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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诚 | “我的阅读史” 之契诃夫(上)

洪子诚 和鸣记 2022-03-03
摄影:Viktor Balaguer

“怀疑” 的智慧和文体

——“我的阅读史” 之契诃夫

(上)


作者:洪子诚


[作者简介]洪子诚,1939年4月生,广东揭阳人。1956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6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1993年评为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2002年退休。1991-1993年曾在日本东京大学讲授中国当代文学。1998年曾任中央电大教学指导委员会中国语言文学与历史学学科组成员。主要从事中文写作、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新诗等方面的研究和教学工作。著有《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当代中国文学概观》、《中国当代新诗史》等著作。


重读将损失些什么


60年代初的几年里,我曾经沉迷于契诃夫的小说和剧本:那是大学毕业前夕,和毕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那个时候,也可以说是两个“革命高潮”之间的“间歇期”。“大跃进”还是昨天的事情,但在心里仿佛已变得有些遥远;而另一次以“文化”命名的“革命”,则还没有降临。



在这个悄悄到来的时间夹缝中,即使你并未特别留意,“变化”也能够觉察。日子变得有些缓慢,心情也有些松弛。不再有无数的场合要你表明态度、立场。你为过去居然没有留意冬日夜晚湖面冰层坼裂的巨大声响而惊讶,你开始闻到北京七八月间槐花满树的浓郁香味。你有了“闲适”的心境倾听朋友爱情挫折的叙述,不过还没有准备好在这类事情上进行交流的语言。你经常有了突然出现的忧伤,心中也不时有了难明的空洞的感觉。


在此之前的1959年冬到60年春,你正读大四。年级四个班被派到京郊农村参加“整社”运动;这是58到59年数不清次数的下乡的一次。你的班分散住在平谷县望马台、甘营两个村子里。为了反击“右倾机会主义”,便在甘营的小学教室举办歌颂“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图片展览,班里让你编写漫画、图表上的说明文字。从地里收工吃过晚饭之后,每天总要忙到午夜的一两点,如此十多天。深夜,你拿着手电筒和木棍(老乡说常有狼出没),独自回到相距四五里地的望马台住处。走过积雪有几寸深的空旷寂静的田野,你看到远处海子水库(“市场经济”时代它的名字改为“金海湖”)工地朦胧的灯光,表明“大跃进”的规划仍在进行。但你感受到村庄已被萧条、寒冷、饥饿的气氛笼罩。听着雪地里仿佛不属于你的吱吱的脚步声,你想起另一个班一个同学的自杀身亡:他经受不了“整社”运动的火力猛烈的批判。听到这个消息,正编写着那些解说词的你,瞬间隐隐有了一种负疚的感觉。虽然你很快将这种“错误的情绪”驱赶开,却已经意识到自己那可怜的智力,和同样可怜的感情“容器”,已无法应对、处理这种种纷杂的现象和信息。


当时,同班的一位同学,正好有一套分册的契诃夫小说选集(上海平明、新文艺版50年代版)。它们陪伴我度过那些年许多的夜晚。这个期间,也陆续购买了此时人文社出版的《契诃夫戏剧集》(1960),《契诃夫小说选》(上、下,1962),《回忆契诃夫》(1962)。小说集是汝龙先生的译文,剧本译者则分别是丽尼、曹靖华、满涛先生。当时没有读到焦菊隐先生的译作。我的这几本书“文革”期间被同事借走并多次辗转易手,待到想收回时,小说选的第一册和《回忆契诃夫》已不见踪影;上面有我当年阅读的各种痕迹,这让我感到有点可惜。


《契诃夫小说选(上下)》,汝龙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因为和教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当时并没有认真想过喜爱这些作品的原因。记不清是从《醋栗集》还是《新娘集》开始的。那种平淡、优雅,却有韵味的语调吸引了我。自然,还有大家都说到的那种契诃夫式的忧郁和诗意。那种将冷静和内在的温情包容在一起的叙述,对我来说有难以分析的奇妙;就像80年代初第一次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惊讶于悲怆和辉煌能这样的交融在一起。60年代初我二十出头,自然又很容易和契诃夫作品中对生活目的、意义的苦苦思考,对一种有精神高度的生活的争取,以及爱情的期待、破灭等的讲述发生共鸣。回想起来,当时的喜欢,如果套用现在的话,那是在向我展现一种“新的感性”,一种与我经常接触,也曾经喜欢的夸张、坚硬、含糊的文体相区别的文体,后者就像《第六病室》中说的,“总是涂上浓重的色彩,只用黑白两色,任何细致的色调都不用”。这种“新的感性”所教给我的,是我不大熟悉的那种对细节关注,那种害怕夸张,拒绝说教,避免含混和矫揉造作,以真实、单纯、细致,但柔韧的描述来揭示生活、情感的复杂性的艺术。刚毕业的那几年,我给文科低年级学生上“写作课”,便把我从契诃夫那里感受并充分认同的这种“文体”,有些绝对化地当成艺术准则传授给学生。我本来想选他的《在流放中》作为范文,但担心思想情调过于“低沉”,便换为在“当代”得到认可的《万卡》。作为这种艺术理想的补充和延伸,在课堂上我讲孙犁的《山地回忆》、《铁木前传》语言的简洁、精致,讲从朱德熙先生那里“贩”来的对赵树理、毛泽东在语言运用精确、传神的分析。


这种阅读继续到1964年。随后发生的批判运动,和“文革”的发生,让我放下了契诃夫,和许多人一样,不同程度投身到这场“革命”中去。这种转变,在个人的生命中也可以说是一种“转折”,其实也包含着“自然”地、顺理成章的因素。“文革”期间我没有再读过契诃夫的作品;但到了“改革开放”的八九十年代,同样也没有。除了“新时期”纷至沓来的各种书籍的吸引力之外,有时候也有一种担心。通常的理解,名著的重读将可能加深原有的感受、理解,但我更明白也很可能会损失一些东西。多次的经验告诉我,重读时既有可能因为有新的发现而欣喜,也会疑惑当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动而惭愧。后面一种情况,不仅自己的趣味、感受力的信心受到打击,而且当初留存的情感记忆也被损毁。因而,便告诫自己,为着那些已经成为个人经验世界的一部分的印象得到保存,有时候抑制重读的诱惑是值得的。



比如说,你印象中的空气中树脂的气味,林中小路枞树积满的针叶,暮色中树木与树木之间隐藏的阴影,乡村教堂钟楼上夕阳中燃烧的十字架……就像《带阁楼的房子》的结尾所写的:“我已经渐渐忘掉了那所带阁楼的房子,只是间或在画画儿或者看书的时候,忽然无缘无故想起窗子里的绿光,想起我在那天夜晚满心的热爱,在寒冷里搓着手,穿过田野走回家去时候我的脚步声。有时候(那种时候更少)孤独折磨着我,我心情忧郁,我就模模糊糊地想起往事;渐渐地,不知什么缘故,我开始觉得她也在想我,等我,我们早晚会见面似的……”是的,你也许难以明白,这种对曾经有过的温暖,曾经有过的灯光和满心热爱的无缘无故的回想,当然无足轻重,但对个人来说也许不是无关紧要。


俄国画家列维坦的《傍晚钟声》(1892年)


但想法还是发生了改变。两年前,参加戴锦华先生指导的博士生孙柏论文的答辩,在《西方现代戏剧和社会空间》中,有一章专门讨论契诃夫戏剧的“知识分子的工作和生活”。熟悉契诃夫的读者都知道,他后期的戏剧(特别是《三姐妹》、《樱桃园》)、小说,“工作”、“劳动”是经常涉及的中心命题,这与知识分子摆脱闲散、无聊、庸俗,厌倦,与“新的生活”的创造等联系在一起。在历来的契诃夫评论中,《三姐妹》中衣丽娜的那段著名台词——“人应当劳动,应当流着汗工作,不论他是谁,人生的目的,他的幸福,他的欢乐,就在这儿。”——也总是被作为契诃夫思想的重要的积极因素得到肯定。对此,孙柏论文在引述江原由美子、约瑟夫·皮珀等社会学家、哲学家的论述后指出,这里表达的“劳动中心主义”,是19-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组织原则的基础,是对“闲暇”,对非职业性、非物质生产性、非实用性的活动、兴趣的歧视、压抑。论文指出,契诃夫显然受到这种“劳动中心主义”的影响,不过也表现了对这种“工作至上”的疑虑,这种疑虑已包含了他对“工作至上”、“劳动中心主义”观念的批判,甚至否定了。


论文从戏剧内在的反讽基调,戏剧语言和戏剧动作的对比上的分析,来支持这一论点。这是质疑苏联和当代中国(自然也包括我在内)的“契诃夫观”。对我来说,由于原先形成的看法已经难以改变,因此会“本能”地要抵制不同的论述。但我因为没有重读作品,在答辩会上只好委婉地表示我的怀疑。大概出于对年事已高的老师的尊重,答辩者既没有和我发生争论,也没有做进一步解释,只是说回去要更多读材料,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被迫地改变(哪怕是部分)所喜欢的作家的印象,无论情感还是理智,都是不很容易的事情。为着寻找质疑论文的根据,终于还是再次拿起契诃夫的书,重读了主要的剧本和一些短篇。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像
今年是契诃夫诞辰160周年

“当代”的契诃夫图像


契诃夫在“当代”(指的是上世纪50-70年代)中国大陆文学界的地位有些“微妙”。根据李今女士的研究,1907年就有契诃夫小说的汉译(《黑衣修士》),1916年中华书局出版他的第一本汉译小说集。但契诃夫在“五四”时期和30年代初并没有受到特别关注。30年代末到40年代,对他的翻译、出版开始“系统化”、“规模化”,并对当时的小说、戏剧创作产生重要影响。这种“集体性”影响的发生,与当时中国作家“沉潜”心理意向,和写作向着“日常生活”倾斜有关。我在上高中之前,从未读过他的作品,不知道柴霍甫就是契诃夫。记得第一次和他相遇,是在《文艺学习》上。1954年4月,由中国作协主办的这份文学杂志创刊时,封面印有鲁迅先生的头像,第2期便换成了高尔基。于是便猜测接着将会是谁。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从俄苏文学在当时的显赫地位看,似乎更有可能的是普希金、托尔斯泰,或者是50年代被众多中国诗人奉为榜样的马雅可夫斯基。这些猜测全都落空,面前竟是戴着夹鼻眼镜、蓄着山羊胡子的陌生老头(当时以为有六七十了,后来才知道他去世时四十四岁;这样的年龄,放在“新时期”还是“青年作家”)。自然,之所以选择契诃夫,可能也跟他被“世界和平理事会”定为1954年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有关。这一期的《文艺学习》除了评介契诃夫的文章外,还附了他的小说《宝贝儿》。读过之后却没有觉得怎么好……



多年之后的60年代初,你读高尔基的回忆录,里面写到托尔斯泰在读《宝贝儿》后,眼睛充满泪水地说,这“跟一位贞节的姑娘编织出来的花边一样”,她们把“所有的幸福的梦想全织在花纹上面。……用花纹、图样来幻想她们所爱的一切;她们的全部纯洁而渺茫的爱情……”虽然你抗拒地想,“伟大作家”的感受、判断也不见得处处正确,但还是为自己的“幼稚”而似乎脸上发红。可惊讶之处还有,你发现对同一作品的感受竟然会如此不同,当代批评家从《宝贝儿》中见到的,是对于一个缺乏主见、没有独立性的妇女的批评性刻画。也许“幸福的梦想”与批评性刻画都包容于其间,只是托尔斯泰有更大的温厚的胸怀,才能体察、同情普通人即使是卑微的梦想……


40年代的确是中国文学界“发现”契诃夫的年代,如同有的研究者所说,他对中国小说、戏剧的走向“成熟与深沉”,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这个时期,是抗战初人们激动兴奋之后,消除某种幻想而趋向清醒的时期。作家发现,契诃夫用来揭示悖谬思想、情境,表现偶然、“孤立”事件和遭遇,传达某种复杂思绪、情感的有效性。当然,对不同的作家来说,存在不同的“影响”;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契诃夫。我们在巴金、师陀、张天翼、曹禺这个时期的创作(如《北京人》、《第四病室》、《寒夜》)中看到契诃夫留下的“印迹”,和在胡风那里看到的差异颇大。胡风1944年的题为《A·P·契诃夫断片》的文章,既是他和他的朋友(“左翼”的某一派别)对契诃夫的“当代阐释”, 但也是阐释者的“自我阐释”;既是契诃夫画像,也是胡风自画像(或者是“自我”的投影)。在主要由“驳论”构成的文字中,一一批驳了中国“僵硬了的公式主义的批评家”(大概是“左翼”的另一派别)加给契诃夫的种种“恶谥”:“旁观的讽刺者”、“悲观主义者”、“怯懦者”、“没有内容没有思想”、“客观主义者”……胡风说,持这种看法的人是“因为麻木了的心灵不能够在他底讽刺、他底笑里面感受到仁爱的胸怀”。在塑造他的契诃夫形象时,他使用了“诚实”、“仁爱的胸怀”、“含泪者至人底笑”等胡风式话语。他甚至借用鲁迅的话,(有些不着边际地)称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但他举起了投枪”。这样的“战士”的、新时代“预言家”相貌的契诃夫,有可能让这个时期的曹禺、巴金、师陀认他不出。不过,他们与胡风也应该有着共识,这就是,那些“平平常常的人生,不像故事的故事,不像斗争的斗争”,也有着深切的人生真相;对那“逆流的日子”里的“日常生活”悲剧性的揭示,和与此相关的“简单的深刻”的文体,也有它们的不容轻慢的价值。


胡风1938年留影


进入50年代,40年代发掘的这种思想、艺术经验变得可疑、不合时宜起来。乐观主义、明朗、激烈冲突和重大事件,是“当代美学”的几个基本点。等待着契诃夫这样的作家的,如果不是被彻底“边缘化”,被忘却,那就需要有新的阐释。如果我们还喜爱某个作家,需要他的“遗产”来为当代的文学建设助力,那么,那就必须提出与这个时代的文学标准、 时尚相切合,或能够相通的理由。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学界的契诃夫评价,说起来像是在延续胡风的观点(在将有点抽象的人性内容替换为阶级涵义之后),其实是基本仿照当时苏联主流批评家的模式和尺度。一方面是强调他对“旧生活”的批判性,把他称为“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赞扬他对旧俄沙皇统治下的虚伪、黑暗生活作了深刻揭露,尖锐批判;另一方面,则指出由于未能形成“完整、正确的世界观”,没有与工人阶级的革命运动结合,而产生阶级、时代局限(脱离政治的倾向,作品中“忧愁、 悲哀的调子”,就是这种局限的表现)。提到他的“强的一面”的同时,之所以不能忘记他“弱的一面”,是为着不至于导致将“旧现实主义”与“新现实主义” 混同,模糊先进的“无产阶级文学”与“资产阶级文学”根源于阶级、世界观的区别。



在这样的“规范性”评价之外,或之下,你也发现其实存在着不同程度逸出“轨道”的部分。这种觉察,让你困惑,有时也让你欣喜。不要说他的艺术在“当代”已经成为典范性质的遗产,成为老一辈作家(如茅盾等)引领文学学徒的范例,并在有关短篇小说特征、技巧的讨论中,成为某种“本源性”的事实(侯金镜先生还以他的作品为根据,提出以“性格横断面”和“生活横断面”来“定义”短篇的主张)。更重要的是,那种“日常生活”的悲剧,那种“简单而深刻”的文体,对于“庸俗”、“麻木”的警惕,在50年代一些作品中若隐若现地得到继续。如果你举出《组织部新来的年青人》、《改选》、《茶馆》等作为例证,相信不会过于离谱。显然,他,连同他的“弱的一面”,仍在赢得一些读者(观众)的心,引发他们的“共鸣和神往,微笑和浪花”(王蒙 语)。这种不由规范评价所能完全包括的亲近,很大可能是“寄存”于个体的某些情感、想像的“边缘性处所”,某些观念和情绪的顽固、但也脆弱易变的角落。于是,他有时就成为感情孤独无援时刻得以顽强支撑的精神来源(张洁《爱, 是不能忘记的》),但对他的迷恋也可能让人“变得自恋和自闭”(王蒙的自传),而在环境的压力下被迫与他告别的时候,就有了并不夸张的痛切(流沙河《焚书》: “留你留不得,/ 藏你藏不住。/今宵送你进火炉,/永别了,/契诃夫!”)……



和 鸣 记


宜言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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