问题，佐藤团队在制作《手册1》时采取了以下原则： 1）使用日语能力测试N3、N4 水平日语替换普通日语，如「避難所」→「逃げるところ」（逃跑的地方）； 2）调整句子结构，尽量缩短句子长度：①将句子主题置于句首；②简化主题部分的长度；③减少修饰从句；④避免使用复句等。松田等（2000）通过对初级至中级前半段水平的外国人进行听力实验后发现，更换为平易日语后，新闻内容的可理解率由原来的30%跃升至90%。[9]
虽然在日外国人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汉字文化圈以外，但《手册2》仍然坚持在海报、传单中使用汉字。其原因在于一方面便于来自汉字文化圈的外国人理解，另一方面日本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看到汉字，特别是作为避难场所的建筑名称也是用汉字标记。所以，该方案将汉字当作一种符号进行理解，给汉字标注假名读音之后，还便于口头交流或使用字典查询。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来自越南的难民、中国和其他东南亚国家的劳动者以及菲律宾新娘、日裔南美人等新增外来人口不断增加，“多元文化共生”一词逐渐成为日语教育中的一个关键词汇。二战以后，日本经济在日元升值的推动下迅猛发展，日本也因此意识到与世界共生、共存以及相互依存的重要性。特别是在冷战结束后，世界格局发生改变，“国际理解”一词的内涵也由对欧美各国的“国际理解”转变为对包括亚洲、非洲在内的更广泛国际社会的理解。[10]
为了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多元文化共生”，日本一桥大学的庵功雄等人认为平易日语在社区教育中发挥着不容忽视的作用，即以平易日语为交流媒介可以在外国人和日本人之间架起一座交流的“桥梁”，并指出不应仅要求外国人学习日语，日本人自身也应思考“什么样的日语才是便于交际的日语”。与“减灾日语”不同，“平易日语”不是单方面的日本人“教给”外国人，而是双方在交流中自然地习得“平易日语”的语法和词汇。[11]
在交际对象的设定上，不同类型的“平易日语”也有相应的特点。“减灾日语”将对象设定为已具备日语N3水平（即初级水平）的外国人，但事实上，初级语法已涉及各种语法和句型，内容十分广泛，这对于持非留学签证的外国人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12]庵功雄等人基于功能与形式对应的原则，大幅削减了初级语法项目，提出了一套“最简语法”。[13]在最简语法里，没有动词的使动、被动、可能、尊敬等变化；各种表示推测的用法也仅简化为一种；表示条件的各种助词，如「と、ば、たら、なら」等均用「たら」一个来代替。这套语法是针对日语口语设计的，目前已经出版了两本配套教材——《日语仅此而已》（1、2）。
日本政府对庵功雄等开展的面向多元文化共生社会的“平易日语”研究给予了积极支持，日本学术振兴会自2010年度起先后3次为该团队提供资助，直接科研经费总计742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50万元）。日本各级政府机关都放有供民众取阅的各种宣传文书，用以向外国人以及当地居民提供在该地区生活所必需的各种信息。但这些文书用语往往存在结构复杂、主语模糊、内容重复、用词专业等问题，不利于外国人理解。针对这些问题，庵功雄等（2011）对文书用语的语法和词汇均提出了细致的改写规则，使其表达更为清晰，易于理解。正如庵功雄所指出的，用平易日语对文书进行改写不仅能够减轻外国人的潜在利益损失，同时也可使听说读写能力不断下降的日本老人从中获益。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多元文化共生社会，推广和普及平易日语是不可或缺的工作。日本文化厅从2007年度开始实施“以作为生活者的外国人为对象的日语教育事业和区域日语教育实践项目”，2013年栃木县希望国际外语学院受文化厅委托就“发布平易日语生活信息和使用平易日语生活信息的日语教育体制建设”开展了实践研究，2014年兵库县公益财团法人神户YWCA受文化厅委托制作了《居民迁 入迁出申请表的平易日语手册》，均取得了一定成效。[14]
“平易日语”和“减灾日语”虽然在使用目的、适用对象和传递信息的范围上有所不同，但两者都可归属平易语言政策。经过长期不懈的研究和推广，“平易日语”和“减灾日语”已在日本国内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得到了政府及社会各界的认可。在一些外国人聚居的地方，政府行政部门也开始推广“平易日语”。横滨市2010年出台了《多语言宣传指南》，使用英文、中文（简体字、繁体字）、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平易日语共7种文字向居住在市内的外国人推送有关紧急情况、日常生活、观光游览等方面的信息；福冈县的柳川市推出了用于旅游观光的“平易日语”；最近还有研究讨论了医疗养老领域中的“平易日语”问题。2020年日本将再次举办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届时将有来自200多个国家及地区的1万多名运动员参加，日本政府拟以本次大会为契机，在全国范围内大力推广“平易日语”。可以看出，“平易语言”政策在日本将长期执行，并推动这种日语变体继续发展完善。
注释：
[1] 瑞恩著《论作为一种世界语的英语》，张胜利译，《青海师范学院》1979年第2期。[2] 日本国立国语研究所官方网站，https://nknet.ninjal.ac.jp/nknet/nproject/nkanyaku/。
[3] 《朝日新闻》（晚报）1988年2月26日。
[4] 中川正弘《日本語の簡約化と文体という視点》，《広島大学留学生センター紀要》2005（15）。
[5] 同上。
[6] 梁根栄、赤瀬達三、桐谷佳恵《日本在住外国人に対する災害意識の調査》，《デザイン学研究》2010（2）。
[7] 《阪神淡路大震災における在日外国人被災状況調査》，1995年。
[8] ロング、ダニエル《緊急時報道における非母語話者の言語問題：応用社会言語学の試み》，《日本研究》，1997年。
[9] 松田陽子、前田理佳子、佐藤和之《災害時の外国人に対する情報提供のための日本語表現とその有効性に関する試論》，《日本語科学》2000（7）。
[10] 中村耕二《多文化共生社会を目指す国際理解教育：21世紀に求められる地球市民教育》，《言語と文化》2001（5）。
[11] 庵功雄《「やさしい日本語」の本質とその必要性》，TNVN Network News，2012年。
[12] 庵功雄、岩田一成、森篤嗣《「やさしい日本語」を用いた公文書の書き換え:多文化共生と日本語教育文法の接点を求めて》，《人文·自然研究》2011（5）。
[13] 庵功雄《地域日本語教育と日本語教育文法:「やさしい日本語」という観点から》，《人文 自然研究》2009（3）。
[14] 文化厅官网，http://www.bunka.go.jp/seisaku/kokugo_nihongo/kyoiku/seikatsu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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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书 信 息
书名：
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9）
作者：
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 组编
郭熙 主编
出版社：
商务印书馆
本书主要反映我国语言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热点问题，如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粤港澳大湾区政府门户网站的语言服务、沪教版《语文》课本中“姥姥”与“外婆”的热议、年度热词“改革开放四十年”等，以各种调查报告和实态数据，为语言研究和语言决策提供参考和服务。全书分为八部分：特稿篇、专题篇、工作篇、领域篇、热点篇、字词语篇、港澳台篇、参考篇。书后附有光盘，收入了2018年语言生活大事记，以及2018年新词语、高频字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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