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富不仁”的观念靠谱吗？

月初我写过一篇文章《一家独大为什么不好》，文末我阐述过这样的观点：对于做大了的私人企业，中国人不仅没有安全感，反倒有一种莫名的敌视感，总觉得大企业、有钱人都会“为富不仁”。比如我经常会看到有人攻击马云：阿里巴巴害了全社会，搞的大家都去做什么虚拟经济，而不去做实业。这是什么话？逻辑和事实都不对。今天，我就专门谈一谈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人会觉得大企业、有钱人“为富不仁”？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用太追根溯源，从历史中去寻觅，仅从我们的教科书中就可以找到答案。我不知道比我长一代的人情况如何，就从我接受的教育来看，从小到大，只要一讲到社会制度，就会讲到阶级，讲到阶级，便是清一色脸谱化的灌输：但凡有钱的，比如地主、财阀、商人都是坏东西。中国如此，外国更是如此，从语文、历史到政治课本，西方世界都被描绘的无比黑暗，不是吝啬鬼葛朗台，就是底层人民食不果腹。去年我就此专门写过一篇文章《神奇人类的反美套路》，其中例举过人民出版社1951年发行的一本书《美国的生活方式》，在这本宣传抗美援朝的小册子中，美国社会被描写的极为不堪，“贫民窟、种族歧视、拜金主义、虚假民主”等就是它的代名词。而稍早一点的1950年9月，时代出版社也发行过类似的一个小册子《美国生活方式》，一字之差，内容比前者更加不堪。在这本书里，美国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还有我们都耳熟能详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一直都很纳闷，安徒生一辈子写了那么多引人入胜的好故事，为什么单单就选择这一篇呢？并且，这一篇也完全不像是童话呀。理由很简单，就是要我们认识到资本主义的贫富不均，有钱人的冷酷与贪婪。但是，仔细想一想，贫富不均是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品？冷酷与贪婪是社会制度的不公还是人性本身？不要忘了，杜甫在一千多年前就写过这样的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抨击的可就是中国。

我们长期的教育观念里，对于富人、有钱人、企业家等等，从来就没有用正常的眼光看待过，“为富不仁”的想法在现代中国人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更重要的是，这种“被灌输”到头脑中的观念，其根本意图是挟国人之头脑，对抗假想敌，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资本主义一天一天烂下去……”。结果如何？恰恰相反。而加之于个人的，则是持久的偏见与伤害。我曾听一位朋友讲述过一个他身边的事情：他的一位朋友，在报社理论部工作了大半生，批判资本主义的腐朽与没落，可谓信手拈来，想都不用想，总之在他眼里，西方世界一片黑暗，行将就木。退休之后，偶尔有机会出了一回国，跑去一看，天呢，资本主义国家欣欣向荣，完全不是他以前笔下所写的那种样子。怎么会这样？难道以前的那些都错了吗？回国之后，他想了很久，都觉得郁郁难解。

前阵子我看到《北京日报》刊发的梁衡的一篇文章，说1984年某中央大报驻省记者一次回京时看到惊奇的一幕：办公室里同事们正在盯着一张从西德带回的绵纸研究，上面印着精美的花纹，雪白柔软，大家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后来，这位记者说：“这是人家公共厕所里的擦手纸”。众人闻说，异常震惊。不是说资本主义社会正在走向没落和灭亡吗？为什么人家厕所里一张檫手纸都这么讲究？

再往远里看一点，传统的中国社会里，“为富不仁”很大程度上是个伪概念，尤其对于商业社会而言，“为富不仁”和中国固有的农商精神完全不符。如果一个人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又不讲仁义道德，那么人人都会瞧不起他。相反，如果一个人有钱且有爱，则人人都会敬重他。我前些年去过江西的一些古村古镇，发现很多地方的祠堂、石桥、道路、义田、义学等等社会基础设施，都是过去的富人们捐钱修建的。在中国，只有那些宅心仁厚的商人才会被后世记住，很少有一个人因为有了钱又做绝了坏事而留名至今的。真有这样的人，后辈估计连族谱都不让他上。

我还收集过一宗私人档案，主人姓熊，是民国时期南昌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人，靠着家族的勤劳守信，到了他这一代，生意已经做的很兴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骄横淫逸，而是热衷于做慈善。夏天，他就在他家商行门口摆个架子，给过路的贩夫走卒免费送冰水。冬天，他又给吃不起饭的人施粥。抗战胜利，他携家从赣南回到南昌，看到政府的保育房里有很多被遗弃的婴孩，因为奶水不足而夭折。他很伤心，将为母亲办七十大寿的钱全部捐出来雇佣奶妈，抚养这些战争遗孤。南昌今天几百万人口中，或许就有人的祖辈是受了他的庇护而开枝散叶的。这份功业大不大？太大了。有钱人为富不仁吗？没有。

十月长假，我在皖南小城泾县的查济古村，看到一块石碑，立于2009年，内容写的是一对夫妇捐助八千元修缮村里宝宜巷道路的事情，碑末写道：“拳拳之心，感人肺腑，乐捐义举，流芳千秋。”八千元，现在看来，并不算太多，但从中我看到的是中国人美和善，仁与义的传统，以及对社会的责任感。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就生意人、农商、工商、企业、企业家而言，“为富不仁”的观点大致上很难成立，因为这既不符合中国的文化传统，更不符合中国人的精神追求。当然，我并不否认这其中总有一些恶人与坏人，即确实存在那种“为富不仁”之人与企业，比如毒奶粉和假疫苗就是代表。但总体上讲，我不认为人人都是这样，更不认同人们对大企业和有钱人的“仇视”。这种情绪其实无助于社会进步，相反还会加剧阶层隔阂，制造恐慌情绪。对于那些大的企业，尤其是私营企业，如果我们每天都喊打喊杀，认为马云、李嘉诚们为富不仁，蠢蠢欲动的要跟他们算所谓的“总账”，谁还敢办企业，谁还敢搞投资？都跑路了，都官营了，大家就都能有好日子过了？不见得吧。

真正为富不仁的，不是大企业，也不是企业家，而是官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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