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谈 | 董平：汉语言与存在及其意义生成
2022年第4期
语言跨界谈
哲学家谈汉语哲学
［主持人按语］近十余年来，汉语哲学崛起为一股强有力的学术潮流，冲决国内既有哲学分支学科的藩篱，造就了汉语世界哲学的统一趋势。作为一种新的范式，就宏观而论，它让人们在全新的视野中理解和认识汉语对作为人类理性共同事业的哲学的根本意义；而从微观来说，它又让人们深刻体会到，人类在追求共同认识、普遍意义以及真理的途径和方法上所面临的具体问题的复杂和困难。汉语哲学同时也是一个新的命名，将两千多年来的汉语哲学运思和现象纳入自己的领域，为重新阐释和把握古典汉语哲学开辟了新的途径和方法。汉语哲学自然也引起了许多基础性的争论，不同哲学背景的学者对汉语哲学持有颇为不同的见解。这里发表的正是其中对汉语哲学具有深入思考的代表性专家的文章，为读者提供观点各异的独到见解。（韩水法）
本期嘉宾
董 平
浙江大学哲学系教授
汉语言与存在及其意义生成
所谓“汉语哲学”，不只是用汉语来书写哲学或表达哲学思想，更重要的一层意思，应当是汉语言本身与哲学之关系，或者汉语言本身所体现的哲学问题。作为完备的象形-表意系统，汉字深刻体现了华夏先民对于存在的独特领悟，是人以主体身份为自然立法的明确凭据。《礼记》说，“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阴阳之交”“五行之秀气”，也即后来周敦颐《太极图说》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人是天地万物之灵性的精华，“故人者，天地之心也”。这实在是中国文化最为透辟的关于人的理解。人之所以可能成为“天地之心”，则是因为人作为“二五之精”之所凝萃，是通过人本身的特殊方式来实现其生存的，故谓“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这里的“别声”，我认为即是指语言；“被色”则是指服饰。食物、语言、服饰三者，在中国文化中是作为人能够实现其生存之特殊样态的本质力量来加以确认的，因此是足以把人从自然界其他一切万物中区别出来的充分标志。
《易》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众所周知，这是讲八卦的源起，伏羲也因此被称为“人文初祖”。仰观俯察、近取远取，于是“始作八卦”，因此作为符号的八卦（☰、☷、☳、☴、☵、☲、☶、☱），便是对于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的表象，即分别对它们进行了标记或命名，它们从此便以特别的符号形式进入语言。周文王重卦，八卦衍为六十四卦，实际上便构成了中国文化中与汉字并行的另一套符号系统。而汉字的创造，最初也同样是通过仰观俯察、近取远取的方法来实现的，因此汉字与八卦在性质上实为一致，都是关于存在物的表象性符号，并且它们被创造的目的也是一致的，都是“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人对自己生存于其中的一切万物进行表象、标注与命名，其实即是体现了对存在物之存在及其意义的独特理解与领悟。由于人的主体性在作为对象物的自然世界的充分渗入，其相对于人的纯粹客观性便因此而得以消解，这也正是所谓“通神明之德”的本质含义。被人为的符号表象化了的自然世界，因其浸润了人的“主体性”而在本质上被转化为人文世界，成为人实现存在及其全部意义与价值的世界。
文字的创造不仅赋予语言以形式外壳，而且使语言获得独立性而实现其绵延。语言不仅凭借文字形式而单独存在并形成它自己的世界，而且语言世界是能够超越空间-时间的特定架构而获得其自身存在之绵延的。绵延性实现了超越性。显而易见，语言世界的绵延即是存在的绵延，即是存在之意义及其价值的绵延。正是语言世界的绵延，事实上使生活在特定经验世界中的人，要想实现其自身存在的全域，就必须以其本身所处的现实世界与已然实现其自身绵延的语言世界为其真实存在的共相世界。换言之，我们仅仅在当前的经验世界中获得生存是不够的，还需要进入语言世界，在绵延的语言世界中实现自己的生存。存在者以其现实活动而实现了当下的经验世界与绵延的语言世界之间的境域共轭，从而全然更新了他所真实领悟到的空间-时间架构。
汉语言的特殊性，窃以为最重要的一点正在其形式外壳的特殊性。汉字的形式本身即承载了独特意义，而不只是语言音节的记录。“六书”除转注、假借以外，象形、会意、指事、形声作为造字之法，每一种方法实质上都体现了意义赋予的特定方式，换句话说，造字而赋予某一汉字以形体结构的过程，即是该汉字被赋予了特定意义的过程。“東”是观测所得到的太阳初升时悬挂于树木间之象的直观，它被命名为方位，同时就赋予了该方位特殊的意义。照此看来，象形有所象之形的本体，会意有所会之意的本体，指事有所指之事的本体，正是在此所谓“本体”的意义上，人们来讨论某一汉字的“本义”；形声较为复杂，在多数情况下，形符为其义的本体，但声符也可以为其义的本体。总而言之，汉字的背后是有一个“本体”的世界的。正因如此，汉语言的意义生成便与作为其形式外壳的文字所独特的形象-表意性质有莫大关联。“言外之意”在很大程度上构成汉语言的“默会知识”，并因此而使汉语言成为“高语境语言”。
虽然我强调了比类象形对于汉字意义构成的重要性，但通过“语音假借”而实现新义生成，或许也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独特的汉语言现象。如“王者，往也，天下所归往”，“王”“往”并无本义上的联系，但两者读音的接近，却成为“音训”的根据，“天下所归往”便成为“王”的新义。这种基于“语音假借”而实现语义扩展与衍生的现象，窃以为在汉语语言学或“汉语哲学”的研究中值得特别关注，它其实是特定时代之下某种观念的语言体现。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如果不是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这一意义上来理解存在与语言的纯粹同一性，并基于这种同一性来理解海氏的这句话，那么我相信存在是先在于语言的。存在才是语言的家，语言是从存在中诞生的。然而，语言既经诞生，它便实现与存在的同一，并成为存在得以实现其自身的根本方式。我们无法谈论什么是“语言的本质”，但语言却体现为人实现其存在的一种本质力量。我们甚至可以说，语言实现了人，使人以存在者的面目而真正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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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排：韩 畅
审稿：王 飙 余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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