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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持美国革命,反对法国革命——保守主义的内在逻辑

我是北游 北游独立评论 202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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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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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 / 历史 / 政治 

无思辨,无洞见

1

著名“公案”


对于政治哲学略有耳闻的人,自然都知道埃德蒙·伯克的大名。

 

作为学界公认的保守主义鼻祖,伯克对于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截然相反的态度,一直是政治哲学领域的一桩“公案”。

 

其原因在于:

 

如果说保守主义的主张就是对暴力革命的排斥,就是对激进政治的反对,那么,伯克对同为“革命”的两者打一捧一,会让很多人迷惑不解,认为伯克的观点前后不一、自相矛盾。

 

因为不管是美国革命,还是法国革命,从形式上看,它们最终都走向了暴力和武装革命的极端状态。


按照保守主义在政治变革上一贯主张审慎,反对激进之方式,正常的逻辑推论是,伯克理应反对一切激进的革命,无论它发生在美国还是法国。

 

但是,伯克为什么如此鲜明的厚此薄彼,在严厉批评法国革命的同时,却对在它之前不久发生的美国革命抱以同情和支持的态度呢?

 

伯克到底是精神错乱了,还是有着充分的理据呢?



让我们先回到历史现场。

 

埃德蒙·伯克1729年生于爱尔兰都柏林,在爱尔兰完成了青年时期教育的伯克于1748年由都柏林的三一学院毕业。

 

因父亲希望伯克研读法学,于是在1750年将他送至伦敦就读法学院。但不久后伯克便放弃法律专攻文学,而后因担任贵族的私人秘书工作,而有机会进入政治圈,从此开始起伏不定、终其一生的政治生涯。

 

作为一介平民的伯克,因其普通出身和爱尔兰乡音,在辉格党内地位始终有限,再加上辉格党常常处于在野党的地位,所以,伯克的政见一开始并不受人重视,直到其对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发表了大量旗帜鲜明的政治论述之后,其保守主义思想借此成形,并在政治思想史上声名日益显赫。

 

时至今日,如果我们要探讨保守主义之核心要义,最靠谱的方式,就是从伯克的文字和论述里去找答案。

 

2

美国为什么独特?


身处英国的伯克对北美殖民地的观察和了解其实由来已久。

 

早在1757年,伯克就与人共同发表了《欧洲人殖民美洲述论》,表现出了对观察殖民地的兴趣,并有了初步的结论,这让他先于别人有了更多的美洲信息。

 

伯克对美国革命的观察并非仅限于书斋,在1770年,伯克更是受聘成为纽约殖民地驻伦敦代表,更加让他对美洲的实际情况了如指掌。

 

于是在1774年初,当引发美国独立战争的那场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发生后不久,伯克即正式表态,对国会同僚发表了“关于美洲征税之演说”,次年又发表了《论与美洲殖民地之妥协》,甚至在独立战争打响后,伯克还和自己的国家“作对”,对他所属选取选区领袖发表公开信,呼吁英国和美国和解妥协。

 

伯克承认一个殖民母国当然有权管辖殖民地事务,而且贸易本身就应该置于种种规范之下方可运行,这并非是让殖民地人民可以免于母国制约的理由。

 

伯克提请英国政府要注意的是,北美殖民地有着它独特的情况,他说:

 

“如今要受这些束缚的人是英国人的后裔,他们有着崇尚自由的传统与高贵精神。用一个重重约束与不停惩罚的方式去管理他们,兼以在全不尊重其意愿的决策过程下预课其税负,并非明智且可持久之举。


伯克认为:

 

“对人民的管理须依其气质及习气而行,对像(北美英国殖民地)这样一群涵具自由精神的人民,适当的尊重其习气是绝对必要的。一个英国的海外殖民者,(身为一个英国人所受到其母国的待遇)是应该与他国殖民者不同之处。


在伯克看来,北美殖民地的人民原本就是英国人,是拥有英国传统和习俗的一群人,而尊重传统和习惯作法,是伯克一贯之保守主张,认为此乃政治运作之根本。

 

除了对传统的尊重,伯克还一直强调过往政治经验的重要性,强调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恰当权变的政治智慧,他借此嘲讽那些喜欢抽象理论的“学院派”道:

 

“让美洲人民过原本的生活吧,这样一来,我们因彼此对抗而有的若干对法律解释上的争执,也自然消失无形了。他们与我们,他们与我们的祖先,在原先的方式下都生活的很快乐,不是吗?这些都是实际政治的观点,把其他的留给学者吧,那些问题放在学院里讨论适合得多......”


伯克一贯坚称,陷入无休无止的抽象概念的争论无助于政治问题的解决。在伯克之保守主义看来,政治的功能更多是调和、平衡之功用,在维持稳定秩序的意义上,更多秉持的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态度。

 

3

美国人在保守英国传统


从以上伯克对美国革命的政治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自由之传统”和“政治之经验”,是保守主义的核心价值,也一直是伯克政治思想中最为重要的部分。

 

伯克对于美国革命的支持,不但并不违背其保守主义政治观念,相反,它是一脉相承的。

 

  • 从传统的角度上说,美国人是英国人的后裔,他们同样应该享有英国传统带给他们的自由权利,不能被英国政府强硬的剥夺;

 

  • 从经验的角度来说,政治目标首要在于根据经验和实际情况来弹性的解决问题,而不能根据抽象的理论和原则去死板的强推。

 

也就是说,无论是从尊重“传统”还是尊重“经验”的角度,伯克对美国革命的支持在保守主义的核心观念上,不但毫无矛盾,而且是必须、必然推导出的结论。

 

在伯克看来,英国人有自由之传统,就理应享有自由之权利。这些权利不是源自闭门造车的想象,而是源自英国代代相传的政治经验和各种法案,他们的自由不是虚无缥缈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权利。

 

如果英国作为母国不对北美殖民地人民展现出充分协商的姿态,反而强行剥夺北美殖民地人民的自由权利,显然就是违背了英国的传统价值,自然就与伯克所秉持的保守主义理念相悖。

 

伯克之所以支持美国独立,恰恰因为美国人在坚持英国的自由传统和自治经验,在坚持保守主义的核心价值,而英国宗主国却在试图改变现状并践踏它们。

 

所以他主张,与其闹得双方不愉快,还不如“让美洲人民过他们原本的生活”。

 

他认为,让他们(英国人和美国人)都按照原本的生活继续下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强人所难去改变原本的方式呢?

 

作为英国的议员,伯克却坚定的站在北美殖民地一边,为之辩护,足见其政治品质之高尚,不把政治立场凌驾于政治理念之上的学者风范。

 

4

法国人在摧毁自由和传统


同样,伯克对于法国革命猛烈的批评,也恰恰在于,法国人不但在摧毁自身的传统和习俗,而且在彻底埋葬之前至少行之有效的政治经验,试图换上自己脑子里空想出来政治蓝图,一个从来没有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乌托邦。


这样的政治冒进无疑是灾难性的。

 

也许,只有在这种无数庸人被革命激情冲昏头脑的灾难前夜,那些人类中的先知反而突显示出了他们强大的预见能力和超人的智慧。


埃德蒙·伯克就是这样的先知。

 

伯克认为法国革命人士的政治素质极差,只知破而不知立,他们不知道英国光荣革命带来繁荣成功的秘诀,就在于英国独有的相互牵制、各司所长的均衡政体结构。

 

他说,“人民虽然是节制政府权力的天然工具,但是,想要同时节制权力又行使权力乃不可能之事”。

 

事实正如伯克所预见,法国革命人士在政治治理方面的弱智和暴虐在雅各宾恐怖统治中,达到了顶点。

 

然而,英国也并非人人如伯克这样明智。

 

肆虐欧洲的激进政治思潮在当时同样对英国造成了极大的冲击,甚至辉格党内部的一些人士竟然也在国会内外赞许法国大革命,甚至将其和光荣革命相提并论。


这些情况都让伯克忧心忡忡,深惧法国革命会跨海峡而来。于是他不断发文批评法国革命,从此获取了法国革命“头号敌人”的名号。

 

伯克持续不断的激烈抨击和呼吁终见成效。


时任英国内阁开始压制国内同情法国革命的激进举动,并于1794年宣布为了安定的理由暂时终止《人身保护法》,以应对越演越烈的政治气氛。

 

连之前与伯克不对付的英王乔治三世也极力赞许其名著《论法国革命》。

 

虽然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英国人本身审慎保守的性格特质,让他们本身就善于抵挡一些激进花哨的政治主张。


我们当然不能说,伯克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并拯救了英国,但我们至少可以承认,伯克作为法国革命的“头号敌人”,其先知般的大声呼吁,至少在操作层面让法国革命给英国带来的风险大大降低。

 

5

伯克政见的哲学基础


伯克之保守主义对自由传统和政治经验的重视,源于伯克一种朴素的哲学思考。

 

这种哲学思考在伯克以下两句话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一个国家于其漫长历史中所做出的选择,其优异性将远胜于任何仓促或临时经由选举而得到的政策。


“个人常常愚蠢;群众在未经思索而行动之时亦为愚蠢;然而整个种族,尤其当历经一段时日之后,却经常做出正确之行为。


在伯克看来,传统所代表的智慧出于整个民族的生活与历史之中,其所蕴含的智慧远高于任何个人一时之智慧。对于这种历史演化中形成的政治秩序和政治经验,最好的方式是尊重之、改良之、修正之,而非推倒重来。

 

所以,英国人从事政治的方式是“审慎权变”,其政治规范源自历史长河中形成的传统和习惯,而非抽象的理性思考。

 

伯克认为,“有关道德或政治的事务是不宜引用任何普遍法则的。纯形而上学式的抽象思维并不属于这两种领域。构成道德的线条并不似几何学上的那些理想型线条;它们即深又宽同时又长,它们偶有例外,也须时时修正。”

 

除了认为传统的智慧高于个人的智慧,传统之“人工理性”高于个人之“自然理性”,伯克还极为推崇英国特有的“均衡政体”。


他认为在这个均衡政体中,贵族的政治素质和智慧远高于庸俗且意见纷杂的平民群体,他认为法国革命者把人数多的阶层看得比贵族还重要,是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在有关国家的事务中,“人数永远是重要的考虑,但不是一切的考虑”。

 

虽然现代社会的公民受教育程度远高于18世纪的欧洲,但伯克几百年前就对刚刚发端的“民主迷信”表达出了深切的担忧,这个担忧到今天却非但没有过时,反而越来越显示出其普适性和预见性,也为后来的思想者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理论基础。

 

6

总结


最后做个总结吧。

 

伯克之保守主义的目标就是保守英国的“自由传统”和均衡政体的“政治经验”。

 

  • 他之所以赞同美国革命,就在于美国人试图保守的就是自由之传统,自治之经验,这些原本就是英国自己传统中的东西;

 

  • 他之所以反对法国革命,也在于法国人试图颠覆自己的传统习俗,摧毁并未失效的政治经验和既有秩序,而在这种冒进的政治变革中,秩序将会崩溃,自由将被埋葬。

 

伯克顶着巨大的压力,对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毫无迟疑的鲜明态度,恰恰证明伯克对于自己的政治见解和洞见非常自信,对于抛弃自由和经验的空想主义者们在智识上的极度藐视。

 

在保守主义的思路里,国家和政府都是工具,都只是保护个人自由的必要的手段,而政治的目标不是实现一个“至善”的社会,而是平衡、调和、节制社会冲突和矛盾,维持一个有着基本自由、正义、和谐的社会秩序而已。

 

保守主义里绝对容不下任何一个整体性的目标,不会凭空给社会设定一个“进步”的、“完美”的尺码。如同英国保守主义政治哲学家奥克肖特所说:

 

“政治是在现有行动路线中,选择最小之恶的艺术,而不是人类社会追求至善的努力。


更加明确的表达是,保守主义政治的目的是努力消除具体的罪恶,而不是试图实现抽象的善。


保守主义的政治理想是,每个人的幸福都应该让每个人自己去争取,对此政治要做的就是放手,只在个人的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受到阻碍时出手相助,加以保护。


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守主义就是保守自由的主义,除此之外,都是挂羊头卖狗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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