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白眼”丨云从龙
历代有关“白眼”的诗文及延伸故事很多，不变的是，无论过去还是今天，“白眼”表达最多的语意都是不满、不待见，甚至是严重地嫌弃和鄙视。比如初唐诗人王维就写过一首名为《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的诗：“绿树重阴盖四邻，青苔日厚自无尘。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南宋文天祥《发宿迁县》“白眼睨青天，我生不有命。”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诗《赠子敬》：“吾爱子姚子，风流如晋人。白眼视四海，清谈无一尘。”这三处“白眼”，基本语意都很接近，表达了诗人对世事俗尘的鄙夷与不屑。再如民间还有一些与“白眼”有关的俚语，比如“猴子吃大蒜——翻白眼”。猴子为什么要去吃大蒜？不得而知。但大蒜对味觉系统的刺激性，想必人人都不会陌生。在中国，只有北方人偏爱大蒜，生吃，腌制，烧烤，榨汁，吃法颇多。而南方人，则极少有人如此尝试，理由简单而合乎常情：辣。试想，作为从灵长类进化而来的人类，都不能很好地适应大蒜，作为人类祖先的猴子，又怎么能泰然以对。
《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此外，“白眼”还经常和一个字组合在一起，形容一个人心底极坏，这就是“白眼狼”。“中山狼”的故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常常被用来比喻一个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这种人，不论古今中外，三界五行，都容忍不了，可谓“坏透了”。但是，“白眼狼”比“中山狼”还要坏，“白眼狼”的意思是，你无论怎么对一个人好，他都要祸害你。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只有白眼珠，没有黑眼珠，瞎子一个，看不见黑白，分不清好赖。电影《霸王别姬》中的小四就是一只“白眼狼”。虽然那是电影，却胜似现实。
究竟谁是中国第一个翻过白眼的人，似乎从未有人进行过考证，大抵也极难考证确切。只是可以笃定地认为，孔子、孟子、屈原这三个先秦时代的圣贤，肯定翻过白眼，甚至用白眼鄙视过那些不可一世的权贵。
且看孔子，他的高徒冉求支持季氏变法，打算对私田进行征税，搜刮民膏，孔子知道之后，暴跳如雷，指着冉求的鼻子大骂：“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意思是说，你不是我的徒弟，恶政若行，人人都可以将你打倒。要知道，孔子对冉求的评价很高，认为他“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是一个可以做国家栋梁的人。如此之才，尚且被骂的颜面全无，面对那些仁义不彰的乱臣贼子，孔子岂能不狠狠地赏他们几个“白眼”？
再看孟子。宋代理学家程颢评价孔子，认为他有如天地间的元气，令人心驰神往，而孟子，则若泰山之石，“秋杀尽见”，意思很明白：孟子脾气非常坏，猫嫌狗不爱。举例来说，齐宣王有一次虔诚地向孟子请教，商汤、姬发都有“弑君”之行，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合理呢？结果孟子一听，脸拉的比牛头马面还长，恶狠狠地回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这还不够，接着又补了一刀：“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这句话充满了杀气，意思再也明白不过：明君一般都善于纳谏，实行善政。那些昏君，听不进臣下的忠言逆耳，就应该被刀摸脖子，江山易主。齐宣王听了这话，“勃然变色”，心里十万匹草泥马在狂奔：我就是和你探讨下大政方针，丫有病吧。说真的，我都为孟子捏一把汗，幸亏他遇上的是齐宣王，要是投错胎换个朝代，如此妄议大政，“白眼”君上，很快就会剧终。并且，连盒饭都领不到。
屈原就更不用说了。《渔夫》中说，他被放逐的原因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一个没落、朽败的体制是容不下清醒者的，当大家都在睁着眼睛说瞎话比赛飙戏的时候，你却在人群里翻白眼，还那么地鹤立鸡群，那么地自命不凡，不下狠手惩治你，楚国还是楚国吗？
历史上有没有确切记载的翻过白眼的人呢？有。是谁？魏晋大神阮籍，中国文化史上极负盛名的“竹林七贤”中的那个阮籍。
史书记载，阮籍出生于建安十五年（220）。这一年，虽然名义上还是东汉王朝，但实际上，华夏大地分崩离析，被曹操、孙权、刘备为主要代表的大小军阀操控着，战乱不断，人民生活极度困苦。北方的曹操实力最强，他声称要扫清寰宇，匡扶汉室。该年，他向全国发布了两份著名的文件，分别是《求贤令》和《让县自明本志令》。前者明确提出要“唯才是举”，不再把道德作为检验一个人是否适合进入体制的首要条件，后者声明他并无“窃汉”之意，一心只想“荡平天下，不辱主命”。《晋书》中记载，阮籍有济世之才，可惜他成年时曹操的时代已经画上了句号，不然，他或许真的能揭下《求贤令》，襄助曹公干一番大事业。
阮籍二十来岁时，天下已经从曹操易手到了司马氏手里。相比曹操，司马氏是个敢说做敢杀人的狠角色。当时，大家都知道司马家族想要篡夺曹魏政权，但人人迫于政治高压，谁也不敢去公开上街反抗。因为上街反抗不仅有掉脑袋的危险，更严重的是，他们都是现行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如果公开和现政权反目，那些肥沃的私田，漂亮的佣人、华丽的房子，就可能一夜之间都化为乌有。这对于享乐惯了的士族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事实。那么，总要做些什么，以示自己还是关心和在乎这个国家的吧？于是就有了我们后来十分熟悉的场景：成天喝酒、喝醉了就在山野里裸奔，静坐、发呆、痛哭、弹琴、嗑药、说疯话，站在山顶上吹口哨，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等等。总之那个时候，泱泱华夏，曾经最有担当的知识分子，看起来都像是丧尸一般，令人深深地怀疑，这还是不是真的人间。
阮籍当然加入了这个浩大的队伍。相比嵇康弹琴、孙登长啸，阮籍最擅长的是喝酒。从一些史料来看，他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几乎都在喝酒。司马昭想和他结亲，他不大愿意，于是天天喝酒，竟然醉了整整六十天。他的母亲死了，别人来报告，他一声不吭，假装没听见，端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二斗。母亲丧礼上，别人来吊唁，他也不理会，还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喝醉了，就直接倒在邻家美妇的裙边呼呼睡去，害得人家老公特别紧张。甚至于他勉强答应司马昭出来做官，也是因为任职的那个地方有人善于酿酒。
《世说新语》里一共有八条关于阮籍的人生行迹，几乎每条都与喝酒有关。今人在一些研究中调侃说，阮籍拥有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肝肾功能。事实上，他的酒量可能与家族遗传有关。因《世说新语》记载，阮氏一门，个个都是饮中君子。他们喝酒最疯狂时到了什么程度呢？“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上，便共饮之。”现在的人，最能喝的，也不过就是吹瓶儿，而阮氏兄弟，直接围坐在大瓮旁边豪饮。结果一群猪也来凑热闹，嘴巴伸到瓮里，喝了几口。这事好比我们吃饭时一只老鼠跳到了锅里，一般人自然吃不下去，只能把酒家老板喊来臭骂一顿要求免单走人。但阮氏兄弟丝毫不介意，只是将酒瓮上面的一层舀掉，继续喝。这种对酒的嗜爱，旷古绝今。
喝酒之外，阮籍还有一项必杀技，那就是“青白眼”。凡是他中意和喜欢的人，就青眼以待，凡是他嫌弃的人，就对他翻白眼。史书没有具体记载阮籍一生共对多少人翻过白眼，也没有记载他首次翻白眼始于何时，但在母亲丧礼上的那一次翻白眼，却令他蜚声海内，瞬间成了人人都想刷礼物的超级网红：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
《晋书卷四十九·阮籍传》
就是这一次翻白眼，让阮籍在当时的魏晋士人圈和后来人的心中曝得大名。《晋书·阮籍传》记载，这次事件后，挺阮派和倒阮派马上分成两个阵线，站在嵇喜那边的人，从此对阮籍“疾之若仇”。站在阮籍这边的人，比如嵇喜的弟弟嵇康，听说此事后，马上赍酒挟琴前来造访。“籍大悦，乃见青眼。”有意思的是，尽管舆论汹涌，阮籍也没有因此而被当局吊销执照，永不叙用。这主要是因为，挺阮的队伍里有一个大领导：司马昭。当体制内干部群众对阮籍“疾之若仇”时，司马昭不为民意所动，他的态度是：“每保护之”。
司马昭这个人，在历史上名声很坏。光是曹髦的那句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足以让他匍匐在历史的灰堆里翻不起身来。但客观地讲，司马昭对待阮籍，从始至终都极尽宽容和回护。阮籍服丧期间，去参加司马昭的宴会，席上大吃大喝。旁边的人认为他有违孝道，应当“流之海外，以正风教”。司马昭听后不以为然地说：
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且有疾而饮酒食肉，固丧礼也！
意思是说，阮籍因为服丧劳累如此，本就应该饮酒吃肉补充体能，这有什么不合乎规矩的呢？今天看起来，司马昭的这个说辞十分勉强，但对阮籍的宽容，却是有模有样的。司马昭何以对阮籍有这样的态度呢？《世说新语·德行》记载，司马昭有一次亲口对别人说，和阮籍相处，每次所谈的都是玄学和修为，而从未听他对别人评头论足过。这大概是是司马昭最为欣赏阮籍的地方。
司马昭优待阮籍，最终也换来了回报。景元四年（263），司马昭加封晋公，“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阮籍推脱不过，在半醉半醒中写下《为郑冲劝晋王笺》，内容之肉麻无耻，几与后来刘琨的《劝进表》平分秋色。这是阮籍一生最大的败笔。宋人陆游在读了《阮籍传》后作诗云：“天生父子立君臣，万世宁容乱大伦。籍辈可诛无复议，礼非为我为何人？”对阮籍的所作作为很不以为然，同时代的刘克庄也持这样的观点，他在一首诗中用了“舌不及驷”的典故，暗喻了阮籍晚年失节的尴尬。
但是，回顾历史，我们似乎也能找到原谅阮籍足够而充分的理由。写下《为郑冲劝晋王笺》一个多月后，阮籍就去世了。而在一年之前，他平生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嵇康，被司马昭下令公开处死。行刑之际，嵇康对着三千太学生抚琴一曲，然后说：“《广陵散》于今绝矣！”这是中国历史上异常疼痛的一刻，刀虽然砍在了嵇康的脖子上，但同时也砍在了阮籍以及天下士人的脖子上。那一天，历史成全了司马昭作为千古暴君全部的声名，却没有记载下此后那一年多时日，孤独而愤懑的阮籍是怎样一天天挨到生命尽头的。历史，总是骄纵和讨好魔鬼，对于真正在意他的人，常常吝啬而残忍。
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阮籍的酒量一定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以至于一千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们也想对眼前这乱糟糟的世界翻个白眼的时候，那浓烈的酒气，仍旧熏得人禁不住流下泪来。（2018-03-15青山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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