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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宗胜|海湖絮语

2016-12-28 毛宗胜 昆仑文学

昆仑文学│微刊12月• 28日•星期三

电子版 ┃ 第三期(总第123期)

毛宗胜  笔名河湟散人,男,汉,49岁,某师大中文本科毕业。是西宁市作协、青海省作家协会和语言学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1985年以来,在省内外报刊及网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首)。近一年来主创中短篇小说。现在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县县志办公室从事第二轮《湟中县志》编写工作。

  海 湖 絮 语

  毛宗胜

01


   名列全国最美丽的五大湖之首的青海湖早已闻名于全世界。在整个中国,湖泊们拥有众多名字,诸如湫、池、湖、海等,被称作海的有星宿海、洱海等湖,可既被称作湖又被称作海的,只有青海湖,而且在偌大的中国用一个湖泊命名一个省份的也唯有青海湖。

我最早是从村里父老乡亲们的闲谝扯淡中结识青海湖的,那时十来岁的我大略只知道青海湖很大,大得没尺量或没框挡(这是他们的原话)。直到长大并参加工作以后,才通过各种渠道得以系统掌握有关青海湖的知识。正如作家耿占坤先生所言,青海湖自古及今有很多名字,诸如羌海、卑合羌海、仙海、鲜水、西海、青海湖等。湖的藏语名称为措温布,蒙古语名为库库诺尔,都是青色的海的意思。至于总面积、周长、最大水深、湖面海拔等就不在此啰嗦,怕被别人骂成抄书匠。如今这类厚颜无耻的抄书匠太多,令人防不胜防。

而我的父老乡亲们,世世代代都在为一家老小的“屎肚”操心,对于青海湖,他们始终都从其实用性上加以理解或诠释。从他们不乏庆幸和沉痛之感的叙述中,我了解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段惨痛历史,是青海湖,以她的博大精深,以她的慈悲为怀,拯救河湟百万民众,使他们度过了那至今谈起来仍不免色变的凄惨岁月。是春夏秋冬怎么也捕捞不完的湟鱼,使一盏盏行将泯灭的生命之灯上重新有了光焰,得以哪怕苟延残喘式的燃烧。以下这假设一点也不矫揉造作与夸张:设若没有青海湖,没有层出不穷的湟鱼以及1960年慷慨铺陈于河湟地区山垣田野里的肥嫩瓷实的苦苦菜,也就延续不了我父母蝼蚁抑或草芥般的生命,也就不会有我的降生。

“那湟鱼简直太美妙了,随便放进铁锅里煮熟,即或一点盐都不放,吃起来还是香甜无比。”

“每个生产大队里都派出一些壮劳力,吆赶着马车骡车牛车甚至驴车,去青海湖抓鱼。拉回来按人头平拉均儿分配。”

“有些惯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家还偷偷晒了些干拌鱼,以备不时之需。”

乡亲们纷纷以过来人的身份,讲述着彼时彼地的温馨抑或痛楚。而我,只能张着嘴,一声连一声地慨叹。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开着小车,拉着八十高龄的老父亲绕青海湖游逛一圈,车过西海镇后不久,老父亲探头探脑地望着车窗外面的山垣草地,悠缓地自言自语起来:“三角城快到了呗!”接下来,他便一一列举起那些能跟青海湖扯上关系的,我耳熟能详的名字来:日月山,倒淌河,二郎剑,黑马河,沙柳河,布哈河,海心山,刚察,哈尔盖,江西沟……私下感觉,此时的父亲不是青壮时代辉煌经历的回忆者,而似乎是一个绝佳的诗歌吟诵者,在吟诵万能的造物主,在感慨佛祖的慈悲和博大,在慨叹人生之路的艰辛坎坷……令我忍俊不禁的一幕是,在鸟岛的观景室里,父亲趴在窗台上朝外面凝望,见了那些无处不在的斑头雁以后,竟然格外困惑地慨叹道:“这里阿么有这么多的鸡儿?”

对此,我不便昧着良心偷笑,我知道,打小没进过一天学校门的老父亲,是个认不了多少字的文盲,怎么着他也无法知晓这么多鸟禽的名字,即或知道,也没法将名字和具体的鸟禽一一对上号。十二三岁时的他在外乡财主家放牧牛羊,一年下来只挣不多几升小麦或青稞。弟弟妹妹多,作为老大的他一冬天连双布鞋也没得穿,放牧牛羊时看到哪头牛屙了一泡冒着热气的粪便,赶忙跑过去,将脚后跟处已开满裂口、流着黑血的双脚踩进去,直到焐得身上和暖起来。设若在家,身上所穿的唯一一件白扣布衬衣上,被弟弟妹妹们的粪便涂得白一块黄一块,惨不忍睹。

父亲的青海湖,永远只跟青海裸鲤有关,那是上天绝美的造化、慷慨的赐予,那跟农人香火的延续有关。

2


上去个高山望西海,

西海里有一面镜儿;

有心肠唱来口难开,

尕妹妹起给个调儿。

这是一首传统青海花儿,其中的西海就指青海湖。青海湖是青海各族民众祖祖辈辈永远扯不断的念想以及骄傲,是铺陈于青藏高原肚腹上的一面风水宝镜,尽管多少世纪以来藏在深闺人未识,不为外人所道也。有清一代和民国期间,青海湖如同一块香飘万里的巨型奶酪,为西洋东洋人所觊觎,他们不辞风尘劳顿,历尽艰辛坎坷,接二连三,马不停蹄地奔至青海,随之东奔西跑,调查,采样,搜集相关数据,考证并得出结论,他们的不遗余力和锲而不舍叵耐我们咀嚼反思。老实说,一想起他们的神秘举动,我就不能不想起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文化明珠敦煌,想起王道士以及藏经洞。那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藏经洞啊,其实只是长宽高不值得列举的一小间屋子,可是,里边却蕴藏了那么多足够震惊世界的中国古代文化典籍。

青海湖跟西王母有关,据说在湖北不远处的高山上,就有西王母及其王族曾经居住生活过的洞室。可惜时至如今我仍未能前往一晤。

随后,是古羌族人,曾长期占据着环湖地区,在那里游牧、繁衍种族、凿刻岩画、创造辉煌灿烂的文明。在尚无民族文字相伴的时代,民族是寂寞的,文明也以这样那样的面目,延续其一脉相承的倔强与坚韧。海北州刚察县哈龙沟、夏布齐岩画,海西州天峻县卢山、鲁芒沟岩画,海南州共和县黑马河乡加隆村岩画……,它们似一丛丛一簇簇集束绽放的民族文明之花,昭示着古老而璀璨的民族智慧。岩画是描绘在崖石上的史书。中国历代的书籍,往往只记载各代帝王的生活情况,很少反映当时人民的日常生活。然而,在岩画中却可以看到彼时的许多社会生活内容。反映社会生产的,有狩猎、放牧、农业等;反映宗教信仰的,有祖先崇拜、祭祀仪式等;反映日常生活的,有村落、舞蹈等,岩画中描写日常生活的作品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岩画按内容类型分有狩猎岩画、畜牧岩画、动物岩画、神灵崇拜岩画和生殖岩画等。氐羌族,匈奴人,鲜卑吐谷浑,吐蕃,蒙古族,先后在青海湖畔生息繁衍,留下了色彩独异的文化痕迹。

吐谷浑的王都伏俟城只用矗在萋萋荒草中的颓壁断垣诉说着彼时的强盛与富庶,面对曾经辉煌过的她,我无语神伤。还有三角城、尕海古城、北向阳古城、应龙城、察汗故城等,陪着自古如斯烟波浩渺的青海湖,见证了一段段宝贵历史。至今,或只留灰迹瓦砾,或直矗残壁断垣,,在凄冷的朔风悲鸣中,默默向世人述说着曾有的极致辉煌。清代的祭海台和海神庙多已形销骨毁,至今难觅遗迹。设若规制状貌依旧,暂且无论其为朝廷官府认定还是民间自发组建,注定会如数家珍般地向世人念叨风雨凄迷的岁月,向海神献上铿锵如斯的颂词和鼓乐。

唐将薛仁贵和他率领的鉄骑与吐蕃大军酣战于大非川,旌旗蔽野,厮杀声响彻云霄,末了,是唐军的全面溃败:偃旗息鼓,丢盔弃甲,狼狈奔逃。有谁知,从古至今在青海湖畔,发生了几多战乱厮杀,有多少家庭分崩离析,有多少无辜百姓死于非命。俗语说得好,野马撒狂,兔鼠子遭殃。如果海湖女神的蓝色眼眸具有绝佳的影像储存功能,抑或她本身就是一个体型巨大的芯片,那得记录多少历史烟云和极地的民族生活图景。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这是杜老夫子千古一绝式的的咏叹,我们再熟悉不过。古时某无名诗人的一首《蕃中答退浑词》是这样写的:“退浑儿,退浑儿,冰消青海草如丝,明堂天子朝万国,神岛龙驹将与谁。”

杂糅了青海马和西域汗血宝马良好基因的青海骢,怀揣着征服天下的野心,踩着寒冬腊月的湖冰,自海心山走出,离开环湖草原,走至中原大地,走向战场,走向未来,走入华夏族的古老史册。河曲马,大通马,是其不至于断嗣的香火,至今依旧飘飘袅袅,定格高地绝无仅有的风景。更多时候,长着深蓝眼眸的西海似一位过于温存的母亲,抚爱着纷至沓来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生存繁衍于斯的诸民族,滋育着他们的牛羊、黑牛毛帐篷、集会、民歌、转湖、膜拜天地神灵以及佛祖,还有后期羞答答登场的小麦、青稞、油菜籽。农耕文化的种子很强势,它要想方设法抓住天赐良机将自己的驴腿伸进青海湖的马胯里,古老而唯美的青海湖,无奈承受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只有心魂的疼痛有始无终。

诸多神话传说潜滋暗长,曾几何时,这里只萌蘖真善美的种子,在湖畔油黑的土壤里,劲健地生长,拔节,开花,抽穗,灌浆,成熟。那亘古裸露鉄脊铜骨的山脉,还有无处不在的水,一碧如洗的针茅草,高可过人的芨芨草,草原上或悠然徜徉或一路疾奔的雪豹、荒原狼、野牦牛、野驴、黄羊、藏羚羊、黑熊、旱獭、野狐、野兔、草原鼠,还有无以计数的众鸟雀,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演绎,而鹰隼秃鹫巨雕,只愿在高天翱翔一生一世的傲岸,它们是不屑于落地跟草原俗众厮磨的。最是那沼泽、卫星一样的小小海子,还有草原绿毡毯上满目皆是的丛簇野花,诸如金露梅银露梅、曼陀罗、水晶晶、蓝马莲白马莲、格桑花等的,高低错落自成色泽和格调,用它们的宁谧和烂漫,静坐湖畔的夏秋,妆点山垣草甸的自信。

青海湖原本无疑是唯美的,一块莹洁无暇的翡翠,一只惯看俗世秋月春风的巨眸,一块映照天地万物递变的宝镜。

诚如羊年转湖的高原土著民族一样,我情愿五体投地,膜拜在海湖女神脚下,呈达我至诚至善的敬爱。舍此,夫复何求?

3


在春天,五千个海子复活

十万头牦牛奔驰荒原

百万只候鸟起舞蹁跹

开湖  抑制不住亘古如斯的激动

一切  都成就高天厚土的酣梦

那些圣鸟的后嗣

蹲栖在大湖一翼

踮起脚跟  眺望洪荒

远古的风帆  从天边飘来

青海骢蹄声哒哒

赤岭下  唐蕃会盟  猜拳行令声正酣

无数盘手抓羊肉竞相虚构友好

公主摔碎日月宝镜  乡愁如过眼云烟

大非川厮杀声震野

吐谷浑牙帐深处

最末一支战签投掷于地

尘烟四起  风雪肆虐  尸骨泛白于青海头

天阴雨湿声啾啾  永远新鲜的记忆

在春天  五千个海子复活

百万只候鸟哭泣哀吟

高大陆亘古如斯

高原秃鹫和鹰隼

无法降落于地  留在脚掌心的记忆

始终疼痛酸楚  天葬台

集体失声  睥睨灰黄的天宇

在春天  五千个海子只复活无奈

万千鹫隼  觊觎大地一隅  是谁的盛宴在鼓号声中

如期开始  佛号什么时间吹响啊

你问我  我又去问谁呢

(拙诗《在春天,五千个海子复活》)

我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中国人的。这是现代文化旗手迅哥儿的原话,借此一用,谅必不会太不合情理。心中的圣湖如今恰似高山顶上的死驴——惹下了一天的飞禽。人们过度放牧,加大草原上的牲畜承载量,这只因为急功近利,追赶时代大潮,致使草原退化、沙化;人们随意拦堵河流,用以浇灌农作物,致使一些给大湖供水的河断流。环湖一圈,所见无外乎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以及两脚行走之人,还有无处不在的牛羊和极其强势肆意蔓延的青稞与油菜籽,环湖草原不见了原先就有的野生动物,就连荒原狼,销声匿迹已有些年月了。雪豹和野牦牛们,已成为人们遥遥无尽期的忆念。无处不在的油路和砂土路,期冀流芳百世的碑刻,日甚一日连绵起伏的沙滩沙丘,旅游开发的紧锣密鼓,一切,正在进行。还有那过去数十年里无以言说的折腾,如今总算偃旗息鼓,使圣湖惊魂甫定,得以苟延残喘。那些沙滩沙丘正在不断吞噬着绿色,风沙的恶魔用它那巨大无比的画笔随意涂饰着圣湖,一厢情愿地要把浑黄渲染到底。我在沙岛旁的沙坡上/五指并拢描绘一只普氏原羚/顺风疾奔逃避贪婪者的眼睛/或许魂飞魄散于一个黄昏。我兴许只能用不成词句且不时哽咽的诗歌,抒发我此时的愤懑和抑郁,寄托我过于天真的祝祷。今天,湖畔所有城镇无一例外在营构自己的瑰梦,吆喝叫卖时新商品,兜售自信,一时里的喧嚣热闹否决着亘古的宁静。大小车辆拥挤不堪,游客摩肩接踵,无处不在,白色污染无孔不入。

百余年来水平面渐次下降的青海湖,你还能存留几多时日啊?

但愿我不是最末一个无事忧天倾之杞人,斑头雁综头鸥以及大天鹅黑颈鹤们,是否还珍存着对圣湖母亲美好的记忆,年复一年不遗余力地迁徙往返?其数量是逐渐增多还是一年比一年少?鸟类的盛大际会是否会日渐式微?

省内作家耿占坤先生的《青海湖传》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类在给大自然制造出种种不幸与灾难的同时,也必将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这是一出千古的大悲剧,人类就是它的编剧、导演和演员,地球上的一切存在之物都将是这悲剧中的厄运角色,我们听不到哭泣或喝彩,因为除了神灵,这出悲剧没有观众。”

沙岛不是岛,而是已经脱离青海湖母体的一处沙滩沙湾。 在湖东北角处的沙岛以及湖东,面对日益荒芜难睹绿色的那些沙滩沙山,面对那些似甲壳虫一样在沙上蠕动的摩托车或吉普车以及在湖边静候游客光顾的摩托艇,我只能无语神伤。

海湖女神,你是我一生一世的梦魇,我情愿永久地拜服于你的裙裾前,舍此,我别无他求,也无能为力了。

延伸阅读

假如明天没有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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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的花朵

他为我打开一扇文学的窗户

热 情 班 玛

征文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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