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先锋派诗学: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对话式相互影响
最重要的是,卡夫卡似乎在这里试图通过下列方式保护其主人公的正直和匿名:搁置对描述主人公的模仿或自然主义模式的冲动,并使模仿的倾向转向那种天生抵抗和延缓固定性和表述的对象:未深知的东西和想象中的东西。因为,通过使人们关注格雷戈尔·萨姆沙的窗帘紧闭的黑房间的门,卡夫卡把开放性铭刻在相应的阐释行动中,因此,表述的成品不管可能是多么复杂和何等“摄影般的”完美,它终极的规定充其量是语义空白的规定。
正是现实主义地表述朝向难解的黑暗之门这一悖论意象,可用作把卡夫卡现实主义说法的复杂本质理解为总是与幻觉相互作用的模式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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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卡奇的现实主义模式是为借助幻觉来探索卡夫卡的特殊现实主义方法所特别适合采用的模式。第一,卢卡奇本人详尽明确地批判了卡夫卡文本与他的概念相抵触的东西。第二,正是用卢卡奇模式的僵硬来凸显卡夫卡文本的“非正统本质”和卡夫卡文本与历史先锋派的进步目标的联系:卡夫卡文本只不过为创造反话语(反话语超出自身结构和解构自身朝向模仿感觉闭合的推动力)而取决于这种现实主义的方式。
[……]如果说卢卡奇现实主义的的全部理论体系所依赖的基础是这样的理念:存在着一种客观层面的现实,或者有这样一种“总体”,它能被借助作者、对它的客观性提出异议和提出现实作为“遮断”的碎片状态存在这种可能性来加以理解和描述的话,那么,布洛赫暗示“客观现实”这一概念只不过是一种虚构的建构,这种建构后天地强加于非连续性世界以提供秩序概念。因此,卢卡奇对表现主义和历史先锋派的总批判,尤其是对卡夫卡的批判,必为这一视角相对化:如果说实际上不存在虚构的理论体系之外“客观现实”这种东西,那么,显然不可能有以种种方式存在的“畸形”的现实主义规范,因而卡夫卡关于现实主义的说法不比卢卡奇所提出的“叙事”的“客观”现实主义更为畸形。
[……]先锋派“畸变的”现实主义不主张把客观真理说成是现实本身,而(使用克里斯蒂安·梅茨的区分)由于畸变的环节,先锋派“畸变的”现实主义并非强调自己作为“历史”而突出自己作为“话语”,至多作为现实的纯建构物或模型,即仅仅再现经验结构之手段。
正是在这方面,卡夫卡的那些幻觉式文本可看作构成一种与表现主义先锋派目标完全一致的“反话语”。它们同样忽视了似小说的有机作品的准则,因为和幻觉一样,它们关于同一性、范畴和限制的先入为主看法消极地倾向于“投射的瓦解”之类解构术语。[……]
和幻觉一样,卡夫卡文本起一种对这些统一的视角提出异议的“对话式”反话语作用。卢卡奇严厉批评到,卡夫卡是一位“文豪,此时这位文豪在现实面前被恐慌和一种盲目的恐惧吓呆了”。[……]与其说一种面对想象表面的纯“吓住”或“停住”,不如说这些作为卡夫卡超越话语因而描述了现实固定概念的解构。因此,卢卡奇作为“发现”的文学话语这一概念与卡夫卡相同的概念之间较显著的差别是,像我们所看到的,尽管这差别可被想象为(卢卡奇为他现实主义话语所需要的)对潜在和不可见的社会力量的特殊深刻思考被以非文学话语和社会学的或历史的媒介表述,但卡夫卡文本使之变为可见的未被发现的王国为不属于文学话语和美学领域的功能所揭露:一种经验上接近完全构成现实的“费解”层面的东西之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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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式叙事过程,根据托多罗夫的描述,通常从理性的日常世界迈向超自然王国,不过,卡夫卡的《变形记》有效地使符合习俗的轨迹倒转了方向。因为,正像托多罗夫所注意到的,在初始“转弯”后,叙事进入理性和现实主义的模式。[……]
如果读者仍旧对他或她关于被叙述事件的因果性关系犹豫不决,那么,这种犹豫无疑不为主人公所具有,主人公大体上试图装出若无其事:他说话时声音的变化压到了“冷淡”的地步,他确信变形“将使自己变得如梦一般澄明”。类似的,贯穿小说第一部分的是,虽然有已发生的重大事件,但格雷戈尔的思想继续围绕着他大体上所厌恶的自己的责任,同时文本第一部分许多内容用来描述格雷戈尔起床时所试图立即解决以面对现实的日常态度,甚或这一不包括最急迫的生存关注的理性主义模式倾向,表明是荒诞可笑和不恰当的——贯穿于卡夫卡全部著作中的主题。
[……]卡夫卡的文本中现实主义态度和莫大的合理性未受到相反人物如科学家、理性主义者或启蒙运动思想以及“去神秘化”的其他代表所质疑,而遭到普通人(通常是叙事的最重要人物)的质疑,这些人能为读者以一种毫无疑问的方式所考量并在很大程度上认同。所以,卡夫卡的世界是“完全地怪诞的,正像变形本身一样畸形”,或卡夫卡的世界“遵守着一种与现实世界无关的逻辑”,[……]尽管如此,如阿多诺所言,“它不是怪异的和具有其令人不言而喻的特点”。因此,我们能根据解读幻想模式的准则来接受格雷戈尔的怪异变化,但我们仍然感到震惊_——这不是由特殊事件所致而是由现实主义造成的,是由下面这一悠闲所引起的:由于悠闲,卡夫卡笔下的人物使自己适应怪异的和虚假的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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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创造表述的两种话语系统之间的张力,由此用设立它们相应的认识论与意味着的系统之间的对抗性关系,文本使两套相互排斥的意义体系戏剧化。这样一来就产生了现实的主导话语与现实幻想反话语间的一种对话关系,对话关系首先对澄清巴赫金称作的与每一话语系统相一致的“语义地位”或“语言世界观”产生影响。[……]
涉及现实主义模式与幻想模式之间相互作用的文本的对话结构,允许两种对立本体论与互相排斥的两种意义体系之间的冲突:从属于现实主导说法与从属现实所排除的东西。[……]
如果,我把现实主义话语和现实主义的幻想反话语看作两种互不连接的“文字—意识形态系统”,并且这两种系统仍然涉及彼此对话;那么,借用巴赫金的话来说,卡夫卡著作中互相作用的结构可视为一种对话式“小说混合物”。因为,正如巴赫金注意到的,“小说混合物是一种带有相互关联的不同语言加以艺术地组织的体系,一种把用另一种语言作为自己目标的体系……”因此,这种相互作用的结构与为卢卡奇“总体”概念所暗示的现实主义体系形成鲜明对照,因为根据“总体”概念一种单一的自成一体的意义系统被严格使得处于适当地位。因此,在卡夫卡的文本中,对话的相互作用成了这样的条件,即,借此条件,为第一种话语体系所排除的内容被第二种话语体系复活。对话结构所带来的结果对以创造反话语为己任的表述和接受的先锋派诗学来说是极其重要的。
卡夫卡文本中古怪的寓言式人物(一种在所指层面上仍旧是完全开放和不确定的寓言结构)恰好植根于符号过载所暗示的力量。因为,正如,卢卡奇注意到的,“细节的宏伟表现力量与细节以外一种超验现实有关……”而且,因此能指所确定的细节在所指层面上依然是不确定的,依然是“细节以外未被把握的世界之纯密码”。
[……]无论如何,考虑到卡夫卡的文本中对话相互影响的本质,不难发现,杂多世界缺乏一致性,此特征可视为“缺陷”。原因是,尽管同一的现实主义错觉未能实现,但是,细节的增加创造了一系列不“涉及现实”的相互关联的“现实关系”,[……]换句话说,正是现实的结构得到描述,而消除了它与现实的任何特殊例子的关联。而且,正是通过揭露结构,像我们已看到的,文本体现了结构功能;它使符合习俗的现实模型的虚构基础变成可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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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表现主义先锋派双重新诗学特征的是,他最终只不过是向我们提供一张想象的照片:一扇敞开的门和一间漆黑的房间的图像。
[……]卡夫卡的著作所达到的符合习俗的现实主义表述(在卢卡奇术语的意义上)标志着先锋派反话语诗学理论的开始。因为,尽管可以达到符合习俗的现实表述的限度和有机总体观念限度,但这反而转向诸如语义真空的结构之创造。这些进步的反话语削弱现实主义做出下列举动的独白倾向:把世界领会为无可怀疑的可理解的,把世界排斥在作为非现实的所有抵抗它主导话语之外,相反这些进步的反话语使接受者不得不依靠自身和他们的阐释手段。类似地,虽然卡夫卡的著作中现实的细节归根结底不可能形成一种连续和总的语境或“世界”(传统的现实杂多世界),但它们仍然借助与文本中心语义真空(“昆虫”、“城堡”、“审讯”等)的关系揭示了一种互相联系和潜在结构,类似“现实”的结构。这些真空,虽然决不意味着染指具体所指意义上“寓言的”,却依旧展示了激起人们产生语义感觉闭合的一种寓言式结构。这可调整的结构无论如何是这样的结构:它不但刺激人们产生语义行为,而且同时未能使人们评价任何单个阐释,所以产生了(为读者和主人公所共享的)解释学上无助的体验与成为卡夫卡文本中主人公的那些“普通”人所象征性要求的绝对意义形成鲜明对比。“普通”人自信的姿态和现实的态度也被表现为令人难以忍受且近乎于读者自己的现实规范和合理化期待。
[英]理查德·墨菲:《先锋派散论:现代主义、表现主义和后现代性问题》,朱进东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