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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文】我在华为的海外生活 - 德国和瑞士

2017-03-31 水文 老万故事会

我刚到东欧一个月,太太意外怀上了小女儿(大女儿也是计划外),原本我带她和大女儿到东欧常驻的计划泡汤了。我单身在东欧干了一年多,东欧地区部和西欧地区部合并,我的岗位也没了。在东欧常年出差,我想固定在一个国家,这样太太带着两个女儿能过来一起生活。正好公司开始拓展德国电信市场,我跟公司一拍即合,2006年中我被派往德国,开始了我在德国电信系统部的工作生涯。


德国


进军


2006年华为在欧洲还没有任何名气。除了和BT(英国电信)有一些合作之外,在欧洲的客户全都是小电信运营商,而当时的德国电信是年收入超过600亿欧元的巨无霸。德国电信和其主要供货商西门子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两家公司的高层不仅彼此熟悉,而且经常互换。正因为如此,德国电信比其他人都更早察觉到西门子在通信业的没落(或转型),早早就把眼光投向了华为等中国厂家。


德国电信引入中国厂家的过程,我觉得就象二战德军组织一场战役:事先组织严密的论证(我看过德电的内部论证材料,上百页PPT,里面全是数学公式推导);然后制订详细的实施计划,考虑各种意外情况,把责任和时间点要求做到最细;最后以坚强的意志、严格的纪律、对质量和时间进度的苛刻追求,克服执行过程中的种种困难,包括想到的和没想到的,完成既定策略和计划。当年世界上最大的ATM和ISDN网络,都是德国电信建成的。其他运营商要么觉得实施难度太大,要么觉得技术发展过快、有新技术出现而中途放弃,只有德电以外人看来“一根筋”的精神把网络全部按计划建成并投入使用。德国高度发达的交通网络,包括航空、铁路、公路的完美结合,也是德国人这一精神的体现。德电引入华为,从移动到固网,从边缘到核心,一切都按计划执行。我们后来在合作过程中,多次试图加快或改变这个进程,总是徒劳无功。


我们和德电举行第一次Workshop时,德电有20多人参加,分别来自Darmstadt, Berlin等分布在德国各地的机构。Workshop上午八点半开始,让我们吃惊的是,德电的人在八点之前全部到场,包括从Berlin来的(要知道从Berlin到Frankfurt是要坐飞机的)。路上堵车?这种因素早已在德国人的考虑之中。德国人对守时的要求是精确到分钟的:点对点的会谈,必须提前5分钟到场,不能多也不能少,否则都是不礼貌;规模大的会议,至少提前15分钟到场。


水文(前排中)和德电NGF拓展团队的伙伴们


老凌


华为第一任德国电信系统部部长老凌是一位传奇人物。老凌浓眉大眼,头发整齐,话音宏亮,总是穿一身笔挺的西服。他是江苏人,已加入德国籍,能讲一口地道的德语,英语也非常流利。无论什么时候打他电话,话筒里总是一声宏亮的“Ling!”(德国人习惯,接电话时首先报出自己的名字)。早年他在德国工作时,就是西门子公司的高管。西门子和华为合资成立鼎桥公司时,他是德方首席谈判代表,因此结识了当时的华为首席谈判代表X总。后来老凌加入华为,就是X总运作的结果。


老凌做德电,原来在西门子的人脉发挥了很大作用,他一开始的雄心壮志也不小。在波恩租大办公室、招兵买马、建联合创新中心,完全是一幅正规军的作派。但华为拓展海外市场,以我现在的经验来看,其实采取的是小步慢跑,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策略。先做小的、容易做的,有基础了再做大的,实际就是农民进城做生意,一步步来。国内是从县局做到地市,最后才到省城、直辖市,跟当年我党的“农村包围城市”是一个套路。海外也一样,先非洲、亚太,再做拉美、欧洲;先做二类运营商,再做主流大T。极少一开始就全面铺开,当然也是没那个条件和实力。老凌的做法跟这就有些冲突。


德电系统部在波恩,华为欧洲地区部总部在杜塞尔多夫,相距90公里。当年老凌经常带着我开车去杜塞(我是他的副部长),主要目的就是汇报工作、拜山头、要资源。有一次给地区部写汇报材料,老凌指导我左改右改,最后不耐烦了,说,“我告诉你一个中心思想,你就紧紧围绕这个中心思想来写,那就是,‘形势一片大好,资源极度紧缺!’。以后的报告,都要体现这个中心思想!”


老凌在德电干了三年,市场逐步打开,他却跟公司主要领导发生了矛盾,根源我至今不太清楚。我回国后,他被调去慕尼黑做西门子的企业市场,有次还专门打电话来问我想不想再回德国跟他一起干。后来听说他离开了公司,还和公司对簿公堂,也不知结果如何。


小克


德电系统部的另一位传奇人物是德国客户经理小克。小克身材不高,有一幅典型的德国啤酒肚,却精力十足,脑袋运转极快,说话如同机关枪,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盯着你。小克原来在德国电信工作,一直不得志,加入华为做传输产品经理,开始还没有显山露水。华为开始拓展德国电信,把他转为德电客户经理,从此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征程。


华为拓展德电初期,小克可以说居功至伟,基本上是他一个人打开了局面。小克利用他以前在德电工作时积累的关系,几乎是狂热地工作,不分昼夜和节假日。我猜可能是他在做这份工作时找到了那种难得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Self Motivated”。从Eschborn(最初德电系统部所在地)到Darmstadt(德电网络技术部门所在地),他一天能驾车跑好几个来回。有次聊天我问他有什么愿望,他说他想要一辆更大马力的汽车,这样他去客户那里时就能跑得更快。


客户那边,他基本一人搞定,把客户的需求很快摸清;而我对公司内部很熟悉,能够很快把公司的资源争取协调过来,比如研发的产品路标支持和专家到现场的交流和测试支持,从而调动公司快速响应德电的需求。我们可以说是一种“1+1”的模式,即“一个当地客户经理加一个中方产品经理”。事实证明,这种模式下2个人配合好了,作用巨大,可以把德电和华为这样两个大公司间的协调对接很快的做起来。华为的研发、供应和市场团队,就像一条舞动的巨龙,龙头决定着整条龙舞动的方向正确与否。小克和我的组合,很好的发挥了“龙头”的作用,加快了华为进入德电主流供应商序列的进程。后来华为在全球推广的“铁三角”销售模式,其核心思想就来源于此。


小克是一个优秀的客户经理,但优秀的战士不一定就能成为军官。后来华为在德电做大以后,更多对德电熟悉的德国人加入进来,小克逐步失去了在团队中的核心地位。后来他先从德电系统部调往E-plus系统部(德国一个小运营商),再后来离开华为,加入了爱立信。我在德国生病期间,他还专程来看我。我们的友谊,是在战壕里结下的战斗友谊。现在我们在Linked-In上保持着联系。


任总


在德电系统部工作期间,任总来德电见客户,期间有幸跟任总一起吃了一次饭。吃饭前,我们几个参加的人为了饭桌上给任总说什么,都提前做了准备。事实证明,我们跟任总的思维差距,不是一丁半点。例如,负责无线的一个兄弟正在向德电力推LTE,想借任总之口给客户传递信息。他刚说出“我们正在向客户推广LTE......”,任总马上截话说,“我认为LTE的推广速度要慢一点。爱立信在GSM和3G上有那么大的利益,我们这么快的去推LTE,不是去挖人家的祖坟吗?你们回去把这个策略再好好研究一下”。那兄弟顿时没了话说。


我当时负责固网,正在德电的实验室里和西门子、阿尔卡特做比拼测试,测试结果对我们有利。我把测试结果简单汇报了,想借此表表功。任总听了,问了我一句,“你听说过庄则栋打乒乓球的故事吗?”我顿时楞了。任总接着说,“庄则栋利用打乒乓球的机会,打开了中美建交的大门。你们要学习庄则栋,做外交大使。你们不是跟阿尔卡特在一个实验室里测试吗?可以送两块单板给阿尔卡特,让徐直军签个字。”我这才反应过来,但没法接话。老板这个最高指示,到底执行还是不执行呢?


任总又转过头去问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兄弟,“你是做什么的?”那位兄弟说,“我是欧研所的,主要工作是研究微波......”“微波这个东西太复杂,我认为没什么搞头。”结果那位兄弟直到回家的路上还在郁闷:老板说微波没搞头,那我还要不要继续搞呢?


生活


在德国最爽的事就是高速公路不限速。在波恩工作时,系统部分给我一辆奥迪A4 2.0柴油版。我喜欢看电影,原版的英文电影,只在法兰克福的一家电影院有放。于是经常在周末晚上,我会一个人驱车去法兰克福看一场电影。波恩到法兰克福的A3高速约170公里,全程双向六车道,经过一大片森林,弯道很多,特别适合飙车。尤其是晚上,公路两旁黑乎乎的,只看见前方车辆的灯光,很象赛车游戏。我经常开到180甚至200,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确实很爽。据说普通的德国人都喜欢飙车,因为平时太过严肃,只有飙车时才能释放自己。


德国的另一个印象就是其高效的医疗系统。在德国我生了有生以来的一场大病,三天时间里动了三次手术,在急救室里待了一整天。动手术的三天时间里,公司、家人都不知道我在哪里,无人陪伴,我自己一直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治疗、饮食等全靠医院。在国内,生病住院没有人陪护是不可想象的,而在德国,一切全部由医院搞定,不允许陪护。每天我住在病房,不同的护士进进出出,有换药的、打针的、送饭的、量体温的、换衣服的、打扫卫生的......一切都有条不紊、按流程办事。有时候我觉得那些人就像机器人一样,都是在按既定程序运作。一共住了12天院,有天医生来跟我说,明天你可以出院了。我问:在哪结账? 医生不耐烦的说:你不用管了,我们会把账单寄给你的。


这次生病,我有四个月没有上班。太太从国内过来陪我,孩子留在国内。其实到了后两个月,我基本行动已经自如,只是医生建议我继续休息。那段时间,同事知道我休病假,都不找我了。在德国也没有其他亲戚和朋友,孩子也不在身边,只有我和太太两人,是纯粹的二人世界。每天我们一起到超市买菜,白天做饭吃饭,晚上一起在电脑上看电影。为了看电影,我专门买了一个LG的17寸显示器。后来回国舍不得扔,带回来。到现在9年了,好好的还在用。这里要赞一下韩国产品的质量。


当时我们去了好多地方玩:冰岛、荷兰、意大利,还有德国的黑森林等好些地方。每个地方去一个星期,回来了休息几天,又想去一个地方,在网上把机票一定,第二天就走了。不用想工作,不用管孩子,只是两个人,想去哪玩就去哪玩。回想起来,其实那是我和太太共度的一段最愉快的时光。 “福祸相倚”,要不是生病,哪有这机会。


大嚼德国咸猪手


瑞士


有一段时间,我要去瑞士做项目,大概几个月的时间。那时我刚搬到杜塞尔多夫,找了一套两房的公寓,感觉还住得比较满意。华为的瑞士办事处刚成立,办公住宿条件都很艰苦,我不太愿意住他们简陋的宿舍。于是那几个月时间,我周一从杜塞出发到瑞士伯尔尼,周五返回杜塞,过了一段两国摇摆生活。好在德国、瑞士的交通比较发达,火车、飞机都很方便,这种摇摆也没觉得不便。


在瑞士我们主要是和瑞士电信做一个铜线改造项目。瑞士办事处就3、4个固定成员,办公室就一间房,大家全挤在里面,经常连张桌子都找不到,所以经常是两人甚至多人合用一张桌子办公。午餐一般是麦当劳,晚餐就到几个宿舍轮流蹭饭。瑞士物价高昂,吃顿麦当劳都觉得贵,平时根本不敢买东西消费。宿舍配置也是简陋无比,房间就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跟牢房差不多,就是面积稍大点。我们每天吃完晚饭,一般都是在宿舍继续工作,因为外面实在没什么值得去的。在号称“欧洲花园”、风景优美、富裕发达的瑞士,我们过着这样的生活,可能是很多人想象不到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到周末就赶回德国的原因之一,至少在杜塞我还能有条件休息、娱乐一下。


瑞士办事处有一个本地员工,大家都叫他“老费”。老费原来在瑞士电信采购部工作。在第一次来华为总部参观之后,就决定跳槽来华为。现在华为名气大了,有钱了,来华为工作的发达国家人士比比皆是。但在2006年做出这样决定的欧洲人,是很少的。那时华为名气不大,在瑞士更是一个只有2、3人的小微企业。后来老费解释说,他当时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他喜欢尝试新鲜事物。老费戴一副眼镜,瘦高个,精力过人,喜欢说话,浑身充满正能量。他是加入华为的第一个瑞士人。到现在,华为瑞士已经超过了500人。老费曾一度被任命为华为瑞士的最高长官,成为少数的由本地员工当头的国家代表。受他影响,一些瑞士电信的员工,如和我们打交道很多的采购部Ong先生,后来也加入了华为。


瑞士是一个真正的多种族国家,也是民族融合的“典范”。和我们打交道的瑞士电信项目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越南、瑞典、澳大利亚等。在瑞士,多种语言能力是必须的。一个经常发生的场景是:一起谈项目时,大家用英语;聊天时,他们会选择双方最合适的语言。比如和澳大利亚人用英语,和瑞士德语区人用德语,法语区人用法语,各种语言转换之流畅,真是让我羡慕。


2008年5月12日,是难忘的一天。恰逢德国宗教节日圣灵降临节,全国放假三天。我临时决定独自驾车去瑞士玩。在滑雪胜地马特洪峰、皮拉图斯,如画的雪山、湖泊、森林、草地,瑞士美景令我流连忘返。正当我开车在山间公路转悠时,太太从国内打来电话,说她去四川成都旅游,已经回到深圳了。我“哦”了一声,就准备挂掉电话。太太惊奇的说,“我回来你不吃惊吗?你不知道四川发生什么事吗?”我这才知道汶川发生了大地震,太太差一点就回不来了。我在瑞士玩了三天,住在山上的小旅馆,因为不懂德语,报纸电视都看不懂,“两耳不闻窗外事”。国内热火朝天的救灾,我一点都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我似乎已经不属于我自己的国家了。


2008年对中国人来说是个特别的年份,奥运火炬传递、汶川地震救灾、举办奥运,喜庆和悲伤的大事,集中在这一年。我深深的感到:我离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亲人太远了、太隔阂了。发生这样的大事,我本应和家人、朋友在一起,或悲伤、或欢庆、或激动,一起度过这难忘的时刻。而我却在异国他乡,独自度过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节日。我下定了回国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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