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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阴必惜”的现代语言学大师 ——纪念王力先生120周年诞辰

林有苗 语言战略研究 2021-12-03





语言学大家





王力(1900年8月10日—1986年5月3日)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诗人,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享誉中外的一代文化巨匠。他为发展中国语言科学、培养语言学专门人才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今逢王力先生120周年诞辰,公众号特刊发湖州师范学院林有苗教授《“分阴必惜”的现代语言学大师》一文,以示纪念。









“分阴必惜”的现代语言学大师

——纪念王力先生120周年诞辰



林有苗

湖州师范学院



提  要: 力堪称一位并不多见的语言学奇才,他不仅在语言学研究的诸多领域孜孜矻矻,一路深耕,取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学术创获,留下了近千万字的丰富思想遗产,还为语言学人才的培养和语言学知识的普及教育而殚精竭虑,如在普通话推广、汉语拼音方案实施、古汉语和诗词格律知识普及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而在先生自己看来,“与其说是天才,不如说是勤奋造就学问”。在时间的利用上,他确实做到了“分阴必惜”。王力先生的一生真可谓“奋斗的一生”——分秒必争,不愿闲聊,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奋笔疾书。


关键词:王力  分阴必惜  不愿闲聊






一、引言




有这样一位人物,你或许未曾听闻,可他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因为每一位中文系学子都曾受教于他——读过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教材。他就是堪称一代语言学奇才的王力。在半个多世纪的教学生涯中,王力培养了大批语言学专门人才,为中国语言学事业的建设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堪称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奠基人之一。


今值王力先生诞辰120周年,倘若悉心研读先生的自述或其亲友弟子们的追忆文字,则会发现:这位大师级学者,在时间的利用上,确实做到了“分阴必惜”。他分秒必争,尤其不愿闲聊,几乎足不出户,终日奋笔疾书。


国文通才王力先生

(图片来源:《国文通才王力》,北大出版社)





二、青少年时代的“囊萤照读”




中国古代有“凿壁偷光”和“囊萤照书”的感人故事。而王力身上的读书经历似亦无异于一则现代版的“凿壁取光”或“囊萤照读”——他曾在月光或路灯下发愤学习。


王力读书之勤奋始自青少年时期。高小毕业后他因贫辍学,不久便在一位亲戚家当小学老师,且意外得到了14箱藏书。“这么一来,我就像进了宝山,发现了宝。那些书不只是‘四书’‘五经’,连天文地理,甚至还有《开元占经》之类,于是大开眼界。当然,我不能全都读,但至少是知道了天下之大”(王力 2008:15)。随之,他读书不辍,夜晚无油点灯,会就着月光来读。书读了很多,但一副深度眼镜也因此伴随了他一生。


没上过中学,不懂物理、化学,仅对数学和英语(少数单词)略有涉猎,但凭借扎实的语文功底,王力得以考入当时的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国学专修班。在这里,他的英语成绩远远落后,但他并不气馁,开始认认真真地在英语学习方面下功夫。晚上同学们熄灯安寝了,他还在路灯下读单词。他日读夜练,悉心揣摩英语语法。期末考试,他的英语竟得了满分(王辑国,张谷 2008:32⁓34)。1926年秋,大学并未毕业即考取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王力,师从梁启超、赵元任等导师,成为同届唯一的语言学方向研究生。后在赵元任师的鼓励下,王力自费赴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在巴黎,他抓住一切机会(包括在餐厅用餐时)练习法语口语。以《博白方音实验录》一文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他1932年回国任教于母校清华大学。


为了不断提升自己的语言学修养,达到对于语言学研究日趋全面了解的境界,他倾注不少时间与精力自学多种东西方语言。学习英语、法语、俄语,自然是为了从西方语言中摄取一些合理的学术内核以资借鉴。清华任教期间,他曾利用休假进修的机会,去越南学习越南语。后来还忙里偷闲学习日语。旅法期间结识的广西同乡、著名语言学家岑麒祥先生①最为理解王力先生,“他学习这些东方语言,不是单纯地为了装点门面,而是深知这些东方语言过去都曾深受过汉语的影响,其中包含大量的汉语借词。而这些汉语借词对于研究汉语史是很有价值的”(岑麒祥 2008:211)。


20世纪20年代,王力在上海与大学同学在一起

(图片来源:《国文通才王力》,北大出版社)




三、非常时期的“日落而著”




“七省奔波逃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抗日战争全面打响,偌大的华北“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为了保护“读书种子”,清华、北大、南开等不少高校只能内迁。王力偕家人离开北平,途经青岛、郑州、武汉、长沙、桂林,历尽艰辛,最后抵达昆明(等于跨越冀、鲁、豫、鄂、湘、桂、滇等七省),任教于西南联大。有一个时期,为了躲避日军飞机轰炸,他们合家搬到昆明郊区的农民家里居住。这里,房屋破旧,煤油奇缺,点的是菜油灯。“一灯如豆伴凄凉”就是对这种凄苦生活的真实写照。


而战争并没有毁掉中国的学术。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王力教学之余着手研究《红楼梦》的语法。完成《中国现代语法》②一书的初稿只用了他一年多的时间,速度真是惊人,可见先生当时用力之勤。正如其弟子朱德熙(1986:1)所言,在学术上做出了成绩的人,大都有点童心,有点傻劲。而《中国现代语法》一书的学术价值与意义自不待言,它连同罗常培先生的《语言与文化》、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在某种程度上就象征着彼时的语言学学术高峰,构成抗战烽火中一道靓丽多彩的语言学“风景”(林有苗 2016:72)。


“文革”期间,王力饱经磨难,蹲牛棚,受审查,挨批斗,写检讨,被抄家……68岁时还得挑煤、搬石头,弯腰90度背上压两块砖,站着被批判2个多小时。然后,他被要求在红卫兵排成的人巷中通过,挥舞的木棍把他的眼镜打掉了……。一度,王力先生书稿遭遇查封,被迫参加劳动改造。就在这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仍然坚持凭记忆中的材料进行学术思考。按常理,他本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十分好学的他却选择“日落而著”,亦即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要从事精神上的劳作,把白天劳动期间打下的腹稿写下来。文革一结束,他则拿出两本书稿,一本是《诗经韵读》,另一本是《楚辞韵读》(黄小河 2013)。


难怪,十年浩劫之后,王力听说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1894⁓1983)咬牙死撑着继续做学问,就暗自庆幸自己家中图书没有被完全抄走,挨完批斗还可以偷偷回家工作。


1947年,王力和陈寅恪在岭南大学陈家门前

(图片来源:《国文通才王力》,北大出版社)




四、“龙虫并雕斋”里不闲聊




低头伏案、废寝忘食是身边人对王力的普遍印象,他终日忙于写作或学术研究。王先生数十年如一日,每天像上班一样按钟点进书房,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出来。这种习惯一直到他逝世前几个月还维持不变(朱德熙 1986:2)。我们知道,清人蒲松龄应试落第后,乐于邀人到书斋闲谈,经典之作《聊斋志异》就是在其“聊斋”里写就的。奇特的是,一代语言学大师王力先生也有书斋,就在这“龙虫并雕斋”里“雕”出了《中国语言学史》《汉语音韵》《汉语史稿》《龙虫并雕斋文集》等数十部力作,却最不愿闲聊。


据其弟子李行健(2015:3)回忆,王力先生是时间抓得很紧的大忙人。教学科研任务重,社会活动多。他不愿别人去打扰他,但当我们去请他答疑解惑时,他总是高兴地从书房出来接待。他不与人闲谈,所以我们等问题解答完就告辞,他也从不挽留。


周维强在《学林新语》中说,家里来客人了,王力先生就到客厅接待,客人一走立刻坐回到书桌前继续写作,思维竟没有中断。一旦开卷,他立即澄神静虑,昼昏浑忘。这也足见先生的惜时与专注。据知,1984年春,王力先生开始编撰一部他心中“理想的字典”。这将是中国第一部比较完备的古汉语词典③。计划中的字典120万言,堪称鸿篇巨制。诞生在抗战岁月中的这一夙愿在他心中酝酿了近半个世纪,而他已垂垂老矣。但这位耄耋之龄的中国语言学奇才,自当年春天开始,早上8点钟研墨,每天连续伏案8到10小时。凡与写作无关的事,他不闻不问。他以每天3000字左右的速度朝自己理想的字典迈进。


天若假年,王力先生则有更宏大的计划,有诗为凭:“漫道古稀加十岁,还将余勇写千篇”。他要效法“铁弓七扎老廉颇”,“志壮何妨白发多”。先生大病入院的前一天,还艰难地写下他人生中的最后几百字著述,真可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恰如先生在遗嘱中所言,“我的一生,是奋斗的一生”。


尽管自己忙于著述,王力先生却不忘热心培育青年教师、关心学子成长。据北大校友吴宝三(2019)撰文追忆,20世纪60年代,苏联曾翻译出版王力的《汉语语法纲要》,先生和三个青年助教一起,共同翻译苏联汉学家写的占全书一半的长篇序言。先生懂法文亦懂俄文,他多次改动,最后统稿交付出版社出版,将所得翻译稿费让三个助教平分。另外,哪怕有人在楼梯口遇见先生,掏出卡片,向他请教问题,王力先生都会听得十分认真,逐一作出解答。先生还注重授人以渔。据郭锡良(2019:39)说,“在为汉语史方向的研究生开课时,王力先生还主动介绍自己每堂课的讲稿是怎么写的,看过些什么书,材料是怎么收集和运用的,为什么要这样。这对我们研究生做学问是一个很大的帮助”。 


对于年轻后生的登门拜访或讨教请益,先生也是热情相迎、鼓励有加。80年代初,还在求学的朱晓农发表了一篇1500字的小文章,批评王力先生对于“日母”音值描写不准确。让后学感动的是,贵为学界泰斗的王力先生不但不以为忤,还写了篇15 000字的长文作答,同意朱晓农的看法。后来朱晓农到了北京,有幸每隔一两个月就去拜访一次王力先生,他们几成忘年之交。王力先生的夫人曾对朱晓农说:“你就不用打电话来预约了,下午四五点来就行,正好让他休息一下。平时他一早坐下,给他泡杯茶放在边上,凉了换,换了凉,谁也不敢去打扰他。你来了,他高兴,跟你聊天,还里外上下找书,活动活动好”(朱晓农、焦磊 2015:106)。我们揣测,虽是聊天,话题可能仍不外乎学术。先生固然也有广泛兴趣爱好,例如他爱京剧,不过仍不忘从语言学的角度对京戏进行研究(邹士方 2012:172)。他喜欢打桥牌,听音乐,练习书法,旅游——那都是先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王力和夫人夏蔚霞

(图片来源:《国文通才王力》,北大出版社)





五、结语




“对我来说,与其说是天才,不如说是勤奋造就学问。”一次,有弟子询问王力先生著作何以如此宏富,他答道:“我的脑子里装有一部《广韵》,这非一日之功。我在研究朱翱、朱熹的反切时,一般不需查阅,即可直接看出他们的反切跟《广韵》有什么不同。如果你对《广韵》不熟,只好看一个反切翻一次书,我工作一天,你就得工作一年。”由此可见,先生的高效率工作实际上源于其平日积累的深厚功夫。


纵观王力先生的学术人生,他不仅在语言学研究的诸多领域(音韵、文字、训诂、语音、语法、词典、修辞、诗歌韵律、语言学史,等等)孜孜矻矻,一路深耕,取得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学术创获,留下了近千万字的丰富思想遗产,还为语言学人才的培养和语言学知识的普及教育而殚精竭虑,如在普通话推广、汉语拼音方案实施、古汉语和诗词格律知识普及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这除了因为先生有很高的语言学修养(传统语文学的根底加上西方语言学的训练)外,某种程度上还缘于他在时间的利用上做到了“分阴必惜”。王力先生的一生真可谓“奋斗的一生”!



注  释: 

①  王力和岑麒祥两位先生志趣相投,1946年在中山大学共同创办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首个语言学系。王力任文学院院长,岑麒祥任语言学系首届系主任。后来从这个语言学系走出了黄伯荣、许绍早、詹伯慧、唐作藩、徐青等诸多语言学名家。与此相映成趣的是,由于已培养出李宇明、萧国政、李向农等为典型代表的优秀语言学家群体,1999年12月,著名语言学家邢福义先生得以允准在华中师范大学创办中国改革开放后的首个语言学系。 

  

②  著名学者朱自清先生(1898⁓1948)为该书作了洋洋洒洒五千余字的长篇序言。西南联大时期(1937.11⁓1946.8),王力先生还完成了《中国语法理论》《中国语法纲要》(1946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57年和1985年分别由新知识出版社和山东教育出版社刊印时,均更名为《汉语语法纲要》)等重要语法著作。


③  未及亲眼见证该字典付梓刊行(中华书局,2000年),王力先生便溘然长逝。编纂者们遂决定将该书命名为《王力古汉语字典》,以志纪念。



参考文献:


岑麒祥 2008 《普通语言学人物志》,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郭锡良 2019 《我的求学路》,载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筹备委员会秘书处编《北大记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黄小河 2013 《他建立了中国第一个语言学系——王力孤独而有尊严的一生》,《东方早报》9月6日第B02版。

李行健 2015 《语文的故事——回忆王力、吕叔湘等先生》,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林有苗 2016 《抗战烽火中语言学“风景”侧描及其历史动因追溯》,《湖州师范学院学报》第1期。

王  力 2008 《我的治学经验》,载奚博先编《著名语言学家谈治学经验》,北京:商务印书馆。

王辑国、张  谷 2008 《国文通才王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吴宝三 2019 《忆王力先生》,《光明日报》11月22日第16版。  

朱德熙 1986 《悼念王力师》,《语文研究》第3期。

朱晓农、焦  磊 2015 《教我如何不想他——语音的故事》,北京:商务印书馆。

邹士方 2012 《国学大师的文人情怀》,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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