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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历史,抑或任其消亡?

云从龙 作家云从龙 2019-04-08

天气太热,往常周末,还会去旧货市场上淘书,现在则哪里也不愿意去,宅在家里读书消暑。上一周,花了两天时间读完《烽火乱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这一周打算就此写篇文章。早在好几天前,我就在朋友圈里推荐过这本书。而我之所以对这它如此着迷,是因为口述者李纯瑛女士经历过的历史,为我六年前的一篇文章做了极好的补白。

2013年,我写过一篇名为《4928-1》的文章。文章的名字实际上一本档案的编号,而档案的主人是一位叫狄陆嘉(又名狄迈)的桥梁工程师,他在1944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土木系,受抗战的影响,直到1950年才毕业。

引起我注意的是狄陆嘉在1955年写的一份自我检查材料,其中透露,在1943-1948年间,他曾一度与一个叫王学艺的人交好。而王学艺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出版家王云五。因为这样的关系,狄陆嘉曾频繁出入王氏在重庆汪山的家,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担任了王学艺的三个表妹徐革新、徐革非、徐格晟的家庭教师。每个周末,狄陆嘉都帮徐氏三姐妹“补书”,功课之余,他们还一起唱歌、弹琴。我当时找了一些相关的文献史料,主要是台湾历史学家王寿南的《王云五先生年谱初稿》以及王云五自撰的《岫庐八十自述》,对民国时代知识分子大家庭的生活图景做了一些今天看起来十分粗糙的“还原”。

之后,这篇文章发表在《读库1303》上。不久,我收到了一封邮件,写信人竟然是徐氏三姐妹中徐格晟的儿子Z先生,他说:“贵文中提到的徐格晟是我的母亲”。我当时非常惊讶,没有想到,我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人仍然健在世间。

“我们想知道文中的主人公,是否还健在?后来的经历是否更加波澜起伏?”Z先生在邮件中提出了他的期待。但当时对我来说,完全无解。我只是通过对档案的解读重构了狄陆嘉在50-70年代的生活,但对于他“消失”于档案之后的经历以及现状一无所知,他是否最终躲过了一茬接一茬的政治运动,是否健在?我都不知道。邮件收到之后,我没有马上回复,生怕Z先生和他的母亲失望。

然而,似乎是上帝冥冥中要成全这件事情。就在第二天,我在博客上收到另一位读者T先生的留言,他告诉我,自己和狄陆嘉的女儿是同班同学,“文革”结束之后,狄陆嘉获得了平反,一直在南昌铁路系统工作到退休。但现在已下世了。我马上写信将这一情况告诉了Z先生,同时请T先生帮我与其女儿取得联系,希望能请他谈谈乃父的情况。但很遗憾,T先生的几次努力都无果而终,后来听他说,狄陆嘉的女儿对我将其父的历史挖掘出来很是不解,认为那是不恰当的。

倒是Z先生,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很让我欣慰。虽则他的母亲徐格晟不是《4928-1》的主角,但对于过去的那段历史,他们显然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在mail中写到,他的母亲与“狄先生北京一别有六十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可惜当年的表兄和姐姐们都不在人间,可以想象,他们如能知道会多高兴。”

此后,T先生和我因文结缘,成了忘年交的好友。Z先生再也没有联系过,大家都在各自的平行世界里生活着。直到今天——写这篇文章的十个小时前,我因为要写《烽火乱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的书评,提及这段写作往事,而再次想起了Z先生。我又一次给他写了封邮件,告诉他这本书的情况。我想,他的母亲徐格晟女士一定会感兴趣的。十几分钟后,Z先生就回复了邮件,但他告诉我的是一个噩耗:徐女士已在今年春天往生极乐。Z先生说:“上一辈人一生动荡,但总是很少讲述他们的过往。”我看着这句话,眼圈不禁湿润了。在窗前站了很久,徐女士的一生极为普通和平凡,可是,她的离开,依旧令我感到,仿佛一个时代都被她带走了。

一个时代都被她带走了。我想,这不仅仅是我对徐女士的感怀,更像是我们正在经历着的历史。在我们生活的当下,过往的一切,都在以史无前例的速度消逝,能够保留下来的,常常是少之有少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这样焦灼的现状,也在某种程度上深刻改写着我们对历史的态度。比如在《4928-1》中,作为狄先生和徐女士的后人,他们对待历史的态度完全不同。前者不以为意,甚至对我的努力持以否定,后者却抱以乐观的面对和期待。还有我的处女作《明星与素琴》,看过这本书的读者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这是一个不完整的故事。人们太想知道明星与素琴这两个在革命烈火中成长相爱的精神伴侣后来的故事了。事实上,对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急迫。但是,我又无能为力。我曾很努力地接近过王素琴女士,但最终却没有抓住,最终,他们从我的历史笔触中逃逸了。而根本的原因是他们不再愿意面对过去。

再如我曾多次收集到一些私人日记和书信,从捆扎以及保存的方式来看,这些私人文书几乎全部是在主人去世后被后人故意丢弃的。其中令我印象极深的是一位老师,他完整地保留了他与妻子、儿子、女儿长达二十多年的所有通信、病例、婚书、成绩单、奖状等等,甚至连家里第一次搬迁时的购房资料,都被他分门别类地用档案袋保存了起来。但是它们最终的命运,却摆脱不了人去楼空、付之一弃的悲剧。我一度想不通那些将父母生前重要的东西尤其是能见证其家族记忆的信物弃置不顾的做法,有很多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历史如数家珍,对于自己父辈、祖先、家族、“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问题却近乎陌生,原因何在?此后,这种情形见得多了,我才略有所悟:对自我历史认知得模糊,本质上,源自对历史的冷漠和麻木。

除此之外,我还有过这样的经历。有一次,我在一家旧书店里买到过一些私人档案,当我拿回家仔细整理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本极有可能是我的一位朋友的祖父。这令我欣喜若狂,要知道,在故纸堆中翻出一个你认识的人,这种几率并不是很大。我想也没有想,抓起电话就向对方求证。得到确认后,我激动地都快流下了眼泪。但我的这位朋友,却始终表现的很平淡,仿佛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一样。时至今日,这本档案还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柜里。但在我心里,我多么希望他能取走它。

尽管每个人对属于他们的历史所持由的态度都不尽相同,热切抑或冷漠,但在这之后,总归能够留下一些什么。至少,一本档案、几页旧纸、或者作家们笔端下的点滴记录,都能让历史或多或少地停留。但有些记忆的承载,一旦失去或者消亡,便是永恒地灰飞烟灭。一个多月前,我在南昌乡下看到了清末诗人、画家范金镛的故居,十分破败。我在2014年主持一本艺术刊物的编辑出版工作时,曾对范氏做过一些比较系统的研究,后来,又协助一位师友誊录整理了其父亲的遗著《范金镛年谱初编》,但对于范的故居,我至今还是第一次看到。站在荒败的院子里,我仿佛能感受到一百多年前这位诗人一边吟咏一边观察草虫百花的情形,历史就在眼前。半个月之后,我第二次来到这里,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一处建筑物在不久前的一场暴雨后轰然倒下了,并且再也不会爬起来。时间才过去了半个月,就会有如此剧烈的变化。可以想见,如果这里再不进行保护,过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坍塌毁弃,成为历史的废墟。

这些都是消极的一面,在今人对待历史的态度上,当然也有积极的一面。比如我认识很多热衷收集乡邦文献的朋友,他们节衣缩食,不惜千金散尽,为的是能将那些沦陷了的故乡记忆再次打捞出来。又比如我很敬佩的纪录片导演徐星先生,他用镜头忠实地记录了曾经发生在大地深处的苦难。还有我前天才认识的一位北方友人,他收集了几十万封私人书信,他问我应当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些故事写出来,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收集这么多的私人书信,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二次写作。当然,还有我在本文中所提到的《烽火乱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对历史的延续。正是这些,给了我们对未来的信心。

怎样留住历史?这个话题可以写本书,也可以在一篇文章里写完。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也不好回答。关键在于我们自己,一方面是历史的当事人所持有的态度,另一方面是历史学家们基于历史真相不懈的努力。当这二者都向相同的方向努力时,我们便会看到《烽火乱世家:王云五家族口述》这样的作品。当一个退缩、一个前进的时候,大概就是《明星与素琴》留给读者的遗憾。而当二者都背向而行的时候,毫无疑问,那定然是历史的至暗时刻。

留住历史,抑或任其消亡?所有这些,说起来容易,如果真的要去付诸实践,便不会那么容易。比如,为什么在《4928-1》中,狄先生和徐女士的后人对待历史的态度不尽一致,甚至相反?对于这个问题,我至今都想不到合适的答案。

现实中,这样的境遇比比皆是。

*本文为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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