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法审理“恶势力”案，河南高院褫夺驻马店中院管辖权

作者 / 巫英蛟 刘虎

全文约4515字，阅读约需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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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2日早晨，郑州金水东路上早已车水马龙。行色匆匆的人们不会停下来看一眼路北的郑州市中级法院，毕竟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与法院产生什么联系。然而，对刘华来说，这家法院或许是他人生最后的希望。

上午九点，法槌落下，审判长宣布带上诉人到庭。一墙之隔的走廊里传来“叮铃哐啷”的铁链声，旁听席上的家属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向法庭的那道门，有的已忍不住开始哭泣。

首先进入法庭的是刘华，其次是刘华的侄儿刘元、妹妹刘喜红、侄儿宋家宝。刘华进入法庭后，刚落座就将身上的棉衣脱了。

“刘华，你不冷吗？”审判长问。

“不冷，有点激动，我有很多话要说！”刘华回答。

自此，一场长达十日的庭审开始了。为其辩护的朱明勇等律师说，这次庭审创造了诸多记录，打破了常规庭审程序：刘华从上午九点一直讲到下午五点半；八名辩护人全天未发一言；审判人员全程耐心倾听，并鼓励“慢慢说，不着急”。

期间，刘华喝了20多杯水，在入冬后的北方多次穿衣、脱衣。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案件？

被抓之前的刘华。

01

举报40余人诈骗国家社保资金，农民企业家被抓

刘华今年55岁，是河南省驻马店市平舆县万金店的一位农民企业家。刘华年轻时很穷——连结婚生的第一个孩子都养不起，放到父母家给带到8岁；家里有时买不起菜，就拿辣椒面掺盐下饭......

为了挣钱，刘华起早贪黑——下过煤矿、做过瓦片、还给人家送煤跺煤堆。90年代前后他带着两个弟弟成立了一个包工队，接了一个两层楼的工程，从此家里才算好转。后来，刘华还和家人创办了康居房地产公司、康居新型墙材厂。

2007年前后，刘华与同是万金店人的本家刘振，合伙开发房地产。不巧的是，2008年经济危机让行业很不景气。同时，拍下的地也因其它原因无法办理相关手续。眼看就要赔钱，刘振欲退出但不愿承担损失和风险。因资金已被套牢，刘华不同意也无法拿出钱退给刘振，故而引发了双方矛盾。

2009年，为达到退股目的，刘振一面去公安局举报刘华涉嫌诈骗，一面去法院起诉刘华要求退股。在公安、法院均不支持刘振的诉求后，刘振就以反复提起诉讼、匿名举报刘华贪污公款等方式，阻止刘华施工，迫使刘华予其退股。

2012年，刘华不堪刘振的骚扰，在掌握一系列证据后，开始举报刘振等人涉嫌社保诈骗。直到2013年，当地警方才拘留刘振，但随即将其取保。

刘华称，刘振被取保候审后，公安机关对其“光保不审，保而不侦”，致使刘振夫妻旧业重操，生意更为兴隆。

2017年4月24日，刘华通过互联网公开披露此事。在一篇题为《“地下人事局长”造假帮数十人吃空饷，警方护驾》的公开文章中，刘华称刘振夫妇的家被当地人称为“地下人事局”，刘振是“地下人事局长”。多年来，刘振夫妇为当地40余人通过办理假文凭、假户口、假工作关系等方式，在多个职能部门上班或吃空饷，并诈骗国家巨额社保资金。

刘华称，刘振夫妇靠伪造国家公文牟利之所以得逞，是因为有平舆县公安局的某些领导作保护伞，并违纪违法协作。由于直指权力部门参与违法活动，刘华的公开举报在当地引起强烈震动。据公开消息，数日后的2017年4月27日，刘振被收押，后被判刑。

2017年8月29日，刘华和妻子辛勤一同去驻马店市纪委找副书记王岱朝反映该案查处中的问题，并称要继续向上级举报。在王岱朝的办公室，双方发生争吵。当日晚7点，刘华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而被平舆县公安局带走。刘华家接下来遭遇的接二连三的厄运从这一天开始了。

02

现代版“连坐制”，家人悉数获刑事追究

刘华家属辛勤说：“我们家人去公安局问情况，去一个抓一个，就连怀孕8个月的孕妇也被抬到警车上。有办案人员说要把刘华家的人全部抓完。”

2017年8月30日，刘华以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平舆县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9月23日，刘华以涉嫌故意伤害、敲诈勒索罪被逮捕；

8月31日，刘华被刑事拘留的次日，其妹妹刘喜红以涉嫌妨害作证被刑事拘留，并与刘华同一天被逮捕；

同年9月12日，刘华侄儿刘元以涉嫌妨害作证被刑事拘留，并与刘华同一天以涉嫌妨害作证、敲诈勒索被逮捕；

同年9月6日，刘华外甥宋家宝以涉嫌伪证罪被刑事拘留，并与刘华同一天被逮捕；

2018年4月16日，刘华侄子刘冲以妨害作证被拘留；

2018年9月10日，刘华儿子刘威以涉嫌逃税被拘留；

2018年11月7日，刘华家属辛勤以涉嫌诈骗被拘留；

2020年1月11日，刘华侄子刘良以故意伤害被拘留。

2018年2月5日，平舆县检察院向平舆县法院提起公诉，起诉刘华涉嫌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诈骗罪；刘华妹妹刘喜红涉嫌妨害作证罪；刘华侄儿刘元涉嫌妨害作证罪、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刘华外甥宋家宝涉嫌伪证罪。

2018年5月3日，平舆县法院作出判决，认定刘华诈骗、敲诈勒索、故意伤害罪成立，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18年；刘华侄儿刘元犯敲诈勒索罪、妨害作证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5年；刘华妹妹刘喜红犯妨害作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刘华外甥宋家宝犯伪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刘华等人不服判决，上诉至驻马店中级法院。驻马店中级法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发回平舆县法院重审。

2019年1月25日，平舆县检察院对刘华等人追加起诉，认定以刘华为首、以刘冲、刘良、刘元、刘威、辛勤、胡连英、刘红建等人为成员的家族为恶势力犯罪团伙，“纠集社会人员，横行乡里、称霸一方，民怨极大。”

2019年6月12日，平舆县法院作出重审判决：

认定刘华等人的行为具有恶势力性质；认定刘华犯诈骗罪、敲诈勒索罪、强迫交易罪、非法倒卖土地使用权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23年，并处罚金220万元；

刘华侄儿刘元犯敲诈勒索罪、妨害作证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5年，并处罚金1万元；

刘华妹妹刘喜红犯妨害作证罪、伪证罪，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3年零6个月；

刘华外甥宋家宝犯伪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

在另案中，刘华的儿子刘威以逃税罪、骗取银行贷款罪，合并判刑4年半，罚金550万元，上诉至驻马店中院，发回重审；刘华侄儿刘冲以妨害作证罪被判刑两年，上诉后因证据不足被发回重审……

刘威案重审一审中，辩护人北京王兴律师表示：该案完全是驻马店市纪委个别人员干预司法的情况下为了报复刘华而针对其子提起的错误追诉，应当立即判决被告人刘威无罪，给驻马店的两级法院挽回一些起码的尊严，不要在拖延和应付中消耗所剩不多的司法公信力，同时人民法院应当挺直腰板向河南省及中央的政法机关揭发反映个别纪委工作人员干预司法的违法犯罪行为。

“只有依法办事、严格司法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现在听命于个别领导干部的错误指令，并不能免除将来被错案追究时的法律责任。”王兴说。

03

获准异地审理，案件终现转机

上诉竟被报复性加刑，从有期徒刑18年加至23年。平舆县法院重审判决后，刘华随即提起上诉，坚称自己无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对我及其家人的迫害！”

刘华早年垫资修建的万金店小学和万金店一中。政府工程款迄今没有结清。

同时，刘华及其辩护人申请驻马店地区的法院应对本案整体回避。因为起诉书、案卷证据材料及一审判决书均印证：驻马店中院法官曹保川、明建文、杨宏广，以及驻马店市驿城区法院法官刘永春、刘亚楠，均出具证人证言，指控刘华犯寻衅滋事罪。其中曹保川为驻马店中院主管刑事的副院长。

“这种职务身份与作出指控的被审判人员存在重大的利害关系，也必然影响到整个案件的公平审理，符合《刑事诉讼法》关于回避的法律规定。本案一审由平舆县法院审理并作出判决，属程序违法。”

因程序违法、量刑奇重、当事人坚称无罪、办案机关涉嫌株连、打击报复等，该案引起河南省有关方面高度重视，河南高院随即指定管辖，将案件二审交由郑州中院审理，以确保审判的公平公正。

郑州中级法院。

2020年12月2日，郑州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此案，也就出现了前文所述的那一幕：头两日几乎成了刘华的“个人脱口秀”。刘华家属称，“他太憋屈了，之前在驻马店，他根本就没有获得说话的机会！”

刘华案有4名被告人，共涉及8个罪名，30多本卷宗，几千页证言，平舆法院一审仅用时一天，重审用时不到两天。

刘华一审辩护律师称，“平舆县法院刑庭庭长麻腾法官，从她庭审的表现来看，毫无中立性可言，其在庭审时多次宣称‘都被抓起来了，能没事吗？’”

刘华重审二审辩护人之一朱明勇说：“原一审庭审仅用了一天，想想能审出什么公正来？几十起违法犯罪指控，光念个起诉书还不知道够不够。”

案件到了郑州中级法院之后，审判长为各方给足了时间发表各自意见。针对平舆县检察院出示的证据，朱明勇在其辩护词中用了四个字总结——三人成虎。

朱明勇称：一审判决严重依赖虚假言词证据定案，造成判决错误。本案指控事实有些发生在很多年以前，侦查机关取证时间也间隔很多年，故意伤害罪的取证时间跨度长达 5 年。2012 年有很多证人就做过多份证言，到 2017 年又做了多份证言，而这些言词证据，有自相矛盾之处，也有互相矛盾之处。本案中证人证言的大面积虚假现象，触目惊心。

例如，一审判决认定的家族恶势力横行乡里、随意殴打他人这一节，证人需要回忆的事情要追溯到 20 年前，实际上证人不可能记得清楚证言中所说的那些细节。在一审认定的霸占金融用地一节，侦查机关找的数十名证人，均作证说刘华霸占了信用社土地，但是刘华亲属提供的 2003 年刘华购买此三间空地的出让金收据，证明这块地不是刘华强行霸占的，而是合法购买的。

更为戏剧性的是，就刘华“横行乡里”的公诉指控，竟有上千乡民针锋相对，联名签字画押证其清白。

村民纷纷出证明，意图证明刘华是个好人。

笔者还发现，平舆公安局在取证的时候，竟搞出让死者重返人间的荒唐闹剧：驻马店市地产交易中心的工作人员在接受警方询问笔录中称，2016年来闹事的有刘华的奶奶，她坐在办公室不走。然而，刘华的奶奶早在2012年就已去世。

朱明勇还称，办案机关存在暴力取证的行为：

“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虚假证言？证人作证的地点值得注意。本案大部分证人证言的制作，是在平舆县纪委宣教中心完成的。这个宣教中心，其实就是纪委的办案点，是一个可以讯问犯罪嫌疑人的地方。本案二审开庭中，多名出庭证人证实，他们在平舆县纪委宣教中心被以疲劳审讯、戴手铐、拷坐在老虎凳等方式逼做伪证，还有的被威胁关进铁笼子里。他们因此做出了虚假证言。

“据刘华反映，本案是因其举报刘振等诈骗社保资金而遭到打击报复才有的。县纪委不仅将大量证人违法带到其纪委办案点逼取不实证言，还违法干预涉刘华地块的土地使用权转让，违法指使县水利局查处刘华窑厂（后被法院判决撤销），违法干预税务部门将刘华家族企业办成涉税犯罪。以上种种，均印证刘华所说的，驻马店市及平舆县纪委人员对他报复。”

朱明勇认为，本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请求法庭依法宣告刘华无罪。

出庭支持公诉的郑州市检察院检察官，亦当庭表示平舆县法院一审认定的“家族恶势力”不成立，其他各项罪名也都存在大量依靠堆积证人证言错误认定问题。同时，检察员还表示：辩方提供的出庭证人和证据材料确能证实平舆县纪委存在逼迫证人做不实证言、主导公安取证等违法问题。

郑州市检察院检察员综合意见为：驻马店平舆县法院一审认定的诸多罪名和事实存在严重问题，建议郑州中院综合评议，依法公平、公正判决。

辩护律师对检察员的表现感到认同，“异地审理，不趟浑水”。

截至本文发布时，郑州中院尚未对刘华案作出判决，被“连坐”的其他几位亲属也尚未得到公正判决。连坐制本起始于周朝，止于清末，如今却在河南驻马店借尸还魂，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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