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 | 寻觅形形色色的法西斯主义——《反俄狄浦斯》序言
帕索利尼1967年的影片《俄狄浦斯王》剧照
《反俄狄浦斯》序言
文 / 米歇尔·福柯
译 / 麦永雄
在1945-1965年间(我指的是欧洲),横亘着某种正确的思维方式,某种政治话语的样式,某种知识分子伦理学。人们不得不去亲近马克思,人们不能够偏离弗洛伊德太远。而且,人们还不得不对符号系统——能指——表示出最大的敬意。这三方面的要求奇怪地盘踞了写作和言说的领域,成为广为接受的衡量个人及其时代的真理。
接踵而来的是五个短暂、激情、狂欢和谜一般的年头。在我们世界的门口,是越战,当然也有对既有权力的第一次重大打击。而在我们的院墙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种混合了革命与反压迫的政治综合体?一场在两条战线打响的战争?一方面反对社会压制,一方面反对精神压制?一波为阶级斗争所调转的力比多浪潮?无论如何,这种人们熟悉的双重解释对这些年所发生的事件作出了自以为是的阐发。曾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法西斯主义之间符咒般迷惑住欧洲的梦幻之都——威廉帝国的德国和超现实主义的法国——的那种梦幻,已经回归并且对现实本身纵火: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在同样的熊熊火光之中燃烧。
然而,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吗?是否30年代的那种乌托邦构想这一次在历史实践的范围内复燃?抑或相反,是一场走向与马克思主义传统所规定的模式相对的政治运动?走向一种不再是弗洛伊德式的欲望体验和技术?确实,旧的旗帜已经举起,但是战场却转移了,延伸到了新的领域。
《反俄狄浦斯》展示了众多领域是如何被覆盖的,这是至关重要的。但并不止于此。尽管它大量地取笑弗洛伊德,却是直截了当地对旧偶像加以质疑。最重要的是,它激励我们向前走得更远一点。
把《反俄狄浦斯》解读成一种新的理论体系可能会是一种错误(众所周知,颇为前卫的理论最终却是无所不包,最终总体化和重蹈旧路。我们被告知的最“迫切需要”的理论,在我们这个弥散化和专门化的时代里却是缺乏“希望”的)。人们不要在书中极为丰富的新观念和令人惊讶的概念中间寻找“哲学”:《反俄狄浦斯》并非是华而不实的黑格尔。我认为,最好是把《反俄狄浦斯》读成一种“艺术”,例如,在某种意义上,它以“色情艺术”的术语表达了这一特征。通过对多元性、流、配置以及联系等看似抽象概念的阐发,它对欲望与现实、欲望与资本主义“机器”的关系的分析回答了具体的问题。这些问题不再关注为什么(why)这样或那样,而是关注如何(how)去进行。人们如何将欲望引入思想,引入话语,引入行为?欲望如何在政治领域内展开其力量,如何在推翻既有的秩序的过程中变得更为强大?色情艺术、理论艺术、政治艺术。
《反俄狄浦斯》由此遭遇了三个敌手。三个敌手的力量不一样,它们代表了不同程度的危险,本书以不同的方式与它们作战。它们是:1.政治苦行僧、忧心忡忡的斗士、理论的恐怖主义者,他们会保护政治和政治话语的纯粹秩序,他们是革命的官僚和真理的公仆;2.可怜的欲望技术员——精神分析家、一切符号与症状的符号学家——他们会把丰富多彩的欲望压制到结构的双重规则之中;3.最后,但不是最无足轻重的敌手,这个战略的敌手是法西斯主义(《反俄狄浦斯》所面对的其他敌手更多的是战术上的敌手),不仅仅是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能够极为有效地激发和利用芸芸众生的欲望),而且还是居于我们大家的身上,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存在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行为中的法西斯主义。这种法西斯主义导致我们去热爱权力,渴望获得那正宰制和剥削我们的东西。
我想说《反俄狄浦斯》(请作者恕我直言)是一部伦理之书,是长久以来用法语撰写的第一部伦理学著作,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其成功并不限于特定的“读者群”:因为反俄狄浦斯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思维和生活之道。人们如何避免成为法西斯主义者,甚至(尤其是)当你相信自己是一个革命战士的时候?我们如何搜捕出我们行为中根深蒂固的法西斯主义?基督教的道德家追寻居于我们灵魂深处的肉体的踪迹。德勒兹和加塔利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追索着身体内部最轻微的法西斯主义的蛛丝马迹。
在此谨向圣弗朗西斯·德·塞尔斯(圣弗朗西斯·德·塞尔斯(Saint Francis de Sales),17世纪牧师和日内瓦大主教,以其《虔诚生活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Devout life)而著名。——译注)致以最谦恭的敬意,人们可以说,《反俄狄浦斯》是一部《非法西斯生活导论》。
这种反对一切形式法西斯主义(无论是已经存在的还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法西斯主义)的生活艺术,具有一系列基本原则。倘若我要把这部杰作制作成为一本手册或日常生活指南,则需要将这些原则概述如下。1.将政治行为从所有整一的和总体化的偏执狂中解放出来。2.通过增殖、并列和分离,而不是通过次第分层和金字塔式的等级制来发展行为、思想和欲望。3.不再效忠于否定式(法律、限制、阉割、匮乏、空隙)的陈旧范畴,西方思想长久以来把否定式范畴奉若神灵,视之为力量的形式和现实的通道。要钟爱积极和多元的事物,差异性胜于一致性,流变胜于统一,动态配置胜于静态系统。相信生产性不在于固定,而在于游牧。4.即使人们与之斗争的对象是可恶的,也不要认为想当斗士就必须得忧心忡忡。惟有欲望与现实的联系(而不是退缩到其表达形式中)才拥有革命力量。5.不要把思想作为政治实践的真理基础;也不要怀疑政治活动,将其仅仅作为推测,作为一种思路。要把政治实践作为思想的一种强化剂,把分析作为介入政治活动的形式和领域的增倍器。6.不要求用政治去恢复个体的“权利”,因为哲学对个体作了界说。个体是权力的产物。要通过多元化、移植变形、异质合并的方式“解个体化”。群体不必是将等级制的诸个体统一起来的有机的束缚,而应成为解个体化的永动机。7.不要变得迷恋于权力。
可以说,德勒兹和加塔利很少关注权力,他们甚至一直试图将与其话语相联系的权力影响中性化。故此本书中到处都是游戏和陷阱,对它的翻译需要真正超凡的才艺。这些陷阱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修辞的陷阱,修辞的陷阱左右读者而不使其意识到被掌控,最终使他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取胜。《反俄狄浦斯》的陷阱是幽默的陷阱,众多的诱惑邀请你走出来,当你离开文本之际,“砰”地一声它就把门关上了。这本书常常引导你,使你相信全都是开玩笑和做游戏,而这时却出现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某种极为严肃的东西:寻觅形形色色的法西斯主义的踪迹,从围绕我们、压碎我们的那些硕大无朋的法西斯主义,到构成我们日常生活残酷痛苦的微观的法西斯主义。
原载《国外理论动态》2003年07期
《反俄狄浦斯》序[1]
文 / 米歇尔·福柯
译 / 夏虫语冰
在1945到1965年间(我是指欧洲),存在着某种特定的正确思考的方法,某种特定的政治话语方式,某种特定的知识分子伦理学。人们需得熟悉马克思(Marx),解读梦境不能过度偏离弗洛伊德(Freud)。并且人们还得以最为恭敬的态度对待符号-系统——能指。这三项要求使人们接受了写出或说出某种关于自身和时代的真理尺度这一奇特工作。
接踵而至的是短暂、激昂、欢欣、费解的五个年头。在我们世界的门口,发生着越战,当然,还有第一次对那些权力的重击。但这里,在我们国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某种革命和反压制政治学的混合?反对社会剥削和精神压制的双线作战?阶级斗争所调节的某种力比多的涌动?也许吧。无论如何,正是这一熟悉的、二元论模式占据了对那些年发生事件的解释权。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法西斯主义之间欧洲那最为天马行空地区——威廉·赖希(Wilhelm Reich)的德意志和超现实主义者的法兰西——之上施加魔咒的梦想重返现实并点燃了现实自身: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燃烧同样的耀眼火光中。但那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三十年代的乌托邦规划在今天以历史实践的规模死灰复燃了吗?或者相反,存在着某种运动吗,这种运动走向与马克思主义传统规定模式不相符合的政治斗争?走向某种不再是弗洛伊德式的欲望经验和技术?诚然,旧的旗帜已被举起,但战火转向并扩散至新的区域。
《反-俄狄浦斯》(Anti-Oedipus)首先显示出这些区域覆盖了多大的范围,但它的贡献远不限于此。尽管这本书的确显示出对弗洛伊德的浓厚兴趣,但并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怀疑旧的偶像上。最重要的是,它激励我们勇往直前。
将《反俄狄浦斯》作为新的理论参考书来阅读恐怕不妥(你们知道,我是指那种事先被大肆宣传的理论书,它宣称自己最终包罗万象、总结一切、担保可靠性,告诉我们在这个缺少“希望”的涣散和专业化的时代,我们“迫切需要它”)。我们不要在其异常丰富的新见解和奇妙概念中去寻找某种“哲学”。我认为最好将《反俄狄浦斯》作为一门“艺术”来阅读,这里的“艺术”是在如“爱欲的艺术”所传达的意义上说的。在复多性(multiplicities)、流(flows)、配置(arrangements)、连接(connections)等看似抽象概念的启发下,关于欲望对现实之关系的分析以及关于欲望对资本主义“机器(machine)”之关系的分析生发出对具体问题的回答。这些问题与其说关心的是为何(why)如此或那般,不如说是关心如何(how)进行。人们如何将欲望引入思想,引入话语,引入行动呢?欲望何以能够和必须在政治领域内部署其力量并且在摧毁既定秩序的过程中获得更大的强度呢?爱欲的艺术(Ars erotica),理论的艺术(ars theoretica),政治的艺术(ars politica)
《反俄狄浦斯》遭遇了三个对手。三个对手力量不等,代表着不同程度的危险,这本书以不同的方式对它们进行了斗争:
1. 政治的禁欲主义者,悲愤的斗士,理论的恐怖主义者,那些想要维持政治学纯粹秩序和政治话语的人。革命的官僚主义者和真理的奴仆。
2. 蹩脚的欲望技术员(technician)——精神分析师,符号与症候的符号学家(semiologists)——他们使欲望的复多性臣服于结构和匮乏的二元法则。
3. 最后,同样不可忽视的主要敌人和战略对手是法西斯主义(《反俄狄浦斯》的其他斗争其实更多地是策略上的工作)。这里不仅仅指历史上的法西斯主义,即希特勒(Hitler)和墨索里尼(Mussolini)的法西斯主义——他们能够如此有效地动员和利用民众的欲望——而且还包括我们所有人心中的法西斯主义,它在我们的头脑中,在我们的日常行为中,它使我们热爱权力,渴求那些统治和剥削我们的东西。
我想说,《反俄狄浦斯》是一部伦理学著作(希望两位作者见谅),它是长久以来用法语写成的第一部伦理学著作(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它的受众不限于某个特定的“读者群体”:反俄狄浦斯已经成为一种生命风格,一种思考和生活的方式)。我们如何避免成为法西斯主义者,甚至(特别是)当我们相信自己是一名革命斗士时?我们如何使自己的言说和行动、心思和快乐摆脱法西斯主义?我们如何搜寻出我们行为中根深蒂固的法西斯主义?基督教的道德主义者找到了寓居在灵魂深处的肉身痕迹。而德勒兹和加塔利则追寻身体中最细微的法西斯痕迹。
为了向萨勒斯的圣·弗朗西斯(Saint Francis de Sales) [2]致以最谦逊的敬意,我们不妨说《反俄狄浦斯》是一部《非-法西斯生活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Non-Fascist Life) 这种生活艺术反对所有形式的法西斯主义,不管它们曾经出现抑或将要来临,这种生活艺术包含着一些本质的原理,为了使这部伟大著作成为日常生活的手册和指南,我将这些原理总结如下:
● 将政治行动从所有独裁和总体化偏执狂中解放出来。
● 通过增生(proliferation)、并置(juxtaposition)和分离(disjunction)而非通过分层和金字塔式的等级制来开展行动、思考和欲求。
● 与否定性的范畴(法律、限制、阉割、匮乏、缺陷)决裂。作为某种力量形式和通向现实的通道,否定性范畴长期被西方思想奉若神明。请意愿那积极和复多之物,意愿差异而非同一,意愿流动而非统一,意愿灵动的装置而非系统。相信具有生产性的是游牧而非定居。
● 即便斗争的对象十恶不赦,也不要认为为了成为斗士必须愤愤不平。恰恰是欲望对现实的连接(而非欲望向再现形式[the forms of representation]的回撤)才占有革命力量。
● 不要利用思想将某次政治实践建立在真理之上;也不要利用政治行动来进行怀疑(discredit),将其视作纯粹思辨和一条思想之线。而要将政治实践作为某种思想的增强剂(intensifier)来运用,将分析作为形式和领域的倍增器(multiplier)使用来参与政治行动的介入(intervention)。
● 别要求政治去恢复个体“权利”,因为哲学已对其进行了界定。个体是力量的生产品。我们所要做的是通过倍增、替代和多样的结合等方式进行“去-个体化(de-individualize)”。群体不能是将等级个体统一起来的有机纽带,而是一部去-个体化的永动生产器。
● 不要醉心于权力。
我们甚至可以说,德勒兹和加塔利对权力漠不关心,以至于他们试图对关联到他们自身话语的权力效用进行稀释中和。因此,整本书遍布着游戏和陷阱,这使得翻译此书堪称一件高超的壮举。但是这些不是常见的修辞陷阱,常见的修辞陷阱使读者摇摆不定,并使其对这种被操纵浑然不觉,最终它们违背读者意志而战胜他。而《反俄狄浦斯》的陷阱属于幽默:到处都是诱惑,让我们生气,使我们合上书本关门而去。当这部著作经常诱使人认为它完全是乐趣和游戏时,某些重要事情,某些极其严肃的事情正在发生:从包围和压碎我们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法西斯形态到构成我们日常生活暴戾痛苦的微观法西斯形态中搜寻出所有的法西斯变体。
译注:
来源 | 译者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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