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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宗胜|砂罐里苦熬过的春秋

2017-01-18 毛宗胜 昆仑文学




微刊|第四期(总第144期)

砂罐里苦熬过的春秋

文|毛宗胜

  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正上小学。那时我们家在村里穷得出名。每到春末,就会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说人多吧,也就五口。俩大人,再加我和两个妹妹。我姐不满周岁就夭折了,那是一九六零年全国正闹大饥荒时。小妹于七十年代中期在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之下夭折。读至此处,有人纳闷,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还能饿死人?想找答案,就去读读我写的散文《远去的碾场》吧,贴在我的新浪博客上,也发表在散文吧网上。

    我的父母命苦。父亲小时候没上过一天学,如今近八十岁的他能粗浅地读一些书报,还赖我们后人的功劳。我和妹妹上中学那阵子,父亲经常拿一些字问我们,当然后来也问我的老大儿子。天长日久,积少成多,便也能读些书报了。

    父亲是老大,弟弟妹妹有五个。他十三岁时就去外村财主家打长工,秋末冬初连双布鞋也没有,赤脚干活,放牧牛羊。听他说那时他脚后跟里开的裂口竟然像娃娃嘴,走起路来,裂口中就有黑红的鲜血渗出。去放牧时,看到哪头牛屙了一泡粪,他就飞跑过去,双脚踩在冒着热气的牛粪上汲取热量,等牛粪变凉,才作罢。敢向毛主席保证,这不是我故意凭空捏造、耸人听闻,是父母亲好多次亲口对我讲的。

    为拉扯弟弟妹妹,我的老父亲吃尽了人间黑苦,熬尽了心血。小时候经常背着抱着弟弟妹妹们玩,衣服裤子上都是弟弟妹妹们拉稀留下的黄色疤痕。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经媒人撮合,我父母结婚,后来就生了我姐。我姐和我四叔同岁,六零年天下闹饥荒,人人家家吃榆树皮、豆草、烂菜根、野菜,吃得一脸黄绿,连肚皮也是绿色的。也怪,上天本有好生之德,据说三年大饥荒时,田野里苦苦菜长得特别高大、肥嫩,饿疯了的人们见了苦苦菜如同溺水者见了救命稻草,如同老母猪见了烫糟食,欣喜异常。不多日子,田野里的苦苦菜就被挖干剔尽。如今农家院和大餐厅里时不时也上一碟精心烹制的苦苦菜,但人们也没味口吃,只是象征性地搛两筷子便罢了。

    六零年夏天,我父母成天在队里干活,我姐放在家里由老人看管,家中祖父母和我的叔叔姑姑们就偷偷摸摸做饭食吃,有时弄一锅洋芋,有时做顿杂和面破布衫。他们一心只想保住我小叔的命,而对我姐这个女娃子爱理不理,视而不见。啥都不给吃,直到被活活饿死。那天我父母回家后,母亲发现我姐在有气无力地哭叫着,就将她抱起来,我姐将小小的头颅搭在母亲左肩膀上,然后就咽了最后一口气,母亲顿时悲痛难抑。回头再看我四叔,满嘴唇、俩小手上都粘着洋芋渣。母亲便撕破脸臭骂了全家人一顿,不几日,父母被赶出家门。他们被赶出家门时,祖父母只给了七根烟熏火燎过的破椽子和一扇老式破木窗。没办法,父母只好先租了村里两间公房生活,直到一九六九年我六岁时,才在乡亲们无偿的帮助之下打了新庄廓,盖了三间青杨木土担梁平房。

    我父亲老早就入了党组织,干过村治安主任。不知由于什么原因,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父母也受过村民批斗,批斗时我的俩婶子一人恶语相加,一人脱下破布鞋用鞋底打我父母的脸,且打个没完没了。我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动不动就会被善人善事感动得泪流满面。至于因果报应之类的气话我也就不说了。

    以上某些事情,在我心里结成了永难解开的纥繨。至今想来,仍让我极不舒服。

    背景如斯,下面将进入主话题。

    砂罐在我国各地农村里用得较普遍。它可用来炖药,也可用来熬茶,当然煮点肉也未尝不可。煮少量肉或骨头时,一般用砂锅,砂锅里炖出的肉特有味道,但本文中只说用砂锅熬茶。

    那时家里贫穷,一家人食不果腹,衣服上补丁摞补丁,哪有钱买好茶。不过由于固有观念的制约,那时的庄稼人不论贫富都只喝茯茶。青海人喝的大都是湖南茯茶,有益阳茶,有临湘茶。茯茶上品是特制获砖。用铁锅或铝合金茶壶煮的茶没有用砂罐熬的茶好喝。熬茯茶时还得加一些东西,诸如花椒颗粒或花椒叶,还有荆芥、薄荷等,再放上适量的盐,茶熬起来香气扑鼻,人们急不可耐,一嘴涎水。不过据说荆芥茶不可久喝,喝久了人心脏受不了,会生出疾病。

    那年代的茯茶也不是敞开供应,国家穷,生活物资数量有限,人们要凭购货证到指定供销点去购买。在高寒牧区生活的藏族、蒙古族同胞就更喜欢茯茶,一顿不饮,口干舌燥,感觉浑身不舒畅,心中有欠缺。除了熬奶茶,也可在熬茶中添加酥油,喝酥油茶。还可熬茶拌制酥油炒面。早晨吃饱了酥油炒面,一整日里肚子饱饱的,心内不发慌。

    父亲兄弟四人中,只有我三叔和四叔嗜茶如命。他们一日三餐中离不开茶,且都喜欢用直径深浅均有十几公分的洋漆茶杯。他们一般不喝熬茶,说熬茶的味儿比不上沏茶。沏茶是抓一大把碎茯茶放进茶杯,再放上一些青盐,然后倒上滚烫的开水,浸泡十来分钟后,就开始饮,饮了一杯又一杯,到茶味变淡了才停止。他俩茶瘾重,沏茶时竟放少半杯茶叶,等泡好了茶,端起来喝一口,味儿苦得令人难以下咽,也不知他们是咋喝下去的。

    包产到户后,年头节暇人们转亲戚时,拿的礼物不是馒头花卷餛锅,就是罐头茯茶。等年过罢了,亲戚走完了,上外头面柜上竟摞了几十包茯茶,其中有好茶,也有假冒伪劣品。我们一家人不是太喜欢茯茶,后来就想办法将那些茯茶倒腾出去了。

    这几年有人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满村巷转悠,高价收购保存时间较长的茯茶,一包茶有时能卖三四十元甚至六七十元。而在遥远的年代里,一包茯茶至多也就卖几元钱。

    茯茶质性适中,不热不凉,什么样的胃都能消受。据说茯茶具有消除油腻味、帮助消化、解除疲乏、提振精神的功效。睡觉前不敢多喝,喝足了熬茶或沏茶,夜里就会失眠,大半夜合不上双眼,让人难受得慌。

    再推想遥远年代里的茶马互市,内地汉族与青藏高原上的藏蒙土等族常常进行商品交易,以茶换马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内容。我想所谓“茶”,估计大多也就是老茯茶,很少有如今流行于世的观音王、龙井、碧螺春、毛尖等茶叶。

    无数岁月在咕嘟咕嘟的熬茶声中晃过,如今生活状况大异于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随你便。商品交易活跃,交易市场到处都有,龙井、观音王、碧螺春、极品毛尖还有云雾茶、高山老树茶、普洱茶、杜仲茶、茉莉花茶、青山绿水茶,随你挑来随你品。我最爱喝铁观音,要喝就喝较新鲜的铁观音或观音王茶,一年也能喝掉数百元钱的茶叶。三年前到省红十字医院做胆囊摘除手术,那是如今较先进的腹腔镜手术。等取出胆石后我详细观察了一番,发现那些由泥沙凝成的所谓“胆石”外表颜色与铁观音茶的颜色相近,也不知经常喝铁观音茶对身体有什么不良影响。

    砂罐里熬过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茶是平常人家黑头凡人今生今世不愿舍弃的东西,难以想象没茶可喝的日子又是怎样的面目。

    那时村里有个老人名叫李应魁,他一生喜好喝茶。一次他从供销社买来一包特制获砖,将茶砖一掰两半后发现里面有一只女人穿的尼龙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喝茯茶了,一直溜白开水,包产到户之前他已经过世了。

    村里还有个姓蔡的老汉,刚包产到户那会儿,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沏了一杯茶后刚品了两口,头顶上广播匣子里竟然传出了唱花儿的声音。蔡老汉一时怒火冲顶,一把拽下广播匣子,拿到院坑里,用板镢将其砸成碎片,边砸边咕叨:“这种日啊戳啊乌七八糟的东西能在人家里唱吗,谁听了谁倒霉!”花儿是野曲子,那时村里都不敢唱。喝醉酒后在村里乱唱花儿的人被村民们称作“寻口”、“咒世宝”。有首花儿说:花椒的树树上你别上,你上时刺桠儿挂哩;庄子里到了你别唱,你唱时老汉们骂哩。人们对花儿的普遍看法是:前半截有劝人之心,后半截有日狼之心。长辈与小辈人不能在一起听花儿唱花儿,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

    一曲花儿,把性格倔强、脾气暴躁的蔡老汉要品茶的雅兴给破坏掉了。

    蔡老汉人高马大,年轻时有蛮力,他是个奇人。他身上发生之奇事多得数不清。首先他一天学门都没进过,但天资聪颖,能看用繁体字印成的大传。他子女众多,家贫如洗,无钱买书,所读之书都是顺手牵羊死乞白赖地从别人家弄来的。闲暇时间里常给村里男女说书,能一字不落地说完几十部书。什么《杨家将》、《说岳全传》、《薛刚反唐》、《薛仁贵征西》、《水浒传》、《包公案》、《施公案》等等,说得头头是道。说至最关键处,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一听就知道,老家伙肚子饿了,要回去装车。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学,校里经常请来大队贫协主席蔡老汉,让他作忆苦思甜报告。这种报告他作得不是太好,也没给我留下什么深刻印象。讲的无外乎是他在马家手上被抓差拉夫,到郭莽寺放木的苦难经历。

    蔡老汉年轻时给村里一户地主家打长工。他一次能挟起两根各装了二百五十斤小麦的口袋,然后从打麦场上走至地主家粮仓,距离少说也有近百米。还能将一条差不多有两百斤重的石碌碡挟到堆摞起来的麦捆小山之顶。他饭量特大,一次能吃完一小升青稞炒面外加一脸盆洋芋。吃饭时性急,一天晚上开饭时,他两大步跳至锅头前,想要第一个舀饭,第一个舀饭的人只要吃饭速度快就能比别人多吃一碗。没想到抢铁勺时动作幅度过大,一肘子将立在锅头边掩墙上的煤油灯盏捣入饭锅里,结果那一大锅饭谁也不吃,给白糟蹋了。

    后来他被马家军拔了壮丁,由于受不了军营中的苦,他逃到山里舅父家中躲藏,后来还是被捉回。本来逃兵会被杀头,但不知怎地,他只挨了几十沟板。打板子时,趴在地上的他诡秘地向两名执行者奓出食指和中指。执行者心里美滋滋地想:今天发财了,这家伙会贿赂咱们二两银子。如此,板子打得也轻,不过做做样子而已。完事后,两名执行者向受刑人要银子,受刑者说:“我穷得叮当响,哪有银子给你们?我是说你们打板子时多多注意,别伤了我的俩睾丸,别让我断子绝孙。”旧时执行杖刑时,只要受刑者那边花了银两,贿赂了行刑者,打棍子板子之前,行刑者会用棍子板子将受刑人的阴囊往下面捣捣,否则会将其打个稀巴烂,从而使受刑人一生不能娶妻生子,只能断子绝孙。

    两名施刑人一听给气了个好眉端端,你想报复已是日过了午,迟了。

    去世之前的几年里,七十多岁的蔡老汉瘫痪在炕,不能动弹。虽如此,但饭量仍然奇大,一顿能吃三四大碗。也不管衣裤被褥的新旧,一通乱屙乱尿,一身一被褥黄稀屎,房间里臭气弥漫,人吓得不敢进去。只要家里来了外人,他就狠劲儿喊叫:“哎哟,饿死我了,饿死我了!也不给我吃喝啊。”

    这不是亏死后人吗?他一直由老二一家伺候着。老二一家人听了虽然很气愤,但也没办法可想,总不能把这样一个老人早早打发掉。八十老儿门前站,一日不死要吃饭啊。你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骆驼吃青盐,咸苦唯自知。

    如今的农村里不论自家人还是上门亲戚,一律喝花茶,再也不愿喝味浓色酽的老茯茶了。正月里去亲戚家拜年时,也不再带老茯茶,带的一般是瓶子酒、箱装牛奶以及各类营养品和时鲜水果。茯茶一般只会在订婚、送礼、新人回门认亲时带上一些。也不知如今草原上的牧民们喝什么茶。

    我记起了一个儿时玩伴,同时也记起了一首儿时的顺口溜。这儿时玩伴姓莫,乳名常有,外号叫猫浪鹰还是猫老鹰,我无法分辨清楚。西宁方言里的猫浪鹰不是猫头鹰而是指翱翔于高天的雄鹰。顺口溜是这样的:

猫浪鹰猫浪鹰旋旋旋,

灶火里炖的是茶罐罐。

茶罐罐倒了,

把猫浪鹰吓着跑了。

还有个大我一岁的玩伴,外号叫嘎浪板。嘎浪板与黑老鸹、红嘴鸦是不同的飞禽,黑老鸹叫乌鸦。嘎浪板在天空飞翔时,嘴里一直在咕叨着:“久违——嘎!”“久违——嘎!”伙伴们在人多处开嘎浪板的玩笑说:“浪板子飞到个沟垴里,不见个尾巴(嗬)头绕哩。”已过知天命年的他也不生气,至多笑一笑说:“这些杂怂,便宜上要紧死哩。”

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那时的砂罐熬茶已成为记忆,被永久地封存在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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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毛宗胜,笔名河湟散人,男,汉,49岁,某师大中文本科毕业。是西宁市作协、青海省作家协会和语言学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1985年以来,在省内外报刊及网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首)。近一年来主创中短篇小说。现在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县县志办公室从事第二轮《湟中县志》编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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