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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起底世界三大文化圈 | 随水文存

风云之声 2021-03-10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随水文存 Author 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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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儒释道文化是三位选手中实力最弱的,如果跟一号种子选手正面遭遇,大概率会被K.O。

本文全长17469字


有人跟我讲,你文章写得太长了,读起来好累啊!

这个我要跟大家道歉,读起来累说明是我没写好,跟长不长没关系。如果写得好,只会嫌短不会嫌长。就好像电影一样,烂片三分钟都嫌长,好片三小时一晃就过了。所以我今后还是会在逻辑和主题连贯的情况下,该写多长就多长,争取写得好看一点。
 
因为我无意中发现,长文可以起到一个筛选读者的作用。能够读长文的读者,留言的水平也也比较高。我的读者里面那叫一个卧虎藏龙啊,不但能帮我指正很多错漏,有些问题也都提得很有水平。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看问题有我自己的局限性,难以做到客观全面。跟读者的交流过程中,你们往往能给我提供新的角度,使我发现某些现象之间的联系。
 
前段时间有个读者问我,伊斯兰教在印度的情况如何?我回复说,伊斯兰教在印度混得很惨啊!被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同化,成为了非典型伊斯兰教。正好又有另一个读者在另一篇里跟我讨论关于中华文明的同化力,不管哪个外来征服者,到最后都得被中华民族同化。
 
很多人对于“同化”的问题都早有共识且深信不疑:当落后的文明遇到先进的文明,无论征服还是被征服,落后文明都早晚会被先进文明所同化。并且由此推导出另一个结论:中华文明从来都是同化别人,由此可见中华文明的先进性。
 
我以前也非常相信这一点,在我年少无知的小时候,对国家有各种不满,有时候就会意淫:要是当年中国真的让小日本打败了也没关系,按照中华文明的同化能力,若干年后的结果肯定就跟满清一样——大和民族消失,日本成为中国的一部分。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历史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去假设,并且我对原来深信不疑的“历史发展规律”也有了动摇:落后文明真的一定会被先进文明同化吗?有没有可能对“先进”和“落后”的定义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有些文明之所以被定义为“落后”或许只是因为他们被同化了呢?
 
不然怎么解释印度教这么落后愚昧的原始宗教居然能够抵挡并同化史上最强大的宗教收割机伊斯兰教呢?
 
翻开整个世界地图看的话,你会发现世界上其实只有三个大文化圈:闪米特一神教文化圈、印度教文化圈、儒释道文化圈。

 

  • 包括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在内的闪米特一神教无论在地域还是信徒数量上都有着绝对优势,占到世界人口的55.5%(38亿),在过去近两千年的时间里同化了并抹去了地球上大量其他文明;

  • 将儒释道三教并列,是因为这三教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互相影响、互相融合、互相包容,三教合流形成了一个整体文化,在整个东亚地区有着广泛的影响;

  • 而印度教作为泛灵论的多神崇拜,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宗教,影响力也曾经覆盖整个东南亚和南亚。究竟是什么让印度教的生命力如此顽强呢?


越是紫红,闪米特一神教的信徒的比例就越高,黄色部分为印度教和儒释道文化圈,简直就是在夹缝中求生。南美洲巴西边上有三个小国家之所以偏黄,是因为有大量印度教移民。


各种不同宗教在世界上占的比例,排名第四的是中国民间宗教,既不算佛教也不算道教,指的就是基于儒释道的三教合一的民间文化

 

很多人对宗教有一种观点:既然某教可以传播那么广,或者既然某教在扩张中战胜了另外某教,肯定会更正确更先进一些吧?
 
这种想法是符合我们直觉的,虽说“存在即合理”,但宗教存在的“合理性”却并不是因为它的正确。任何一个宗教得以异军突起广泛传播,有且只有一个原因——统治阶级觉得好用,有利于社会稳定。而统治阶级之所以觉得好用,有且只有一种可能——这一宗教有着强大的人身控制、思想禁锢的作用,并能以此建立起严密的社会秩序。
 
不管什么教,得以发扬光大,万变不离其宗的一点就是——秩序,得秩序者的天下。“秩序”是我们的第一个关键词。
 
以中国为主导的儒释道文明圈在对秩序的探索上是最具有连贯性,儒家学说的雏形是孔子基于王道的复古理想,将周礼进行了系统化,“礼”可不就是秩序嘛。但在春秋战国制度危机那会儿,对秩序的全新探索才刚开始,正所谓百家争鸣,儒家有一个很强大的竞争对手——法家。“法”是什么?还是秩序啊!法家对行政管理很有一套,秦始皇统一天下背后就是法家的力量。
 
儒家和法家的竞争,最后儒家胜出,因为儒家强调的是对人的道德改造,统治阶级在道德上要以身作则,这就巩固了统治的合法性;而在法家的政治体系设计中,统治者的合法性很成问题——你在上面发号施令,下面的人凭啥听你?严刑峻法一时爽,百姓造反火葬场——结果大秦二世而亡。“合法性”是第二个关键词。
 
好了,进行统治和管理的两大基石都出来了——“秩序”和“合法性”。秩序详细规定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要怎么做;而合法性则是让下面的老百姓遵守这些规定的约束力。
 
开局一个神,故事全靠编——围绕着“秩序”和“合法性”这两大基石,古代文明鬼扯大赛开始!

 

【鬼扯一号种子选手:闪米特一神教】

 

文明早期的多神崇拜有其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并不一定是因为多神崇拜就意味着认知能力低下,而是因为早期人类族群比较分散。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部落神灵崇拜(原始一神教),部落兼并的同时,文化上也进行了兼并,小部落变大部落,小神变多神。

闪米特人(Semitic)的概念来自古犹太人(以色列人)在《圣经》中对各种族起源的记载,把诺亚的儿子闪(Shem)的子孙后代定义为闪米特人,也叫闪族人。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最早都是用闪米特语族中的分支语言写成的,因此被统称为闪米特一神教


闪米特语族的分布情况

 

如今散布全球的闪米特一神教都公认起源于犹太教的耶和华崇拜,然而根据考古记录,在整个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犹太人其实是信仰多神教的。由于古代闪米特书面语里面只有辅音没有元音,加上犹太教对神的名字讳莫如深,公元70年犹太圣殿被毁之后“耶和华”的真正读音便遗失了,当代学者相信“雅威Yahweh”更接近当时真正的读法。

如今留下书面记录的四字神名只有YHWH。闪米特语书写时候省略了元音,并且是从右往左写的


雅威最早是迦南众神之一,大致是个可以召唤风暴的战神,后来先是出现了对雅威的独神崇拜(Monolatry,只崇拜一位神,但承认其他神的存在),继而演变成了一神崇拜(Monotheism,有且只有一个全能全知且干预世界的神)。
 
在公元前9世纪左右,迦南地区原来的部落和酋长制渐渐被王国制度取代,国王的合法性源自于他自称是民族神的代言人——“君权神授”的概念古已有之。在迦南地区不同的王国都有自己的民族神,这些神的地位大致平等,所以国王的地位也就大致平等。
 
犹太人的雅威独神崇拜(Yahwism)非常小众另类,当时只在以色列王国和犹大王国(希伯来语Mamleket Yehudah,位于如今以色列的南部,是从以色列王国分裂出去的)流行,这俩国家领土大致和现代的以色列重合。雅威崇拜在多神教的夹缝中求生存,混得很惨,信的人也就犹太民族这么一小支。
 
后来这些迦南地区的王国都被亚述帝国所征服,犹太人不满亚述的统治发动了一场失败的叛乱,被抓到了巴比伦,被迫流亡,史称“巴比伦之囚”


犹太人被迫流亡

 

成为亡国奴之后,高傲的犹太人心态爆炸,变得反社会反人类,一不做二不休,把雅威独神崇拜改成了一神崇拜。别看这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霄壤之别——独神崇拜承认其他神的合法性,一神崇拜则非常极端:只有我们家是唯一真神,你们拜的都是狗屁伪神!将来只有我们会得救,你们统统跟旧世界一起毁灭!
 
我以前想不通为啥犹太教不开放吸纳外民族入教,这样的话不是有利于传播扩张吗?后来我明白了,犹太教的一神崇拜打一开始就是对异族的诅咒,“犹太人是神挑选出来的”属于原始设定,过去欧洲国家这么痛恨犹太人并非空穴来风。
 
发生了民族危机之后,犹太人花了240年左右的时间编了三本书——《妥拉》(Torah,教导、训诲)、《先知书》(Navim)、《文集》(Ketuvim),这三本书取开头字母变成了一部叫《塔纳赫Tanakh》的经书。《塔纳赫》的内容基本上就是犹太人的回顾总结加自我检讨:记录了犹太人先前的生活和历史,表示犹太人很早就跟雅威在西奈山订过盟约,要遵从雅威的诫命(十诫和律法)。我们犹太人之所以现在国破家亡,是因为我们违背了誓约,这是雅威在惩罚我们。一边检讨一边幻想世界末日的时候雅威将会降下救世主(Messiah弥撒亚)来复活他们拯救他们。


公元11世纪希伯来语抄写的《塔纳赫》


犹太人声称雅威给他们的“应许之地”包括从幼发拉底河到尼罗河之间的大块土地,大致覆盖了当时世界上最肥沃的“新月沃地”,想得倒是挺美

 

这些简直就是哄小孩子的话,但由犹太教拉比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出来之后,以当时人们的认知水平却深信不疑,因为他们需要这样的故事。想象一下你小时候原本跟你爹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突然间来了一帮土匪烧了你家,还把你们一家掳到土匪寨子关了起来。你爹看你整日以泪洗面就安慰你说,咱们家认识一个特别厉害的神仙,说好每年给他烧纸,哎,去年忘烧了,这是神仙惩罚我们呢!但不要怕,神仙还得赖着我们今后给他烧纸,受这个苦是为了让我们长记性。神仙会派人把我们给救出去的,帮我们重建家园,然后把这些土匪坏蛋丢下地狱。
 
通过这第一轮鬼扯,雅威独神崇拜蜕变为了凝聚犹太民族的犹太教(Judaism),彻底否认雅威之外其他神的存在。
 
犹太教这波操作中,跟神签约属于确立“合法性”,而遵从诫命则是“秩序”。但是《塔纳赫》对秩序的规定还不够详细,公元2-5世纪期间,犹太教又编了一部《塔木德》(Talmud),集律法、条例、传统、伦理之大成,这样一来犹太教的“合法性”和“秩序”就都稳了。
 
但问题在于,犹太人跟神签约的时候,盼着异族统统下地狱,条约只对犹太民族生效——确切地说是闪米特族里面亚伯拉罕(Abraham)的孙子雅各(Jacob)的后代。也就是说这个直径930亿光年的宇宙中唯一的全能全知的跟人类长得一模一样的雅威神只对银河系第三旋臂边缘的一颗小蓝星上地中海东岸一小撮说着希伯来语的裸猿负责。按照这个设定的话,那全能全知的雅威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
 
结果就跳出了一个无私的宗教改革家,名字叫约书亚(希伯来语 יהושע‎,Yehoshua ),自称是神的儿子,在当时属于罗马帝国的犹太行省进行传教。这个人懂一点医学知识,会帮人看病,三观也还算正,所以很受欢迎。他在犹太教教义的基础上进行了大量修改,其中最重要的修改就是:雅威不是犹太人专属的神,那是我亲爹,我还能不知道吗?我代表我爹来告诉你们,世人皆带原罪,到了末日大审判的时候得要下地狱。但只要信我的话,立马就可以得救。


约书亚在山上传教,后来这部分内容被称为《登山宝训》(Sermon on the Mount)


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礼拜堂留下的关于末世大审判的壁画

 

约书亚当时究竟有没有自称过是神的儿子(很可能是后来信徒们捏造的),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总之犹太教一看这还了得,连异教徒都能得救?自然容不下这种异端邪说,让罗马总督把约书亚作为亵渎者钉死在了十字架上。约书亚虽然死了,他的信徒们依然传播着他的“福音”,鬼扯出处女怀孕、死而复生等神迹,把他的生平事迹添油加醋写成了《新约圣经》,合并了犹太教的《塔纳赫》作为《旧约圣经》,整合成了《圣经》全书。
 
在《圣经》里约书亚被神化为《塔纳赫》里预言的末日救世主(Messiah弥赛亚),宣称他的死就已经替人类赎了罪——前提你得信他。信徒们把约书亚称为“基督”——Christos,意思是受膏者。因为中东那边皮肤容易干裂,以色列王加冕即位的时候要在头上倒油,滋润肤发,后来就成了“救世主”的象征。另外他自然也不能叫“约书亚”这种烂大街的犹太名字,换了个音译方式就变成了“耶稣”(希腊文Ἰησοῦς,Iesus)。
 
经过了第二轮的鬼扯,神的亲儿子、全人类的救世主、世界之王——基督耶稣横空出世!
 
基督学说刚出来的时候,只是犹太教的一个教派,而且还是不受待见的旁门左道,长期受到政府迫害。但由于基督的学说突破了种族的限制,适用于全人类,并在犹太教的学说上进行了完善,还建立起了像家庭一样的教会组织,对于“秩序”和“合法性”都已经有了相当成熟的理论。而罗马帝国又正处于积极扩张的阶段,刚好需要这种可以凝聚不同种族的思想武器。

古罗马原来的多神教信仰,显然不足以在融合多民族的巨大疆域建立起稳固的秩序——你罗马有罗马的神,我们自己的神,你的神也没比我们更高级,为啥我们要服从你?所以罗马帝国亟需一个更高级的神,于是在公元四世纪的时候基督教先是被合法化,随后被宣布为了罗马的国教。

“那些杀不死我的,都让我变得更强大”——这种源自犹太教的异端邪说迎来了自己春天,乘着罗马帝国的东风,一举成为整个西方世界主要宗教。

 

如今基督教在世界上的分布情况,发源地那边反而没人信基督教了


闪米特一神教还给了罗马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全能全知的唯一神不仅可以给你统治的“合法性”,还可以给你侵略、杀戮的“合法性”。
 
只要某个主教把圣经里任何一句对异教徒有意见的话稍微重新诠释一下,比方说宣布“异教徒都是魔鬼”(尽管我相信这完全不会是约书亚的本意),十字军们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把屠刀砍向那些不信神的人。基督教进行领土扩张和侵略的时候,他们不觉得自己在作恶,而是在拯救那些不信神的异教徒,把他们置于“主的恩典与荣光”之下。所以后来西班牙殖民者到了美洲之后,完全不把美洲土著当人看待,凭借着技术水平领先好几百年的钢剑、铠甲和马匹,杀起来砍瓜切菜似的,在信天主教的西班牙人眼里这些土著都是不信神的魔鬼,死不足惜。
 
尤其是后起之秀伊斯兰教,在理论上把基督教的漏洞一一堵上,将人身控制和思想控制巩固到了极致,把对异教徒的敌意也上升到了新高度。但我不得不承认,伊斯兰教在诞生之时堪称当时世界上最先进、平等、开放的宗教,如果没有发生工业革命的话,世界早晚会被伊斯兰教所统一。伊斯兰教的“封印先知”的设计堪称一绝——犹太人篡改迦南原始多神崇拜有了犹太教;约书亚篡改犹太教有了基督教;我默罕默德篡改基督教和犹太教有了伊斯兰教;鬼知道今后会不会又来个什么人篡改我伊斯兰教呢?我得把后路堵死,所以我宣布我是最后的先知,今后千秋万代都得照我说的做下去!

这种写保护的设计,在过去确保了伊斯兰教的稳定性,如今则像一个自毁装置,限制了伊斯兰教适应新时代。


伊斯兰教的分布情况


关于闪米特一神教后面的故事我就不多讲了,因为套路到此为止已经确立,往下就是不同教派之间争权夺利的斗争了。闪米特一神教在统一思想的凝聚力(只要信我就得救)、道德行为的约束力(遵守诫命、圣训)、统治阶级的合法性(全能全知的唯一真神授权)、对异教徒的排他性(我们已掌握了宇宙全部真理)都有着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下面这个图大家把手机横过来看,我从维基百科上截图下来的。


 

【鬼扯二号种子选手:印度教】

 

关于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几乎都是一边倒的批评。种姓制度的自私和恶劣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是毫无疑问的,但这一制度能够数千年屹立不倒,甚至还影响同化了征服者,难道就没有其合理性吗?我倒是隐隐觉得,假如古代印度次大陆没有种姓制度的话,印度人民的日子可能会更糟——强调一下,是古代。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生产力几乎停滞不发展的古代,整个社会的财富大致固定,多少富人多少穷人基本上是板上钉钉,剥削和被剥削的阶级客观存在。不管有没有种姓,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存在共同富裕这码事儿。种姓制度的有无,最大区别在于是否限制了不同阶级之间的流动,并不见得会让社会整体更富裕或更贫穷。种姓制度被诟病的最大原因正是那些穷人、奴隶“世世代代”没有翻身的机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请注意,这个“世世代代”是我们观念里的世世代代,假如让你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往后十八代都得干同样的下贱工作,我们光是想想都觉得接受不了。因为在中国人的“世代”观念里,我们和我们的祖宗以及子孙是一体的,干坏事儿是给祖宗丢脸,做好事儿那是给子孙积德,所以我们才会特别接受不了种姓这个制度,简直把祖宗和子孙的霉头都触光了。
 
但印度人的“世代”观念跟咱们截然不同,他们相信生命“不以生为始,不以死告终”,自己这辈子只是无数轮回中的一刹那,所以他这辈子成为某个种姓阶级只是暂时的。并且他们觉得这辈子受苦受难,是在给自己消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别看那地主家这辈子逍遥,下辈子就给他受苦了——道理都是一样的,印度穷人寄希望于来世,而中国穷人寄希望于现世。
 
但是啊,大家有没有想过,寄希望于现世,你很容易会失望——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而寄希望于来世,你是绝对不可能失望的!——嗯,因为你绝对没有机会失望!
 
我知道肯定有人要反驳我:你怎么知道没有来世?怎么可以说的那么绝对?好吧,那你倒是找一个对前世所寄托的希望感到失望的人给我看看呀!反正我从来没听到过有人抱怨说——唉,我上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咋这辈子怎么还是命不好!只听到过人们抱怨说——我这辈子命不好,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太多债!
 
所以我相信生活在种姓制度下的古代印度的穷人大概比古代中国的穷人要幸福一点点——人家恰恰是生活在希望中的,而并非我们所认为的“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
 
你不得不承认这中间的逻辑相当高明吧?来来来,我们看看印度教是怎么把这套鬼话扯圆的。


 
由于印度人不修史,所以印度的历史扑朔迷离一本糊涂账。印度人不修史也跟他们的“世代”观念有关——我投胎到这个世界只是暂时的,下辈子我就往生天界去了,干嘛费劲把这个世界一代代的事儿去记下来?
 
所以印度流传下来的史诗故事的世界观都特别宏大,计量数字都特别夸张,把历史事件和神话混为一谈,天界人界一起互动。这是多神教编故事的一个特点,多神教里的神大多数都是有道德缺陷的,因此就能编出很多的戏剧冲突。古希腊和北欧神话里,人跟神的互动非常多。包括《荷马史诗》,虽然讲的是人类的故事,但众神一点都没闲着,在天上对下头指手画脚。


 伊利亚特的叙事中,神始终参与其中


闪米特一神教开始了势如破竹的传播之后,就将原本地球上各种各样原始多神教屠戮殆尽。为什么多神教不够打呢?因为一神教的神权具有绝对性,而多神教的神权不是绝对的,每个神都有自己的司职,造成了权力的分散。你可以被这个神授权,其他人也可以被其他神授权,大家半斤八两,发生冲突的时候底气不足。而且统治者的合法性依赖于“神”的授权,“神”要怎么授权呢?自然是通过神在人间的代言人,诸如大祭司、大主教之类,结果就导致有时候这些神职人员的权力比统治者还大(某些文化里面,神职人员跟统治者是一个人,比如过去的日本天皇就是神道教的最高祭司)。
 
这个漏洞早在古埃及就发现了,公元前十四世纪,当时的法老阿蒙霍特普(AmenhotepIV),在与祭司们的权力斗争中来了一招釜底抽薪,废除了原来的古埃及主神阿蒙(Amon)及多神崇拜,推行太阳神阿顿(Aten)的一神崇拜(Atenism),将自己也改名为埃赫那顿(Akhenaten,阿顿神的光芒)。但由于传统势力太过强大,这一宗教改革在当时也太过激进,他死后很快就恢复了原样,祭司们的权力依旧。


宣布一神崇拜的埃赫那顿有一个知名度极高的王后——Nefertiti奈菲尔提提,大家可以自己搜一下

 

印度教早期肯定发生过雅利安人的吠陀宗教和印度本土原始宗教的融合,但当时具体是如何融合的,如今的学界大都只能猜想。民族融合通常都伴随着新制度的诞生,因为老的制度难以适应新民族的加入和新文化的融入,例如基督教被扶正为罗马国教;反之,诞生了新制度之后,往往也能够推动民族的融合,例如伊斯兰教诞生后将整个阿拉伯世界统一。
 
可以确定的是,种姓(Caste)制度是雅利安人来到印度次大陆之后才有的,这一制度的形成是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作用的结果。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3500年前,雅利安人从干燥寒冷的中亚草原出发,穿过开伯尔山口,来到了湿热的印度河与恒河流域。这里的土著长得乌漆嘛黑跟妖魔鬼怪似的,没有严密的社会结构,信仰自己的邪神,松散地以部落形式生活在丛林里。来到这里之后,经常会莫名其妙生病,一定是这里有什么脏东西;有时候跟土著接触,也会生一些奇怪的病,一定是他们身上有脏东西。


 

雅利安人信仰源自中亚的原始神话宗教体系,拥有更严密的社会组织,这意味着一次性可以调动更多的人力,同时也有着更先进的铁器。相比印度土著而言,雅利安人或许确实拥有一定的优势,但雅利安人对印度的征服绝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征服与融合同时发生。
 
在吠陀时期(公元前1500-1000年左右),雅利安部落(Arya,意为高贵)和当地土著达萨部落(Dasa,恶魔、奴隶、仆人、野蛮人)一白一黑泾渭分明,于是就有了最早的两个阶层——Arya Varna和Dasa Varna。Varna是肤色、颜色的意思,后来衍生出了种姓阶级的意思。有些达萨部落成了雅利安部落的盟友,渐渐被同化到了雅利安社会,这些达萨人属于仆人或奴隶阶级。
 
后来一部分的达萨人被划归到新出现的首陀罗(Shudras)阶层,首陀罗在早期的奥义书(Upanishad)中叫Pusan,意思是植物滋养者,也就是最早的农民,随着地主阶级的出现,这些农民变成了农奴。另外一些工匠也被划入了首陀罗阶层。与此同时,原来的雅利安人,被重新划分命名为三个阶层:吠舍(Vaishyas,意为部落的成员),以及两个精英阶层——婆罗门(Brahmins,意为祭司)和刹帝利(Kshatriyas,意为武士)。精英阶级对吠舍和首陀罗进行了污名化,说吠舍可以“任意压迫”,首陀罗可以“随便打败”。
 
根据《阿含经》(Nikaya)中的记载和暗示,至少在佛陀时代(2500年前),当时的种姓并没有严格的职业限制,也没有严格的隔离制度和内婚制规定,甚至婆罗门可以吃任何人给的食物。不过通过佛陀与婆罗门的对话记载,也可以了解到当时婆罗门为了保持其神圣性,正试图在不同的种姓族群之间划清界线建立藩篱。后来的事实证明婆罗门们确实编撰出了一套很好的故事。
 
婆罗门后来编的种姓故事大约是这样的:世界上的人类,都是创世神梵天(Brahma)不同的部位变的——1.梵天的头变成了婆罗门(Brahmins),知识分子阶级,在当时其实就是祭司阶级,祭司的权利包括和神灵沟通、撰写并解释经典,种姓制度本身或者说整个印度教体系就是由婆罗门设计的;2.梵天的手臂变成了刹帝利(Kshatriyas),统治阶级,包括国王、贵族、武士,统治阶级的合法性是祭司赋予的,所以肯定得排在祭司之后;3.梵天的双腿变成了吠舍(Vaishyas),小资产阶级,农民、手艺人、商人,这些人一般都有固定的谋生手段和特长,是缴纳赋税的主要力量;4.梵天的双脚变成了首陀罗(Shudras),无产阶级,一般都是干苦力、做服务的人。


 

这种部位划分的内在逻辑是一种比喻:人身上各种部位器官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手脚都得听脑袋的话,只有各司其职才能构建和谐社会。印度人对这个说法很买账,他们觉得世界的不平等才是真理,生下来就是做手做脚的阶级,从来不会痴心妄想要做脑袋。因为手脚就是手脚,脑袋就是脑袋,手脚安在脖子上也没法儿变成脑袋。
 
除此之外,梵天脚踩的地方,是种姓之外的贱民(Dalit,意为地面、被控制),事实上的奴隶阶级,专门做那些与死尸、排泄物、血污相关的工作,如清洁厕所下水道、制革、制鞋、屠夫、丧葬等。贱民最早的来源已不可考,大抵包括南亚的原住民、罪犯、战俘,以及那些违背种姓制度逆婚的人们(高种姓女子与低种姓男子的通婚)。
 
每个阶级种姓(Varna)下面都包含了大量以职业、出身划分的族群种姓(Jati)。截止到印度独立的时候,整个印度有两三千个不同的族群种姓(Jati),被分类到这五个阶级(四个阶级种姓再加贱民)的大类里面。
 
种姓有两大特点:不平等和世袭。类似的制度在世界历史上其实很常见——元朝统治下的中国、江户时代的日本、前伊斯兰萨珊王朝时期的波斯、前殖民时期的菲律宾、古代的夏威夷、1950年之前的西藏……都曾经有过,甚至可以说我们过去的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不同的福利分配体系)都算是某种意义上的“种姓”。然而没有任何一个能如同印度教种姓制度这么根深叶茂,因为印度的种姓制度建立在印度教的世界观之上的——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洁净观轮回观

 过去日本的种姓划分


印度社会里面,族群种姓(Jati)的贵贱跟“洁净”程度高度相关。种姓越高者,从事的工作就越“洁净”;反之亦然。
 
由于南亚的热带环境有比中亚草原更多的致病因素,如水源性疾病、蚊虫传播的疾病、食物变质中毒、寄生虫病、皮肤病,种姓可能是最早的隔离制度。雅利安人注意到在炎热的次大陆,接触某些东西特别容易生病——死尸、排泄物、血污,便专门指派奴隶去做。这些干脏活的贱民由于长期和污物打交道,锻炼出了更强大的免疫系统,可以在污物中来去自如;而其他人假如接触了他们就有可能感染得病,因此贱民也被称为“不可接触者”(Untouchable)。
 
这跟过去人们对麻风病人的恐惧是一样的,由于某些“污染”现象客观存在,就会顺理成章地令整个社会形成保持隔离的共识。印度教中关于“洁净”与“不洁”的定义极为繁琐,一部分有点道理,一部分则完全是鬼扯:比方说器物的洁净排名:金>银>青铜>黄铜>陶器;又比如出生、死亡都被认为是不洁的。有些不洁是物质上的,有些则是超越物质层面的;有些“不洁”具有时效应,造成的污染是暂时的;而有些“不洁”却是永久的,那些永久性的不洁不但无法通过物理来清洗,甚至是无法通过物理隔绝的。
 
因为不同种姓的洁净度不同,你只要相信了这种洁净观,自然而然就会跟其他种姓的人保持距离,以防“污染”和“被污染”,种姓制度从而进一步得到巩固。越是高种姓的印度人在生活中就会越注意保持“洁净”,低种姓有时则会“自我放飞”。由于肉食被视为不洁,印度社会很流行素食,喜欢吃肉会被人当做粗鄙的低等人。
 
而轮回观就像我开头说的,低种姓的人寄希望于来世,十分安于现状,不想对这个体系造成任何破坏。按照轮回的说法,每个生命都在这套体系内不断循环,世界上的任何生物,都可能是你之前某一世的爹妈,因此虔诚的印度教徒不但不伤害动物(包括佛教徒也是),还每天拿剩菜剩饭喂街上的动物——牛、狗、猴子、乌鸦等等,印度大街就好像动物园似的。
 
有了这样的世界观之后,印度低种姓的人一般不会对高种姓羡慕嫉妒恨——说不定那是我前世的爹妈呢?说不定我下辈子也变成那样的人呢?反抗他们不就是反抗我自己吗?
 
超级和谐有木有?这套逻辑运转起来简直牢不可破, 奠定了非常牢固的“秩序”与“合法性”基石——社会分工、社会稳定、统治阶级上层的神圣性等问题都得到了完美解决。
 
已经效果这么好了,印度教还要往上加套一个紧箍咒:谁要是敢破坏种姓制度的原则,就会落得永世不得超生。所以如今虽然法律上废除了种姓,种姓依然事实存在于印度社会。
 
我在印度经常能感受到高种姓对低种姓的歧视,但那些低种姓对自己的状态很认命,因此往往逆来顺受。绝大多数普通印度人都很安于现状混吃等死,既没什么拼劲也没什么责任心。儒家的理想生命状态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印度人一生下来就“不惑、知天命、耳顺”了,但问题是从来没有“而立”过。

印度教的吠陀文化在早期,曾经往外扩张过,将它“优秀”的种姓制度进行文化输出。东南亚很多地方曾是印度教社会,印度教在泰国、老挝、印尼都留下了印记。如今的印尼巴厘岛83%的居民都是印度教,据信是公元一世纪传过去的。就在不久之前,巴厘岛的印度教徒还被分成四个种姓,分类方法跟印度一模一样。


由于不传教,印度教的传播,基本只能靠移民

 

十二世纪穆斯林通过武力征服了印度次大陆,作为前现代时期最先进最完善的宗教秩序体系,伊斯兰教跑到印度一看傻了眼——建立在种姓制度上的印度社会秩序简直无懈可击啊!你要想说服上层的印度教徒皈依穆斯林太难了,人家是锦衣玉食的既得利益群体,做惯了大爷,怎么可能跟你玩?
 
于是那些低种姓贱民成了穆斯林传教的目标群体,反正他们在印度教里是无产阶级甚至奴隶阶级,就算改宗伊斯兰教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但是,当这些一穷二白的萌新穆斯林加入到伊斯兰教社会之后,又引起了老穆斯林贵族的不满——凭啥这些穷光蛋跟我们平起平坐?把穆罕默德“人人平等”教诲全忘了。
 
为了平息这类矛盾,南亚的穆斯林主动学习种姓制度的成功经验。十四世纪德里苏丹国的一位政治思想家Ziauddun Barani提出将穆斯林群体分为了Ashrafs(贵族)、Ajlafs(平民)、Arzals(贱民)三个等级,实行隔离制和内婚制,这样就确保了印度教贱民改宗穆斯林之后还是继续挑大粪,不会占用Old money们的社会资源。而且最牛逼的一点在于,穆斯林统治阶级还规定这个制度通过律法(Zawabi)强制执行,优先度高于伊斯兰教法。任何穆斯林要是敢反对这个种姓制度,立马就把你划入Arzals贱民种姓——简直深得印度教种姓制度的紧箍咒精髓。
 
一号种子选手闪米特一神教自打理论体系成型之后开疆拓土无往不利,直到在南亚遭遇二号种子选手印度教,偷鸡不成蚀把米,堪堪打了个平手,迄今为止仍处于对峙中。
 

【瘸子选手:儒释道文化】

 

儒释道文化是三位选手中实力最弱的,如果跟一号种子选手正面遭遇,大概率会被K.O,所幸的是一号种子选手后来由于神权被颠覆自爆了,战斗力大减。
 
平心而论,并不因为我自己是中国人的关系,我真心觉得所有幸存下来的古代文化里面,中国搞的那套“封建礼教”算是最“不鬼扯”、最靠谱的。无论在人身控制还是思想控制上,都比前两位选手要松懈得多。也正是这个原因,中国统治阶级自古以来都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一劳永逸地解决“合法性”的问题,这就是我为什么把儒释道文化称为“瘸子”。

 
首先,我一直觉得中国并不存在西方意义上无条件无保留地信仰某一学说的宗教,以及那些宗教所衍生出的君权神授的体系。有不只一个人跟我说:所谓信仰就是要无条件无保留相信啊!如果你要求出示证据才相信,那就不是信仰了。然而作为一个死理性派,我对任何没有证据的学说都会持保留态度,你要说我没有信仰我也不在乎。大多数中国人,去庙里花点小钱求个心安大家都不会有意见;但要让他们献身圣战然后去天堂领取72个处女恐怕是不可能的。
 
中国传统民间信仰是儒释道三教的融合,但与其说是宗教信仰,倒不如说是文化现象和心理现象。中国古代民间将儒家理论作为了处世的道德标准,把敬天崇祖的原始天崇拜和祖先崇拜发展成了多神崇拜。受佛教传入的影响,“菩萨”被用作了神名,如妈祖菩萨;把佛教中的人物被吸收成为道教神祗,如毘沙门天王和哪吒父子,成了道教中的托塔李天王和李哪吒。同时,许多圣贤、英雄、名人死后也都纷纷被封神供奉,如财神赵公明、武圣关帝、孔子、仓颉、吕纯阳、济公、布袋和尚……


中国宗教分布。左下角几个图例名称我按顺序翻译一下: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道教、上座部佛教、大乘佛教、藏传佛教、东巴教、伊斯兰教、原始宗教、萨满教


妈祖啥时候开始学佛了?


关二爷啥时候发财了?

 

大家看《西游记》的世界观就会明白,中国传统文化早就把儒释道三教的各种概念糅合到了一起。《西游记》里面天庭、龙宫、地府的官僚秩序结构照搬人间的朝廷和衙门,有各种文武百官天兵天将;道教和佛教之间的界线十分模糊,佛菩萨和道家仙班被相提并论。


 

中国的儒释道三教虽然文化上融合,但核心一直都是儒教。佛教和道教在某些时期虽然被官方捧了上来,然而从来没能撼动过儒教的核心地位。儒家学说经过了不断地发展、融合和完善,后期在形式上已经非常接近于宗教。但儒教到底算不算宗教,学界目前也莫衷一是,以我的才疏学浅自然不敢轻下结论,反正这也不是我今天要讨论的问题。
 
董仲舒之前的儒教,是古代最接近人文主义的思想体系之一。虽然儒教中也有“天”、“祖宗”等概念,但儒教道德秩序体系的建立,不依赖于某位全能全知的神的是非观,也不依赖于威逼利诱的果报体系,而是建立在伦理亲情的基本道德观之上。儒家特别强调“孝道”,因为父母照顾子女、子女孝敬父母都属于基本人伦,是哺乳动物和部分鸟类在演化过程中发展出来的“母婴联结”,属于我们的动物本能,缺乏这种情感本能的哺乳动物都没能活下来。儒教将之视为“人性本善”的理论依据,主张将人性中的“善”放大和推广——
 
  •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 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是以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
 
这些话的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社会需要好榜样,我们要有同理心。儒教将之概括为“仁”和“恕”,跟佛教中的“慈悲”一致。并且“仁”和“礼”是一体的,正所谓“克己复礼”——有了自律和道德,秩序是水到渠成的事。将家庭伦理道德推广到整个社会,就有了后来董仲舒提出的“三纲五常”,继而发展成了系统的社会秩序和道德观。
 
儒家学说还有一个进步之处就是不搞双标。儒家对统治者的要求很高,理想中的统治者应当“内圣外王”,是全民榜样和道德楷模。孔子那时候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正的意思是:君主自己以身作则像个君主的样子,臣子才会有臣子的样子。爹先要有做爹的样子,儿子才会知道怎么做儿子。孟子说的“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也是要求统治阶级应当为人民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然后人民才能给统治阶级纳税。
 
可见,在儒家学说中,统治者的义务先于权利。“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荀子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老百姓不是为帝王而生的,帝王才是为老百姓而立的。这种“王者以民为天”的思想,再配合“君权天授”的主张,使得儒家体系中的统治者合法性来自于人民的肯定。儒家思想还认为,虽说帝王是上天选择的,但如果帝王有过失,上天就会降罪,甚至令帝王衰弱灭亡,把君权转让上天支持的对象。


换言之,中国古代统治阶级的合法性其实是建立在“仁政”道德基础之上的——中国历来的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
 
“合法性”从古至今都是中国政治制度的一大问题,所以古代中国隔三差五要改朝换代经历一段乱世。虽说现在有科学证据表明“乱世”是因为地球进入低温小冰期造成粮食减产导致的,但对古代中国老百姓来讲,吃不上饭就是你皇帝有问题,造反没商量。由于皇帝在道德上必须要有担当,因此碰上天灾人祸时不时搞个“罪己诏”来平息天怒民怨。
 
尽管中国古代的皇帝名义上是 “天子”,有“封禅礼”这种仪式获得“天”的授权——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但这个“天”究竟是个啥玩意儿从来都没人说清楚过(可见中国文化自古就很不擅长编故事),所以“封禅礼”也就是搞个形式主义。三国时期汉献帝被迫将皇位禅让给曹丕,为了演足戏曹丕得要假惺惺拒绝三次,然后才能表示为了天下苍生“勉强”接受皇位。演完了之后曹丕说了一句感慨万千意味深长的话:“尧舜之事,吾知之矣”——什么禅让制啊,特么的都是套路啊!


 

再加上中国自古有修史的习惯,历史这玩意儿其实就是在不断重复、螺旋上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史书特别能够开启民智,知识分子读史读多了很容易看出其中的套路,不容易糊弄。司马迁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写下来并传播开,搁在一神教、印度教里绝对是反动言论。历史不断在发展,史书越编越多,知识分子有机会不断总结出新的理论和规律。但他们虽然明白很多道理,却又不能说破,这也就造成了后来封建礼教的虚伪。
 
相比之下古代闪米特一神教和印度教的知识分子,认定了圣经、塔木德、古兰经、四吠陀、奥义书就已经记载了世界上的全部真理,翻来覆去地读,绞尽脑汁用这些书已有的词句诠释世界上的一切问题,越读越脑残……因此欧洲启蒙运动之前的古代中外知识分子的水平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后理学时代的儒教之所以渐渐思想僵化,也是因为许多知识分子把朱熹注解的四书五经当做了全部真理——没办法,那是高考大纲。
 
有些话不便公开讲,但我还是不得不说中国自古以来的“合法性”的问题其实直到现在都还没解决。所以咱们国家才铆足了劲搞经济,在当代语境下,经济增长就是最大的“善”和“仁政”,只要保持经济增长,人民就能认可政府的“合法性”。
 
既然儒教不能彻底解决“合法性”问题,为什么还能两千多年屹立不倒呢?并且影响了整个东南亚社会。
 
首先,缺乏“合法性”为重建“合法性”提供了可操作性。猜猜世界上有几个其他国家像中国一样发生过以推翻政权为目的的农民起义?——一个都没有。每隔两三百年改朝换代一次,在古代中国算是一种历史规律,也算是一种用暴力投票的“民主”。到了王朝后期,阶级固化、土地资源被垄断,社会矛盾加剧;改朝换代之后,社会财富重新分配,阶级重新流动,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原有的社会矛盾。
 
其次,古代中国发明了“科举制度”来维持社会阶层的流动,即便出身贫寒也至少不是完全无望。科举制度的另外一个积极作用就是可以对潜在的社会不安定因素——知识分子——进行精神控制,哄得知识分子全都埋头寒窗苦读接受洗脑教育,免得他们精力过剩与政府作对。
 
另外,儒家在人性和伦理的探讨上实在是太超前了,大多数古代文化中对伦理的探讨都围绕着“神”的道德观,是非对错都借用“神”的名义进行判断。而儒家则直接跳过了鬼神怪力,以人性为基础,通过人性来确立社会道德规范,以家庭伦理比喻社群关系,以德治代替法治——法治只能阻止人为恶,德治却能鼓励人为善,从而提供了稳定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儒家可以看做是原始人文主义思想,后来王阳明的“心学”则是儒家人文主义思想发展的巅峰。
 
儒教通过人性建立起来的秩序,对于文明早期白纸一张的周边民族具有很强的影响力,但并不代表中华文明能够同化一切。就已经发生的文化碰撞情况来看,至少对伊斯兰教的影响就很有限。闪米特一神教由于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已经掌握了唯一的宇宙真理,有点油盐不进,反洗脑的难度特别大。
儒释道文化存活至今一定程度上是运气好,过去那些来捣乱的游牧民族都比较原始,仰慕中华的先进文明;而怛罗斯一战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跟阿拉伯的铁骑正面交锋,也没有面临过其他伊斯兰征服者的威胁……我几乎可以肯定地假设,假如当年的满清八旗子弟带着伊斯兰教信仰入关,那么现在中国大概率是个穆斯林国家。在统治阶级威逼利诱的政策驱动下,从“天崇拜”转化到“安拉崇拜”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再看看清代的辫子造型,实在没理由高估中国的抗同化能力。
 
唐代的时候佛、道思想盛行,一度对儒教的地位产生了威胁。宋代对儒家思想重新诠释而发展出的程朱理学,一方面完善了儒家秩序体系,将佛教一元化的哲学和道家无为的思辨精神加以整理吸纳,巩固了伦理道德秩序,克服了世界观、方法论上的短处;另一方面“存天理灭人欲”的主张也大大加强了儒教的禁欲主义色彩,使得儒家思想脱离了人性的基础,成为了后人批判儒教的依据。
 
但程朱理学对秩序的巩固是统治阶级所喜闻乐见的,与中国传统社会的宗法制高度适应,其后七百年都被统治阶级奉为正统,因此佛教和道教后来在中国一直都被边缘化。
 
儒释道文明圈中,日本、朝鲜、越南等地都深受儒家思想影响;那些佛教国家治国的方法也跟儒教的“德治”大同小异,但佛教治国有两个明显缺陷:1.信佛容易陷入寄托于来世的虚无主义,现世得过且过,社会发展停滞,就跟印度差不多;2.佛教国家普遍缺乏战斗力,一碰到外族入侵为了避免生灵涂炭,往往直接缴械投降,也跟印度差不多。过去新疆及中亚都是佛教国家,伊斯兰教攻入之后一触即溃,原有的文化随即被彻底灭绝——无法在残酷的文化生态竞争中存活下来,那么再先进再正确也是白搭。


佛教近乎哲学思想而非宗教,很难作为一种政治制度来传播

 

佛教有的缺陷印度教都有,印度教依靠种姓制度构建的严密社会秩序,才延缓了伊斯兰教的同化。佛教国家里面有个奇葩,就是古代西藏。西藏一方面发展出活佛转世制度,实行政教合一,相当于跳过了国王,直接“祭司治国”,搞定了合法性的问题;另一方面从印度引进了种姓制度,搞定了秩序问题(很多人只知道西藏的农奴制,其实农奴制背后有事实上的种姓制)。但作为佛教国家战斗力低下的问题依然客观存在,西藏在历史上战斗力最强的就是引入佛法之前的吐蕃帝国时代,曾经跟大唐帝国分庭抗礼;信佛之后变成了弱鸡战五渣,每次挨揍都要找大清爸爸求救。
 
现在回想起来,小时候学校里学历史时候,课本里有着很多对儒教的批判,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思想垄断(历史上是否真的有过“独尊儒术”是有争议的),说程朱理学是吃人的礼教……这些说法其实都是用当代的观点解读当时的情况,未免不客观。文化制度是随着时代发展的,公元四世纪的基督教、公元八世纪的伊斯兰教,甚至于某些时期的种姓制度在当时都有其先进性与合理性。程朱理学在某些方面确实是一种倒退,但也是出于与佛、道思想竞争的求生欲,编出符合统治阶级需要的故事才能让自己传承下去;百家争鸣或许能争出真理来,但也可能争出春秋战国那样的一团混乱。
 
我觉得如果没有儒教的话,中国大概率会被某种更黑暗的制度所统治,参考前两位选手的表现,儒教无疑是这个星球上最不黑暗同时又具有生存能力的古代文化制度了。
 
当“秩序”和“合法性”无法两全的时候,社会制度有时不得不在“太平犬”和“离乱人”这两个模式之间进行妥协——双方的支持者都能举出无数例子说出无数理由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不少从农业社会过来的国家,选择了“太平犬”模式——“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安居乐业比什么都重要。为了安居乐业的理想,甚至当代的印度人都可以无怨无悔地生活在种姓的枷锁下;然而这在自由主义的西方人眼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斥其为愚昧、麻木——别说印度人,很多西方人甚至是这样看待当代中国人的。然而就我自己在印度的体会而言,假如印度人民真的搞一场轰轰烈烈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我觉得大概率今后就不会有印度这个国家了。
 
因此,当不同的文明碰撞时,未必先进同化落后,实践也并非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秩序”和“合法性”才是。只要能编出好故事,将“秩序”和“合法性”说圆了,那就是“真理”。

 

【政治制度的本质是鬼扯】

 

又要讲到小时候学校里学历史,学到法国大革命,说法国人民把路易十六送上了断头台。从教科书上的口气感觉这好像是意义非常重大的一件事,我过去对此有些困惑:杀掉个国王有什么了不起的?农民起义推翻政权是不很司空见惯吗?
 
后来我才明白,对闪米特一神教的世界而言,把国王送上断头台,是对君主合法性的否定,同时也是对神权的否定,对君权神授这一制度的否定——这简直是约书亚诞生以来世界上最大的“黑天鹅”事件!从那一刻起,前所未有的制度危机降临,那些曾经神权政治国家需要为新时代寻找新的“秩序”和“合法性”的基石。


 路易十六是第一个以人民的名义被处死的神权国家统治者


很快尼采又说了一句“上帝已死”(Got ist tot.),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一神教中的雅威不再是生命的意义、道德的准则、宇宙的秩序,一切都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确定无疑。这对于一神教世界的冲击是我们这些“异教徒”所难以想象的,扯了两千年的谎被戳破,就好像突然间把他们整个世界的空气抽走了一样。
 
过去的一百年,全世界其实一直在做一件事——找新的“意义”、“道德”、“秩序”和“合法性”的基石,很多人相信人文主义和自由主义民主制度就是他们所找寻的答案。
 
最近中国也把“儒家思想”又重新拿出来说事儿,我个人觉得可能有两个意图,一是用中国传统政治文化跟西方自由主义划清界限;二是通过维护传统文化巩固执政合法性,因为儒家这套“德治”和“仁政”的理论,有其内在的逻辑自洽性。也或许,儒家思想的人文主义特质和原始民主思想(符合“民有”、“民享”,但不包括“民治”)真的有机会成为新时代中国“意义”、“道德”、“秩序”和“合法性”的基石。
 
从前日子过得慢,一种制度确定下来几百上千年都不会过时;如今时代变得太快,一种制度可能才用了几十年就跟不上时代的进步了。
 
但几千年来有一件事没有变——政治制度的本质就是鬼扯,打着不同的名号鬼扯,不骗人的政客根本没有机会上台(越是民主越需要骗选票),不骗人的政治制度也根本没有机会活下来。这是人性之殇,就好像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更少机会将自己基因传给下一代。
 
今时今日,闪米特一神教还在苟延残喘,印度教的种姓制度已然摇摇欲坠,儒释道文化的第二春扑朔迷离。下一个千年,统治阶级会用什么样的故事来维护“秩序”和“合法性”,真不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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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简介:本文作者随水,自媒体博主,纪实摄影师,历史、宗教爱好者,专注于南亚文化、喜马拉雅文化、伊斯兰文化等主题,深入藏区、印度、中东、中亚等地考察。目前定居南印度。文章2020年8月15日发表于微信公众号 随水文存,风云之声获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杨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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